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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停云 ...

  •   “停云,思亲友也。罇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

      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停云》

      远走他乡,亲友皆离散,不是山川湖海阻我,是生离死别蹉跎。

      到了孤宿峰已经这么多年,阮梦深几乎忘记了从前的种种,他从未提起过以往,从未提起过金陵,也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姓名。

      这一年,聂霜吟已经十二岁了,是个很机灵的小姑娘。

      她有一个很年轻的师父,有个看起来比师父还大一点儿的师兄,有个比她大几岁的三师弟,还有个跟三师弟差不多年纪的小师弟。

      她觉得他们师徒几人很奇怪——

      最大的不是师父,最小的不是师妹,那两个比她年长的师弟对着她叫师姐,总让她觉得怪怪的。

      最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她跟师父相处了这么久,居然完全不知道师父的过去。

      聂霜吟知道大师兄叫顾雷鸣,三师弟叫魏雨嗟,小师弟叫林风叹,却不知道自己的师父叫什么。

      她只是叫他师父,从小叫到大,却从来不知师父的姓名。

      聂霜吟的师父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虽然他对他的几个弟子很温和,很亲切,会微笑着跟他们说话聊天,会耐心地教导他们很多事情。

      但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总是沉默,而且那不单单只是沉默,那沉默里,还有浓重到能把人溺毙的忧愁。

      聂霜吟还小一些的时候,喜欢缠着师父给自己讲故事,这个地方一共就他们几个人,对一个爱玩闹的小女孩来说,实在是有些无聊,她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师父从来没有跟她讲过,他只会摸摸聂霜吟的头发,轻轻地说:“对不起,师父不会讲故事,师父把以前的事都忘光了。”

      她觉得师父有心事,却从来不晓得这心事到底是什么,她去问大师兄顾雷鸣,顾雷鸣也说不出来,他只是告诉了聂霜吟,他自己初到孤宿峰时的情形。

      那是天寒地冻的隆冬时节,漫天飞雪,几乎完全遮住了视线,天地间只余一片茫茫的白。

      那时顾雷鸣还有一个妹妹,他与妹妹一同出关,在边境遭遇了匪贼,妹妹丢了命,他也是命悬一线,就在认命等死之时,却突遇高人搭救。

      那是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衣袖飘飘,怀抱着一只似狼似狗的小兽,几乎是从天而降。

      这人凭空出现,三两下便解决那些匪徒,救下了顾雷鸣的性命。

      顾雷鸣想追随这位救命恩人,却被对方拒绝了。

      他说自己还有事要做,还有挚友的性命之托尚未完成,前路还需奔波,实在不能带上他。

      顾雷鸣苦苦哀求,说自己实在已是家破人亡,如今独自浪迹天涯,也没有一技傍身,他知道对方应该是修仙之人,自己也想入修行之道,学些本事,也不至于遭遇劫难之时,毫无还手之力。

      那人思考许久,最后告诉顾雷鸣,让他往东北方走,找到一个叫孤宿峰的地方,那里有一处洞天福地,他可以去那里等候。

      等到他办完了事情,便会回到那里去,若是他没有回来,他也会让另一个人代他去到那里,那个人,可能会比他还有本事,顾雷鸣若想拜师学艺,大可以找他。

      那时的顾雷鸣已经二十多岁了,那中年人告诉他,这个年纪开始修行已经太晚,他可能永远得不到什么进境。

      顾雷鸣刚刚捡回来一条命,能有这么个机会安定下来,不必再奔波流浪,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哪里会在意这些,他拜谢了恩人,一个人朝着东北方向走了两天,终于到达了孤宿峰。

      聂霜吟插嘴道:“所以你最后等来的那个人,就是师父啰?”

      顾雷鸣点头道:“没错,正是我们的师父。”

      他眺望着远处的松林,回忆着十二年前的事情,那记忆居然还是那样的清晰。

      顾雷鸣温和地看了看活泼伶俐的小师妹,慢慢地将那时候的情形讲述给她。

      那是顾雷鸣到达孤宿峰的第十天。

      这十天里,他一直按照恩人所说的,在这山中等候。

      还未到达此地的时候,顾雷鸣以为这孤宿峰会是一个修仙门派,可能有很多修仙的弟子住在这里。

      到了这里之后,他才发现,此处虽然亭台楼阁,温泉住处一应俱全,但却一个人也没有。

      顾雷鸣独自等待着,第十天的清晨,他正在清理围栏上厚厚的积雪,却突然看见雪原之上,远远的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以为是恩公回来了,赶紧迎了上去,走近之后才发现,来的并不是之前那位救命恩人,而是个陌生的年轻人。

      那人一身衣衫斗篷皆已破烂,而且十分单薄,完全不能御寒,更离奇的是,他甚至还赤着双足,就这么在雪地里光脚行走,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严寒一样。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样的布包,等人到了近前,顾雷鸣仔细一看,里面竟是个似乎刚满月的婴儿。

      “你……”顾雷鸣很惊讶,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也是逃难至此的人?看他穿的这副样子,怎么可能活着穿过这茫茫雪原,更不用说还能这么好端端地站着,一点儿也不见瑟缩寒颤。

      那年轻人抬起头来看向他道:“请问,此处可是孤宿峰?”

      顾雷鸣讷讷点头,道:“正是。”

      那人又问:“是你在等我?”

      “什么?”顾雷鸣没有听明白。

      “有人告诉我,让我往东北方向走,到这孤宿峰来,说这里有一个人正在等着我,想要拜师学艺,就是你么?”

      顾雷鸣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人原来就是恩人所说的高人,就是他顾雷鸣将来的师父。

      顾雷鸣回忆完,对聂霜吟道:“这就是我和师父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了,当时你也在场,只不过那时候,你还是师父怀里不记事的小娃娃。”

      聂霜吟歪着脑袋想了想:“那么,你也不知道师父的过去了?”

      顾雷鸣道:“我确实不知道,我只当师父是世外仙人,从来没想过追究他的过去。”

      聂霜吟眼睛转了转,又问道:“那我的两个师弟是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两岁那年,师父离开过孤宿峰一次,回来的时候,就带着魏师弟和林师弟了,但他这次出去遇到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去问问师弟们。”

      聂霜吟告别了大师兄,去找她的那两个师弟。

      到处找了一圈,都不见他们的身影,聂霜吟很不开心,她要去告诉师父,两个师弟又不知乱跑去了哪里,四处都找不到他们的人影。

      她噔噔噔跑上楼梯,绕过回廊,到了师父的房间。

      师父正在写字作画。

      阮梦深听见动静,回过头来一看,是自己的徒儿霜吟,他露出个笑容,放下纸笔,朝着聂霜吟伸出手。

      聂霜吟奔到师父身边,却不像以往一样搂着他的胳膊,她站在师父面前,撅着嘴,做出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阮梦深道:“是谁惹你不开心了?”

      “师父,您得好好管管师弟们,他们不听话,到处乱跑,这会儿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瞎玩了。”

      阮梦深道:“他们没有乱跑,是为师要他们到后山练功去了。”

      聂霜吟一听,师弟们既在练功修行,自己这会儿也不能去打扰他们,但她实在是很想知道师父的过去,现在就想知道。

      聂霜吟看了看案上师父刚画的画,画上是一位她不曾见过的女子。

      她立刻好奇起来,忍不住问道:“师父,这是谁?”

      阮梦深沉默一会儿,才道:“这是师父的一位故人。”

      “师父,你总说把以前的事都忘光了,怎么还会记得故人的样子?”

      聂霜吟气哼哼道:“师父,你骗我,你肯定记得,只是不愿意告诉我。”

      阮梦深无奈地摸摸徒儿的脑袋,轻声道:“霜吟,等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不想记起的事,能忘记是多么幸运,师父只是想假装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他轻轻揪了揪徒弟的小辫子,道:“你难道不想让师父做个幸运的人?”

      聂霜吟看着师父的表情,觉得师父似乎有点伤心。

      她不想让师父伤心,于是赶紧说道:“我希望师父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我记性不好,书总是背不下来,看来我就很幸运,我要求神仙把我的记性分给师父,让师父跟我一样幸运!”

      阮梦深被小女孩的天真话语逗笑了,他微笑道:“哎,要是跟你这个小糊涂一样,什么都记不住,那我岂不是变成一个老糊涂了?”

      聂霜吟也笑起来,能看见师父的笑容,她当然很开心,也不去寻根问底,追问这画中人究竟是谁了。

      聂霜吟指了指画上的诗注,问道:“师父,这两句诗又是什么意思?”

      “这诗写的是对远方亲朋的思念之情。”

      师父的亲朋好友?聂霜吟又开始好奇,但她知道,不管怎么问,师父都肯定不会说的,但她打定了主意,问不出过去,至少要问出师父的姓名。

      聂霜吟想了想,问道:“师父有名字吗?”

      阮梦深愣了愣,道:“师父当然有名字了。”

      “可是霜吟做了您的徒弟这么久,都不知道师父的名字,要是我以后长大出门了,别人问我师父是谁,我该怎么回答呢?”

      阮梦深道:“师父只是凡夫俗子,没有什么响亮的名声,你说出我的名字,别人也不会认识这是谁的。”

      聂霜吟眼睛里憋出两汪泪水:“师父就是不想告诉我,我不管问什么,师父都不愿意说。”

      阮梦深一看徒儿哭了,登时手足无措起来,他安慰道:“对不起,霜吟,是师父不好……”

      他还没说完,就见小徒弟刷得抬起头来,两汪泪水不见了踪影,小脸上带着天真的狡黠。

      聂霜吟道:“师父既然知道错了,知道不该瞒着我,那就告诉霜吟师父的姓名?”

      阮梦深无奈苦笑,拿这机灵的小徒儿没办法,但他的姓名……他只想让这名字永远埋葬起来,实在不想再提起。

      他看了看案上刚刚写下的诗句: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阮梦深对徒儿柔声道:“师父的名字,跟这首诗的题目一样。”

      “是什么?”小女孩的眼睛亮起来。

      “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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