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长明》霍焉

4、第四章

　　一切处置妥当，郇亦蒙回到广陵郡守府，已然日近黄昏。刚进府门，就听得早已候着的管家禀报：“郇将军，府中有位姑娘要见您，她说是从长安来的。”
　　郇亦蒙停下脚步，重复道：“长安来的，长得什么模样？”
　　“是的，那位小姐似乎行动多有不便，现今在正堂与郡守叙话。”
　　刚听得行动不便，郇亦蒙心中已有答案，加快脚步匆匆进了府。进入正堂前，他故意放缓了脚步，不想让那鬼灵精看出端倪。
　　“郇将军。”广陵郡守李诸起身见礼，“这位江小姐说是您的旧友。”
　　“李大人。”
　　郇亦蒙转头看向一旁的江虞初，目光中虽有怪责，看在李诸眼中，却是无限宠溺，他立刻了然于心：“江小姐远道而来，想必是有话要与将军说，住处已为江小姐安排好了，下官就先告退了。”
　　江虞初仰着头，细细打量着他的脸，只见他面上一团青紫，一身玄衣湿透，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紧实的身形。
　　见她眼中的担忧，郇亦蒙淡然道：“只是小伤，不必担心。”
　　江虞初一声无奈的轻叹，回身吩咐身旁的丫头：“丫头，去李总管那里寻些药来，送到将军房里。”
　　“诺。”
　　郇亦蒙推着轮椅朝内院而去，说道：“怪不得你这次都未曾提起，原来早就计划好了，瞒着你爹偷偷跑来的？”
　　她摇摇头：“这次可是我爹许了的。”
　　“嗯？”
　　“我爹知道你在广陵，他放心。”
　　怕他把自己送回长安，江虞初故意将“他放心”三字加重，却立马被他看穿了。
　　“放心，不会派人送你回去的，既然来了，那便一起回长安。”
　　侍女将二人引至江虞初的房间，正巧与郇亦蒙在一个院落中，遥遥相对。进了房间，郇亦蒙去换衣服，江虞初便坐在桌旁，盯着庭院中的一株兰草出神，隔着屏风发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在她的记忆中，郇亦蒙极少受伤，郇家世代为将，他自小在军中长大，一身武功由郇涉所教，虽说不上无敌，可是能伤到他的人少之又少。
　　“鲛人伤的。”
　　“那倒真是不容易，能将你郇公子伤成这样。”
　　知她是说笑，郇亦蒙并未接话，将今日发生的事详尽地说了一遍，说到鲛人自尽之时，屏风外就没了声音，久久才传来一声叹息。郇亦蒙从屏风后走出，就见江虞初正望着他，清亮的眸子如同一泓清泉。
　　“若是他们今日并未自尽，你会放了他们吗？”
　　郇亦蒙微怔，眸光一暗，久久才回答：“终究是非我族类...”
　　江虞初噘噘嘴，揶揄道：“我就知道，郇将军向来是公事公办，毫不徇私。”
　　郇亦蒙笑着睨了她一眼，低头整理腰间的束带。
　　江虞初拉过他，将一团乱的束带解开，郇亦蒙配合地俯下身子，任由她重新系上。江虞初自顾自地系好束带，丝毫未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
　　“好了。”待抬头时，撞上他渐渐灼热的视线，江虞初不由红了面颊，如同一朵冶艳的虞美人迎风招展。
　　郇亦蒙捧住她的脸，原本清冷的眸中多了一丝温柔，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绯红的脸颊。
　　她感觉到脸颊越来越烫，没等她缩回身子，郇亦蒙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她靠着他宽阔的肩膀，暗自数着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自己的心跳也不由加快。
　　“虞初，”他低沉的嗓音在耳旁响起，伴着厚重的呼吸声，“下个月你生辰过后，我们就成亲吧。”
　　“阿郇，再等些日子……”
　　郇亦蒙松开怀抱，揽住她的双肩，终是将心中的不解问出了口:“你究竟在等什么？”
　　她在心中小声说道，我在等我的腿好起来，等我能站在你的身旁——能够配得上你啊。
　　眸中发涩，她别过头去，努力平复心情:“我在等你爹娘与我爹点头。”
　　他两道剑眉紧拧，神情瞬时凝重起来，江虞初故作轻松地打趣:“你爹那么凶……”
　　“虞初，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什么，”他顿了顿，目光中带着怜惜，“可我并不在意。”
　　心隐隐刺痛，江虞初避开他的目光，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腿:“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可得想清楚了，我不想你因为可怜我而答应这门亲事。”
　　他蹲下身来，将她的手裹在掌心，无奈叹道:“又在胡说，只怕是你嫌弃我，所以要悔婚？”
　　还不待她回应，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喃喃叹道:“很久之前，我就想好了，我想要共度此生的，只有你。”
　　鼻子一酸，心中涌动着浅浅暖流，她只是靠在他肩头，久久无言。
　　“小姐。”说话间，丫头进房打断了二人，江虞初蓦地从他的怀抱中挣脱，掩住发烫的脸颊，郇亦蒙倒是镇静，径直站起身来，接过丫头手中的药。
　　用鸡蛋消了肿，这才涂上伤药，江虞初检查了一遍，问道:“还有哪儿受伤了？”
　　郇亦蒙犹豫片刻，接过她手中的药，说:“我自己来。”
　　江虞初隐约看见他颈部下方的大片红痕，心中明了，却恼他总是逞强，作势就要拍打他胸口。听得他咳嗽一声，眉心紧蹙，像是在极力忍住因为咳嗽牵动的痛，她心中不忍，收回了手。
　　“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房了。”快要出门时，她不忘叮嘱，“明日若是再遇上鲛人，要小心些。”
　　郇亦蒙站在门边，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心中渐渐生出一抹柔情。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是受江延之邀跟着父亲去江府做客。相隔十数年未见，江延举家迁到长安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前去拜访已经官拜内史的老友郇涉。再见面时二人都是人到中年，自然感慨万千，同在长安，走动也多了起来。
　　那年中秋，江延相邀，郇涉便携了家人同往。二人在堂上叙话间，郇亦蒙看见婢女推着一个小女孩入了正堂，那轮椅上的女孩不过八九岁，身形娇小，面色奇白，清澈的眸子如同镶嵌着一对琉璃，她攒住江延的衣角，撅嘴低声说着什么，惹得江延朗声大笑。他宠溺地刮了刮女孩鼻头，将她推至面前，说道：“子武兄，这是小女虞初。”
　　郇亦蒙早就听父亲说过，江夫人早逝，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从小患有腿疾不能行走，他之前随父亲来过江府多次，却从未见过这位江小姐。
　　弟弟郇毅向来活泼，忙不迭地凑上前去，朝江虞初笑了笑，露出了稀疏的牙齿，江虞初见状忍不住笑了，眉眼弯弯如同一轮新月。
　　江延抚了抚她的发顶，说道：“这是郇伯伯和二哥哥，后面站着的是大哥哥。”
　　“郇伯伯、大哥哥、二哥哥。”面对眼前这个小女娃，他看见父亲俯下身来，微眯着眸子，眼神竟然也变得温柔起来。他脑海中瞬间闪过父亲从前严厉斥责的样子，一刹那失了神。他怔怔地看着江虞初朝自己甜甜一笑，半晌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