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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第188章 佳期何许13 ...

  •   阿念前脚回了家,村长后脚就杵着拐杖走到她家院门口,比起他那颤颤巍巍的脚步更叫人不安的是老人家沟壑丛生面上那双经历沧桑的眼睛,此时正满是忧虑的看着阿念。
      桃花坞粗粗建成时,屋舍是她和李彦花钱雇了一些逃难的壮年搭建的,二人亲自监工。
      后来有人死去的同时,村长也收留了一些无处容身的难民,屋舍很快就不够住了,是以他们自己又加盖了二十来座房屋,这些材料自然也是可想而知的简陋,再则村民又不会像他们一样懂得用坚固的材料建造屋梁龙骨。
      这不,才一个冬天,就塌了两座房屋,还有几处房屋有着屋顶漏水漏风等各种问题,更甚者还有的屋顶上茅草被风雪卷走了。
      村长之前找过来就是为了此事,阿念跟着村长到各家走访一遍,很快就做了决定,那些房屋不能再住人,忙了一整日把那些人迁出。
      却不料经过一日的忙碌,不少人又染了风寒,躺上床就爬不起来了。
      阿念又跟着村长在整个村子里巡视一圈,心里计量着对策。
      村长愁眉不展的跟在阿念身后,粮食的问题还没解决,地方又不够住了,现下一场寒流更是把大家伙都逼上了绝路。
      “还好,只是普通的伤寒,我那里还有点药,等熬好了药,我让小九送过来。”
      一一诊脉之后,阿念略略松口气,安抚了村民。
      回程的路上,阿念压低声音和老爷子商量着对策。
      “老爷子,我想安排大家过海去。”
      村长一手杵着拐杖,一手背在身后,即使腰身已经佝偻了,仍是尽可能的挺直。他虽然走得极慢,每一步却是走得那样坚定,那样稳。
      阿念配合着他的速度,慢慢走在风雪里。
      村长眯眼看着他,那消瘦的身躯挡住了吹向老人家的风雪,面容却是苍白憔悴的,连鼻尖也有些发红,显然风雪加在每个人身上的寒冷都一样,不一样的是人的承受力和表现出的承受力。
      “不是说渡口封了吗,船费也是大问题吧?”
      阿念点点头,道,“我们先搬进城里去,至于怎么过海这些问题我再想办法解决,眼下最重要得先把大家的伤寒治好,之后的问题咱们再商量,您看行吗?”
      她一开口,三言两语的功夫,就把困扰村长半年的各种难题都给化解了,毫无悬念似的。
      若是寻常人对他这样说,他就只当是年轻人在吹嘘,而眼前这青年却是阿念,她一脸平静看着老人,没有一点开玩笑或是虚张声势的样子。
      村长一时不语,沉吟看她。
      而眼前这人,年纪不大,眉眼清丽冷肃,看人的表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性子更是比表情还要平静沉稳,无形中多了让人信服的力量。
      老人点点头,却不知从哪里吹出一阵风,吹得他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
      阿念解下狐皮大氅披在老人肩上,轻拍老人的后背,好一会儿才止住咳嗽。
      村长放下捂嘴的手,一边虚弱的解释,“不碍事,老人病。”
      阿念却是一把拉过他干瘦的手腕,就地给他诊脉。
      青年裹了厚实黑色的长袍身形却仍是显得瘦削,白皙修长的手指冰凉无比,那么厚实的狐皮大氅从他身上剥下来披到老人身上时,都没什么热气。
      村长忽然有些疑虑,他究竟是谁呢,明明一副不缺钱的样子,却偏要和他们这些穷苦百姓挤在一起。他又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呢,这一年多不见说是去看病,为何面容还是一如初见,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呢。
      青年专心致志的诊脉,丝毫没留意到老人探究的眼神。
      大氅一脱下,风雪便很快覆上了他乌黑的发顶、白皙的面庞,细小的雪花粘在眉上、弧形的睫毛上,嘴唇透着妖异的红,平日里的冷肃英气忽然柔和了许多,这般看过去莫名有种雍容孤绝的秀美。
      阿念诊完脉,打量了一下老人的神色,果然无恙。
      “我那里还有些姜,回头便煮几锅,没病的都喝一碗御寒。”
      老人将大氅扯下来递还给他,道,“我就说没事,看你冻得脸都青了,眼下全村都指望你,你可不能倒下。”
      阿念一把抓住老人的手想要推脱,这才发现老人的手竟然比她的手还要暖,不禁愣了一下。
      老人看着她纤瘦苍白的手,黑色的衣袍之下一截雪白细瘦的手腕露了出来,一圈黑色看不出材质的手镯附在那腕上,比起寻常男子的修长有力竟是分外秀气。
      再度回家时,小红马也驮着几袋东西回来了,她刚把东西卸下来。
      小九端着药碗走了出来,极度缺乏睡眠的小脸此时有些灰白,眼睛也被他揉得有些肿,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回来了。”
      阿念提东西进厨房,他帮忙把剩下的两袋也搬了进去。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沉。”
      “粮食和药材。”
      “这时候你竟然还能买到粮食,真厉害。”
      “恩,有些开店的要走了,清仓。”
      阿念一边往盆子里倒姜,一边答话。
      少年眼睛一亮,欣喜问道,“渡口开了?”
      阿念顿了一下,才道,“不是,说是躲回乡下去了。”
      少年一阵琢磨,“乡下……”
      阿念却问,“那病人如何了,烧退了吗?”
      她走了这一夜加半天,少年衣不解带的守在床前,男人始终睡着,却是低烧不断,药也是喝半碗撒半碗。
      小九几乎全部时间都陷在煎药,喂药里,偶尔困得要命水烧干了,才被一阵糊味惊醒。好容易刚刚一整碗药灌下去,病人又睡下了,他才出来醒醒神。
      阿念进屋查探一番,神色如常,没有一丝忧虑。
      小九观她面色,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没事吧,何时能醒?”
      阿念道,“应该就这几日吧,他失血过多,所以低烧不断,若是烧退了,就能醒了。”
      说完,她又吩咐小九写药方。
      小九写完两张,仔细看了看,又问,“这是治伤寒的吧?谁病了?”
      阿念看着少年疲倦的脸,道,“做得不错,很有医者风范,这边我来看着,你去睡一觉。”
      少年听着难得的夸奖,一阵舒爽从心里涌向四肢百骸,也顾不上话题再度被她转移,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她,迟疑的问,“真的吗?”
      心里却是觉得不够,只盼望那殷红的嘴唇里能再多说几句,哪怕一个字也成。
      阿念薄唇轻轻一抿,笑道,“真的,多亏了你,这人才得以续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一辈子都要感谢你的。”
      少年一边觉得这话极为顺耳,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一边努力控制面上表情,想要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却是忍不住的扬着下巴,甩了甩头发,走了出去。
      阿念坐在椅子里,含笑看他潇洒利落的步伐走出去,看着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带上了门。
      门阖上的一瞬间,那勾起的唇垮了下来,眼前一阵黑雾涌出,原本苍白没有血气的面容变得青白一片,那是带着死气的青白,还来不及摸出帕子,滚烫的唇便呕出一口鲜血。
      她再无力支撑身体,干脆靠在椅子里,闭上了眼。
      自姜国舅去世,姜氏和太子,乃至姜贵妃,三方之间的关系极为微妙。
      太子一方面要用姜氏一方面要防姜氏,再来九皇子这个脱出掌控的棋子时时刻刻威胁着太子,使得三方皆是如坐针毡,没有半时半刻能够松懈。
      那相互防备的日子是从姜舜失踪后结束的,班青带领的姜氏一夕间又倒向了太子这一头,使得姜贵妃在宫里的日子越发的难过。
      到了迁都那年,太子一道旨意就把整个后宫都送到了江凌行宫,美名曰照顾皇帝养病。
      去到江凌行宫不久,姜贵妃就病了,病了一年多竟然香消玉殒了。
      芳芳本来对此毫不知情,没曾想班青找上了她,要求趁着贵妃过世这个时机,让九皇子名正言顺的回去奔丧,名正言顺的重回朝廷。
      显然,姜氏和太子,只是表面和平。
      而九皇子,他也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他和姜氏的关系,斩都斩不断了。
      五年前那匆匆一别,竟成了最后一面。
      她方才看那少年明媚的眉眼,璀璨生辉的笑容,心里一阵翻江倒海,难受得连一口气都透不过来。
      答应过让他母子二人早日团聚,竟是再也不可能了。
      静静坐在那里,等着那一阵疼痛过去,她像是等了一万年,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而已。
      少年欢快脚步声响起时,她不动声色擦了擦嘴角,往地上泼了一碗茶,掩去了血腥气息。
      “饿不饿,我热了饭菜。”
      阿念眉目沉静,默默看着身形长出当年许多的少年端着餐盘走上前,诱人的香气顷刻冲散了屋内的药气。
      阿念摇摇头,低声道,“我不饿,你先吃,吃了赶紧去睡一觉。”
      小九应了一声,便见她站起身走了出去。
      阿念回到自己房间,锁了门。慢慢摸出药瓶,倒出五颗药丸,又觉不够还想再倒几颗,结果剩下的十来颗都争先恐后的跑了出来,她想了想又全都倒了回去,手心里还是五颗。
      计算着时间,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等这些药都吃完了,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又想,管她的,当时师兄就说她活不过三年,如今不也是过了五年吗,往后的事,谁知道呢。
      等她端着药再进去时,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在呼呼大睡,屋外的雪花不知何时停了,她把窗户拉开一条缝,满室的药味里多了一缕淡淡的梅香。
      阿念走到床头,男人还在低烧,嘴唇从一开始的青紫变得红润,又长又黑的睫毛在面上投下一片扇形的剪影,比刚带回来时多了点鲜活气息。
      即便覆了一层精细的人皮,改变过的容颜还是清隽不凡,冷峻高贵。
      这么多年过去,他又何必再找她,找到她又当如何,又要如何呢。
      喂药,擦洗伤口,配出伤寒药,下砂锅煮,与此同时切姜,下锅小火慢煮,一时间,整个房子嗤嗤冒烟,像是着了火。
      阿念打理好这些,被烟熏得直咳嗽,干脆回屋继续守着。
      才一坐定,嗅着好闻的梅香,她的思绪就沉了……
      “小九!”
      小九还在做梦,就听到熟悉的叫声,顿时翻身从床上跳起,一边摸了摸手腕上的弩,一边压低声音问阿念。
      “什么人。”
      阿念凝神听着,眉宇一片沉寂冷肃,看不出半点惊慌。
      小九默默看她,过去数年,他们身后的敌人无数,逃命的路途漫长无边。
      阿念便是如此,即便是睡着也保持了七分清醒三分警觉,二人便是靠着她这敏锐的直觉,逃过了一次又一次杀机。
      本以为终于不必再逃了,却没想,桃花坞这样的犄角旮旯也能有人追踪而来。
      阿念目光在男人面上轻轻一扫,小九心领神会。
      立刻上前拉被子,将男人从头到脚盖了个密不透风,再去拉放在一边的屏风,屏风上的花纹与墙壁一般无二,这样一拉开立在那里便与墙壁合二为一了。
      当初设计阿念就留了一手,墙面凹了进去,空缺的部分正好填一张床上去,现下这般一弄,视觉上竟丝毫看不出此处有床了。
      “是官兵。”
      “官兵?山上下来的?”
      阿念摇摇头,正要答话,却听到有人敲门。
      “小九,你在家吗?”
      中气不足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和特有的沙哑。
      “是章林,他怎么来了。”小九走到阿念身后,想去扒窗缝。
      阿念蹙眉想着什么,半晌才道,“去开门吧。”
      小九正待开门,门外又是一声。
      “小九兄弟,听说阿念兄弟回来了,特意过来看你们的,在家吗?”
      小九拉开门,便见穿着官服的王章平和一脸病气的王章林两兄弟站在前头,二人身后跟了十几个官兵。
      小九呼吸一紧,面上却是挂着完美的笑容,“王大哥,章林,你们怎么来了?”
      院门一拉开,一行人便走进这个狭窄的院子,把院子挤了个水泄不通。
      谁知厨房门口正立着几个火炉,火炉上冒着青烟,再加上熏人的药气,一行人像是置身仙境,烟雾缭绕得看不见不说,还熏得众人咳嗽连连。
      “谁让你们跟进来的,出去出去,没看挤得慌吗?”
      王章平大小是个官,眼见着自己的弟弟又开始咳嗽,脸色一沉呵斥几句,下属各个又乖顺的退了出去。
      小九笑着问,“王大哥带这么多人是干嘛呢?驿站那边不忙了吗?”
      “哎,别提了,渡口一直封闭,驿站就被太守大人关了。偏偏他又不让人好过,非逼着我们出来搜什么淮王妃,我一听是出城来搜,就想着正好把章林带过来。”
      章林走上前,细细打量小九,眼底全是笑意,“小九,你长高了,也漂亮了。”
      小九拍拍他的肩膀,眼含笑意纠正道,“男孩子要用英俊,英俊!”
      王章平却是盯着房门半天,不见有人出来,又见身后那群人躁动不安,便训斥道,“在这里等着,我进去说两句。”
      官兵稀稀拉拉的应了声,默默等在那里。
      小九这才请兄弟二人进屋,才走到门口,另一边厨房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阿念提着水壶把人领进了屋子,给二人倒了热茶。
      寒暄几句以后,王章平正要开口,却见阿念转脸看着静坐一旁的弟弟。
      “章林脸色看着不错,让我来把把脉。”
      他语音温和,目光清冷中带着沉静,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章林腼腆笑笑,走到她身侧的椅子上坐下,将手放在脉枕之上。
      “无碍,你的病已经养好了,就是底子差了点,我这里还有几颗参,回头让小九给你包了带回去,喝完了也就全好了。”
      王氏兄弟一听,不由对视一眼,有些不敢相信似的,这么多年的病根,竟然就这样治愈了。怔了好一会儿,才纷纷咧开嘴笑出声,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小九从厨房翻了肉干出来待客,闻言顿时满面春风的对王章林道,“太好了,章林,你全好了,以后想出门就出门,想骑马就骑马,再也不用担心了。”
      王章林高兴的直点头,笑容不断。
      王氏兄弟一一起身,走到阿念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阿念上前去拉,“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王章平却是坚定的摆了摆手,“阿林,阿念兄弟救了你的命,理当受这一礼。”
      阿念无奈,受了这一礼才将二人扶起来,正待继续寒暄,忽而鼻尖一皱,便转头吩咐小九几句。
      小九闻言,便带着章林去了厨房。
      屋内剩下两人,王章平这才斟酌着开口,“阿念兄弟,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阿念道,“能帮上的我肯定帮,你且说是何事。”
      王章平见她如此坦诚,便也不再扭捏。
      “这渡口不是封了吗,一直也不开,眼下苍焰军又给蓬东城下了屠城令。我堂堂大丈夫顶天立地,为国效忠,自是死而后已,只是章林他,他还那么年轻,想来想去只得把他送到你这里来,求你收留。”
      阿念道,“屠城令,你确定吗,何时下的?”
      王章平道,“已经好多天了,现在城里都乱成一锅粥了,百姓上蹿下跳的,太守又派人到处搜那淮王妃,简直乱得不行了。”
      阿念沉吟片刻,才道,“王大哥,实不相瞒,我这里也是一言难尽……”
      于是,她又把各种艰难说了一遍,吃没得吃,住没的住,走又走不了,还病了,所以想把人都迁入城里去,还想着让他帮忙。
      王章平听着听着,眼睛越瞪越大,“房子倒了,没伤着人吧?”
      阿念摇头,“人都没事,现在一个屋子挤了好几口人,我这里若不是在养病,也打算安排人过来住呢。”
      王章平想了想,道,“搬到城里也行,反正人走了不少,多的是空房子,可屠城令怎么办,到时候若是城攻破了,还不是个死。”
      阿念无可奈何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桃花坞的村民们如果不进城,怕是撑不了三天。再说,谁知道仗要什么时候打呢。”
      王章平点点头,看着面前清瘦的人,面色憔悴,连声音都有些嘶哑,又道,“你不是治病去了吗,怎的还是这般消瘦,像是比以前还病重几分?”
      阿念笑笑,“这几日事多,等缓过来就好了。”
      王章平想着她操持的那些事,不由对她又多了好几重敬意,当初听说桃花坞是她一手建成,还有几分不服,如今却是满心敬畏。
      正说着,小九进来道,“药和姜汤都煎好了,要给村民们送过去吗?”
      阿念站起身,对王章平道,“王大哥你坐一会儿,我先去给村民送药,回来咱们再细聊。”
      王章平却也跟着站起身,大手一挥道,“费那劲干嘛,让我那些弟兄去,保管万无一失。”
      阿念一听便应下了,和小九说了药和姜汤的分配,小九搬着东西和王章林一起出去了,顺带的那些士兵全都跟上去,一行人吭哧吭哧的走远了。
      好一会儿,阿念眉头一皱,突然道,“糟糕,我忘记给村长家了。”
      王章平见她慢腾腾的往食盒里装姜汤,便道,“我去吧,村长家我知道怎么走,你先休息一下。”
      说着,便不由分说提着食盒走了。
      阿念靠在门框上慢慢呼吸,又掐了掐眉心,五颗药丸药效已然不够了。
      连续奔波许久,之前伤着的虎口又隐隐发疼,再者先前一夜奔波,又顶着风雪徒步回来,寒气入体,病势竟是提前发作。
      这个冬天怕是再难熬过去了。
      她怔怔看着屏风,那繁复的花纹在她眼底像是有了生命,不断扭曲旋转着。
      她有些想笑,从出生那天起死亡就没有远离过。
      她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死得不是她,偏偏阴差阳错也好,机缘巧合也好,死得总不是她。
      可是,既然活了下来,就不能白白活着。
      为了她自己,为了李覃,为了小九,为了桃花坞,活着就得有个活着的样子。
      ***
      送完药,两个少年慢悠悠走在雪地里。
      山脉秀丽,幽浮云间,屋舍矗立此间,一个个白白胖胖,像是一排齐整的包子。道路两旁皑皑白雪覆盖枝头,风一吹扑簌簌落下枝头,凛冽的空气竟是多了缕梅香,清凉沁人很是好闻。
      小九目光在树林间穿梭,很快就定住了,白色的梅花隐在雪里,若不仔细找,还真就错过了。
      王章林跟在他身后,见他采摘梅花,忽然想起一件事。
      “小九,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前几日整理书柜,发现了一封写给你的信。”
      小九身形灵活,在树木间几个起落,便折了一枝梅花下来。
      “给我的信?谁写的?”
      “我方才想起来,像是你兄长的字迹。”
      小九便道,“我看看。”
      王章林从袖中取出信,递给小九。
      小九原先满脸的期待,眼眸比寒星还要明亮,看着手中薄薄的一封信。阿念居然偷偷给他写了信,还藏在章林家里。
      然而拆开信件只一小会儿,他的脸色就沉了下去,渐渐的连眼睛也黯淡了,那信纸在他手中越捏越紧,越捏越紧……
      最先受不住的却是那刚被折下来的梅枝,含苞待放,暗香扑鼻,还带着未曾消融冰雪的梅枝从根部断开,慢慢摔在地上。
      柔弱的花苞受不住这样的力道,脱开枝头飞了出去,很快就夹在雪里,融入了铺天盖地的一片白茫茫中。
      王章林观他神色,也不说话,只是默默陪他站着。
      少年还未长成的肩膀微微颤抖,周正的眉眼和姣好的嘴唇都悲哀的下垂着,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只不过少年的愁绪都被顶天立地的人忽视了。
      他们顶着风雪,扛着重负,用消瘦的身躯挡住了所有的风雨,留给少年的,只那样一个需要追随和仰视的背。
      风雨征程,谁也看不见谁的泪,他们只是一路,一路往前走……
      不多时,王章林就有些受不住凛冽的寒气,他捂上嘴轻咳了几声。
      再抬头,却听见少年道,“走吧,先回去。”
      落在地上的梅枝仍旧释放着幽若的暗香,凛冽的风吹过来,一朵一朵花苞挣脱束缚飞了出去,很快只剩一只光秃秃的枝丫,再无香气扑鼻,再无含苞待放。
      ***
      王章平回来的时候,阿念已经缓了过来,她站在灶台前用铲子在锅里翻绞,腾腾白汽中她的脸也是暖意融融的。
      见他推门进来,笑道,“待会儿让你那些弟兄们喝了再回去,这天寒地冻的。”
      王章平掩上门,走到近前,他的目光先是在阿念脸上停了一会儿,又落在她手上,宽阔的衣袖微微拢起露出手腕,一圈黑色的手镯环在雪白的腕间。
      阿念手上动作着,水很快冒了泡,阿念盛了一碗递给他,“喝一碗,你来了也没什么好招待。”
      王章平笑笑,一口气把姜汤喝了。
      “这算是我喝过最美味的姜汤了,竟然不觉得苦。”
      阿念盖上锅盖,道,“这里地方小,咱们出去谈。”
      王章平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白皙光洁的脖子,挺直的背脊。
      从前只觉这个人过于消瘦,是病了的缘故,眼下这才发现这人却是生得比寻常男子秀气许多,虽不见寻常女子的温婉娇柔,却也有很多地方是不同于男人的粗犷坚硬。
      “阿念,你何故不成家啊,你年岁也不小了吧?”
      阿念端坐在椅子里,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似得,许久才低语道,“成家做什么,我这样一副病体,能照顾好小九,安顿好村民已是心力交瘁了,实在顾不得。”
      王章平道,“成了家,便有人替你遮风挡雨,帮你分担重负,照顾你和家人,你看,这好处数都数不过来。”
      阿念轻轻一笑,不知怎的,那笑容落在王章平眼里,不但没有半分期待和欣喜,反而有些苦涩和悲哀。
      “两个人,太苦太累了,还是一个人轻松些。”
      王章平一时间竟是不忍再问,却又不得不问。
      “对了,你知道淮王妃吗,听说她潜入蓬东城里来当奸细,现在金大人令人满城寻她,势要拿她归案。几乎是全员出动,找了好几天的,悬赏金额也是高得吓人。”
      阿念摇摇头,“你说屠城令下了,渡口又不开,金大人就不着急吗,那些百姓可怎么办啊?”
      王章平叹了口气,“怕是朝廷已经不管这蓬东城了,等苍焰军攻过来,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说到这里,两人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阿念又提起村民搬进城里的事情,王章林手下有几个兵,正好可以用,于是很快敲定,两日后这边风寒好了,就开搬。
      这些都谈妥了,阿念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先走一部分人,再走一部分人,食物药物如何分配,一如当初桃花坞建成,计划周密,没有什么错漏。
      王章平见到她心思深沉缜密,又有些心惊。
      “阿念兄弟你手上这是带的什么东西啊?听说那淮王妃手上也带了个黑色镯子,咋一看和你这个还真像?”
      阿念放下笔,静静看他,没有说话。
      “阿念,你是淮王妃吗?你是淮王派进来收集情报的奸细吗?”
      那一瞬间,房间的气氛像是结了冰,二人轻轻喘息,白汽才从鼻尖出来,瞬间就消散在无形的空气里。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眼下又各自有着各自的身份立场,心底涌过万千个念头,也包括了不易察觉的杀气。
      阿念眼眸微眯,面色淡然沉静,背脊挺得笔直,只是平静无波的看着王章平。
      王章平手指附在后腰的刀上,心下很是茫然,就算她说是,又能如何。
      半个时辰前,就在此地,他们兄弟二人还跪在她面前说着感恩的话,难道一个时辰不到,就要对恩人拔刀相向吗?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霍然听到对面的人开了口。
      她道,“不是,我不是淮王妃,也不是奸细。”
      她说得很慢,却是那样坚定,像是一字一字,硬生生把话从身上抠了下来。
      王章平看着她凝固了的表情,心口豁然一疼,像是感同身受,又像是被重拳狠狠敲了一记,又闷又疼。
      他想起她做过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
      那么多人对他们兄弟视而不见,满城都是医馆,却没有一个大夫肯收留他们,肯给弟弟看病,他不得不卖身为奴,却被人痛打一番,讥笑他低贱赶了出来。
      等他匆匆赶回医馆门口时,却见弟弟被人抬着扔到了路边,还连骂晦气。
      是她停在了狼狈不堪的二人面前,也是她救了弟弟的命,又手眼通天的帮她进了驿站,却从未曾要求他们为她做什么。
      眼下的桃花坞,桃花坞里的村民,没有一件事是轻而易举的,她却从没抱怨一句,全都一揽上身,做得无怨无悔。
      比太守更像太守,比姜国人更像姜国人。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说不是,那便不是。”
      夜色再度降临,村庄里纷纷亮起灯火,远远的看出去,一片宁静。
      吃过饭给病人喂了药,阿念揉着额头捧着药碗正准备出门,却被小九叫住了。
      “一年多以前,你是不是刻意要救章林他们兄弟俩,好教我结识章林这个朋友。你是不是故意选了这些村民,好教我隐身于此,再也不必担心被人追杀?”
      阿念脚步一滞,疲惫的看着一脸冷漠的少年,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纸。
      一脸无所谓道,“你看到了啊。”便要越过他进厨房里去。
      小九却是固执的不肯松手,语气十分幽怨,“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无情,就这样抛下了我,就只留这一封信。”
      阿念掰开他的手,少年初初长成,力气却是不小,再长大一些,她怕是要敌不过了。
      面上还是一贯的冷静无波,她将那些指控全都照单收了,一个字也不反驳。
      “是,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总算是明白了。”
      小九眼角再度发红,声音哽咽,激动得不能自抑。
      “你凭什么这样做?”
      “一个人偷偷去死,然后把我丢给别人,这算什么?”
      “当年是你亲口答应我娘要照顾好我,要把我好好送回去的。”
      “做人不能不讲信用。”
      阿念安静的看着他,少年个头不知觉已经长到了她的肩膀,长相应该是随娘,好看又深沉,小心思多多的。
      “是我对不住你们,我失信了。”
      少年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怒火和伤心,拳头捏得紧紧的,狠狠瞪人的样子明明很是凶悍,落在她眼底却是说不出的可怜。
      开不了口,还是开不了口。
      当初开不了口,所以留了书信。
      今天又开不了口,少年漂泊江湖这些年,苦了累了的时候总是念叨着能回到爹娘身边,总以为还能得到爹娘的关怀,却不知身后已是空空如也。
      父亲生死未仆,一躺就是数年,就算是醒过来,怕也活不了多久。
      母亲已是香消玉殒,等着他回去奔丧,他甚至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你不能这样,我不准你这样,偷偷一个人走掉,这算什么?”
      阿念静静看他,眼眸深沉,雾蒙蒙的水汽之下,看不出喜怒。
      “那你想我怎么做?告诉你我马上要死了,然后大家伙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吗?”
      少年说不出话来,眼睛里一颗颗水珠滚落下来。
      阿念轻轻用袖子抹去他的泪,低声道,“小九,你还小,不知道人的一生有多长,会遇到多少人多少事,只因我陪了你很长时间,你才会觉得我重要。将来你还会遇见更多的人,会有许多比我好的人,也会有对你很好很好的人,他们会陪着你走过一生。”
      “等很多很多年过去,你再回头看,就知道我只是沧海一粟,最平凡不过的了。”
      少年倔强的摇头,摇得水珠飞溅。
      “不是的,才不是,你就是最好的,最重要的。”
      阿念笑了笑,又道,“别闹小孩子脾气,明天我送你进城,会有一个叔叔带你离开这里,去你该去的地方。”
      说完这些,她不再看他,捧着碗走了出去。
      长风一吹,少年面上一片冰凉,眼底的委屈悲愤渐渐染成一层疯狂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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