《但求常相离》晨光灼灼

189、第189章 佳期何许14

　　这日一早起就不见小九，阿念起先也没在意，先去看看一睡不起的病人，煎药喂药换药，得空了再给村民配药。
　　直至午饭时分，饭菜都上了桌，连麻雀都引来三两只，仍是不见小九回来。她这才有些觉得不妥，遂出门去寻。
　　一路走出去，天寒地冻，有村民远远的皱眉看她，她也顾不得打招呼，只略略点头而过。
　　头天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好，一早起来头就有些胀痛，冷风再一吹才发现大氅也没披就这么走了出来，索性没再下雪，尚能承受。
　　一连寻了几处小九常去的地方，都是不见人影。阿念突然有了一种吾家孩童初长成的感觉，莫名的欣慰和感慨。
　　她其实也不是猜不出小九的心思，少年初初长成，也能看得到大人的世界，浑身充满了力量，总以为肩能扛手能挑，最忌讳大人拿他当小孩看。
　　偏偏，这许多的事情压在身上，情势逼人，有些话无从说起，有些话说不得，有些话又不必说。
　　“阿念哥哥。”
　　阿念回头，便见阿毛从侧边走来，小孩生得有些黑瘦，厚实的衣衫裹在身上着实是个大胖娃娃，脸颊冻得红通通，睁着一双大眼看着阿念。
　　阿念摸出一块糖递给他，小孩顿时笑眯眯的接过塞进嘴里。
　　阿念弯腰理了理他颊边的乱发，道，“阿毛，看见小九了吗？”
　　小孩脸颊鼓鼓的，含糊着道，“恩，在我家，爷爷正寻你。”
　　阿念牵了阿毛到村长家，院子里站了不少人，看她的神色复杂，她只是忍着头痛走进屋内。
　　村长坐在床边，床上赫然躺了一人，阿念一眼望过去，少年背对她躺在床上，只看得到乌黑的发和肩膀。
　　“小九这是怎么了？”
　　村长抬眼看她，“这孩子不知怎的忽然晕了，就给扶到我这里来了，你先看看。”
　　阿念眉眼微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抬步往床边去。
　　老村长一刹那提起的心慢慢回落到肚子里去，他轻轻吐气，然后咳嗽了一声。
　　阿念才一将手碰上小九的肩膀欲把他扳过来，床幔却微微动了一下，白色的粉末落下来，扑了她一脸。
　　阿念浑身发软，很快瘫坐在了床头，她目光只稍在少年面上停留，便立刻移开了去。
　　少年不可置信的看着村长，“你，你这是……”
　　他怎么也想不到，不过出来散散心，正好碰见村长，便将和兄长的别扭说与老人家听。
　　村长答应居中调解，便出了个苦肉计，给他喝了杯茶，扶他躺上了床。
　　结果，结果……
　　村长却是看都不看他，只定定看着不动声色的阿念。
　　那青年面上却不见半点惊慌，非但不惊慌还眯着眼睛轻笑了一下。
　　“您老人家也是煞费苦心了。”
　　村长没有答话，只是干咳一声，挥了挥手，很快有人举着麻绳上前来。
　　小九瞪大眼睛看她，女子却是笑着看着村长，以及村长背后推门进来的村民们。
　　那一瞬间心中千般滋味涌过，阿念是那样敏锐聪明的人，这次却中了别人的陷阱，难道，也许……
　　村民很快把阿念绑了，带去了西面的墓地，架在了木材堆成的高台之上。
　　全程她没反抗，也没说话，只是压抑着喉咙里细小的咳嗽，脸色被风吹得越发苍白，漆黑如墨的双眸静静注视着前方，长发卷在风里，彷如飘飘欲飞的绝世谪仙。
　　小九哄阿毛扶他赶到墓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村长，你们这是想做什么，快放她下来。”
　　村长扯开被他拽住的衣袖，“小九，你还小，大人的事情你别问了。”
　　很快就有村民过来扶小九，生拉硬拽的把他拖出几丈远。
　　阿毛睁大眼睛看看村长，又看看阿念，再看看小九，很快也被村长几句话给打发了。
　　小九拼命的挣扎，攀扯周遭的一切，终于给他抱住了一颗瘦小的树。村民见他不肯放手又急着回去看戏，便再懒得管，撒开手就走了。
　　村长举着通缉画像走到阿念面前，“阿念，这两幅淮王妃的画像，你作何解释？”
　　阿念幽幽的目光落在画像上，却又像是透过了画像，看进了那遥远的年月。
　　那女子二八年华，双颊饱满，舒眉朗目，不笑也带着笑，明媚张扬，带着炫目而鲜活的生命力。
　　另一张却是成年男子的模样，五官端正瘦削，眉眼沉静，冷肃清丽。
　　若非五官如出一辙，就算这样的两个人出现在人们面前，也很难让人联想到一个人身上去。
　　“你想要什么解释？”
　　铅云掩日，风冷如刀，墓地有种天然的悲怆，苍劲的飞鹰旋绕而过，发出凄厉的尖啸。
　　一个个坟包沉默的矗立在此，里头埋葬许多的人临死都是五官扭曲面孔狰狞的，还没活够就这般客死异乡，还有更多的孩子甚至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被生生拽下了地狱……
　　村民站在台下，感受着那些强烈的不甘与怨念，此刻见她面色如此平静，心底纷纷涌起了翻天的烈火。
　　村长整整一夜都没能休息，身子已是吃不消，他扶着拐杖，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空旷的墓地里。
　　“阿念，我且问你，你是不是那淮王妃顾氏？”
　　当王章平把那画像拿出来时，他看着那熟悉的黑色手环，再看着那熟悉的眉眼，只觉五雷轰顶，一阵头晕目眩。
　　一无所知的王章平说是寻了一天的淮王妃，实则压根就没看过那画像，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以为淮王妃根本就不可能入城，又哪里能找得到呢。而官府大部分人也都如他一样深知其意，各自都打着找人的名头，玩忽职守呢。
　　到了夜里，村长得知王章平竟没把人带走，召集村民商量了大半宿，才定了这么个抓人的计策，而后剩下的半宿他竟是再难睡着了。
　　阿念紧抿的嘴唇动了动，轻声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这话一出，还等着听她求饶忏悔的众人纷纷面色一沉，怒目而视。
　　那一道道利剑似的目光裹挟着巨大的波涛，刻骨的恨意翻涌而出……
　　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铺天盖地的仇恨顷刻间爆发了出来。
　　明明还青天白日的，天色却十足阴郁，阴冷潮湿的墓地里，平白生出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村民没有一人说话，却是强睁着眼，一双双发红的眼恶狠狠盯着她，犹如万鬼现世，天地动容，众神退避……
　　巨大的戾气和杀意透过冷风吹到小九身上，他不由绷紧了背脊。
　　“烧死她，烧死她为我兄弟报仇。”
　　人群有人喊了一句，这一声呼立刻引来百声和应，声势渐成浩大，竟将那呼啸的风声和飞鹰的尖啸全都盖了过去。
　　“烧死她，烧死她！！！”
　　“烧死她，烧死她！！！”
　　“烧死她，烧死她！！！”
　　小九仿佛看到成形的怨毒和仇恨裹住了那个万众瞩目的人。
　　浓稠深黑的戾气遮掩了日月星辰，肆虐横行于天地间。
　　战争带来的后遗症，亘古不变的，根深蒂固的，深沉厚重的缠在了那个人身上，也缠在了他的心上。
　　那一瞬间，侵入骨髓的震惊和对战争的敬畏都深深的刻进了他的生命，往后的许多年里，都没能再忘记掉。
　　“她早就不是淮王妃了，淮王、苍焰军做什么和阿念她有何干系！！！”
　　少年吃力的爬上了高台，用尽全力朝着人群嘶吼。
　　人群只停了一下，又再度骚动起来。
　　有人讥笑道，“没关系，哼，小九你可别被这个骗子蒙了。官府的通缉令上写得明明白白，她可是专成进城来刺探消息的。”
　　“就是！就是！”
　　“小九，你快下来。”
　　“若非她进来刺探消息，苍焰军怎么会这么快下屠城令？”
　　小九原本直直站着的身躯突然像是被刺了一下，他扶着胸口弯下腰去，惶然的看着众人。
　　屠城令，怎么可能。
　　可他看到的只有一双双赤红的眼睛。
　　“屠城令，屠城令……”
　　他的喃喃低语淹没在众人的七言八语里，阿念方才眉毛都没抬一下，屠城令她怕是早就知道了，至始至终都没告诉他。
　　可是，为什么，又是屠城令，打仗就打仗，屠戮平民对苍焰军能有什么好处呢。
　　白发苍苍的村长望向阿念，沉声道，“你，淮王妃顾氏，一年前居心叵测来蓬东城，借由建桃花坞来掩饰自己的身份，现下情报都得手了，便又借逃难之名和我们一起过海去，欲行图谋不轨。心机这般深沉，简直其心可诛，罪大恶极。”
　　小九猛然抬头，那话一字一句像是淬毒的刀子，一下一下划过他的耳膜，心口。
　　眼前的，身后的，这些人全都不认识了似的。
　　明明这一年来，村民还像亲人似的相亲相爱，也把阿念当成神一样供在心里，才一转眼竟成了其心可诛，罪大恶极。
　　还有阿念，这人到底还有多少秘密，这些天她来来回回的，书都已经找到了，她还要做什么……
　　火把被人从底下递了上来，传到了村长的手里。
　　“淮王妃，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村长，不可以这样，阿念她是无辜的。你这是恩将仇报，还有你们，当初若非阿念，你们一个个的，谁能活得下来。”
　　阿念还未说话，却是少年当先开了口。
　　他那弯下的背脊不知何时又直了起来，像是一堵单薄的墙，隔在举着火把的村长和阿念之间，凛然的看着众人。
　　“无辜，若非淮王，若非苍焰军，我好好的一个家怎么会散了，我那可怜的儿，是活活的饿死了……”
　　宋大娘站在最前头，红着眼眶看他，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小九面色沉重，静默看她。
　　当日他们走在街上，是宋大娘拉着他祈求吃食，他翻出干粮递过去的时候，那孩子哭声已经哑了。
　　等水化开干粮喂到孩子嘴里的时候，孩子已是咽了气。
　　“还有我的兄长……”
　　“我的一家六口……”
　　“若非苍焰军，我们根本不会沦落至此，哪用得着她假惺惺的救人。”
　　漫天的责难和叱骂，劈天盖脸砸上来。
　　众人群情激奋，恨不能生生从阿念身上剜下几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