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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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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过后,一切事物都无一例外沾染了寒冷的气息,被狂风卷起,撕裂在无人知晓的心灵深处。而这个时候,每一个人,都在面临,残冰融化。
但是豁然的帐子却十分温暖,我的双颊都泛起了绯红。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倒下。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我必须速战速决。
光线不太好,我看不清他面前的几案前摆的是什么,大概是地图。我从未见过他的这一面,运筹帷幄,决胜天理。
所谓的将士功成,也不过是在老弱妇孺的羸弱上践踏。
“你实在太低估了我的能力。”他不温不火,但我却莫名地紧张起来,“你忘记我之前怎么知道你的名字、你的身世?你忘记我之前怎么挑拨尹家的关系?你忘记我之前怎么让你在兴州城好生等我一年?”
“你,没有必要的。”我倒吸了一口气。
“对啊,是没有必要。你不过就是一个礼部尚书的女儿,大唐这样的官还少了吗?”他站了起来,他的长袍拖到了地上,尽是逼仄感。“我不过是想利用你。谁叫你会跟尹世苏在一起?尹世苏可是尹白玞最大的眼中钉,除了你们,他自然可以高枕无忧了。现在,我亦可以用你来要挟城里的尹世苏,真是一举两得。”
晚上很冷,关我们的这张帐篷没有点火。若水和沈泽缩在一起相互取暖,脸上尽是灰败。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他们。
我披头散发蹲在角落,眼前闪过的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我不能左右。豁然给了我两条路走,一条嫁给他;另一条,到兰州城下,劝世苏投降。
两条路都可以保世苏平安,但两条路都布满荆棘。
“如果你是世苏,你会怎么办?”沈泽打着哆嗦问道,他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紫。
若水挣扎着站起来,她的轮廓被隐隐的光线照得模糊不清,他们或许已经到了极限。“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她看了一眼沈泽,“要不然,我去跟世苏说。”
“你明明知道世苏不可能投降。”我咬紧牙关,“我们还有一个筹码。”
“皓真?”沈泽声音低哑。
“尹世苏虽然不怎么聪明,至少也不蠢。”我也站了起来,走向他们,“只要他能劝住我哥哥,事情就好办。我们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
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受这等无妄之灾。”
若水轻轻地抱了抱我,她身上有若有似无的兰花香味,甚是舒服,“我们从来不会责怪别人。我们是姐妹。再者,这些苦,多少年前我们就已经吃过。”
吐蕃兵已经到了兰州城,为什么崔希逸崔将军的人马还没有到?我不是一个热切的爱国者,只是想到破城之后的生灵涂炭。
世苏肩上的责任太重,我怕他扛不过来。
被带到豁然面前的时候,他刚刚睡醒,淡墨色的眸子里看不出疲惫的神色。他如今是吐蕃赞普,事事亲力亲为,这就是他当初苦苦追寻的结果。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妹妹在哪里吗?”我开门见山。
他正在洗脸,清晨的清水落在铜盆里的声音非常清脆,我却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不会这么冷血。
“你应该知道的,她就在兰州城,和我的哥哥他们在一起。”我走到他面前,用谈判的语气说话,我得有些底气。
“你现在反过来要挟我?”他坐下,手里的兵书是孙子兵法。
我蹲着,与他的几案刚好向平,可以正视他,“不,这是公平交易。”
“你这样会拆散了鸳鸯,你的哥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红颜知己,你不会就这么伤害你哥的心吧?”他没有翻开,反倒也看着我,我不是他的对手,“再说,攻下城,我一样可以迎我的妹妹回来。你就没那么幸运了。”
“我当然没什么,无所谓生死,早晚都是废人一个,但是你的妹妹不同啊,她可是堂堂吐蕃的公主,如果她有什么意外,你怎么跟吐蕃子民交代?
崔希逸崔将军的人马快要到了,到时候你们两面受敌,很容易溃败的。到时候不要怪我们生擒你这个吐蕃赞普啊。
你还是想想清楚。”
“如果我担心她有事情,当初就不会带她来中原,更不会让她独自前行。至于崔希逸的军队,我更是不怕了,他可是有个好哥哥和好嫂子。
我知道你是担心沈泽和万若水的安全,你放心,今晚我就送他们回去。”豁然的语气缓了下来,事情开始有了转机。
豁然至少没有亏待我们,吃喝都按时送到。若水和沈泽原本不想接受这些,可沈泽的身体不好,我不想他们做无谓的牺牲。
中午吃过饭,也有人来升起了篝火,帐子里顿时暖了许多,沈泽的脸色也恢复了红润。有些话该说不该说,这个时候都应该有个交代了。
“若水,你们这次回去,大家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了。是,我承认我很自私,想用皓真来换我,但我想,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不必要的干戈。
我只是一个女人,做不了什么。所以,今晚你们回去,就一定要传一个话,只要世苏肯放皓真过来,吐蕃的军队就会退后十里。崔希逸崔将军的人马就快到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民心,到时候再做周旋也不迟。
告诉世苏,还有我哥哥,我对不起他们。”
这仿佛是生离死别的时刻,我们两人都淌了泪,篝火燃烧得噼噼啪啪,谁都没有说话。沈泽下巴紧绷,想说什么却已经收了声。
寂寂地挨到晚上,因为我不能出去送他们,就给了若水最后一个拥抱。回到帐中,空空如也,连心跳都被淹没。
不知道这个时候兰州城里的世苏有没有想我,反正,这个时候,我非常想念他。
若水和沈泽回去的第七天中午,兰州城里终于有了新的动向。世苏终于肯放了皓真,而我亦可以回到兰州与他们团聚。
我坐在帐篷里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在奔走相告。吐蕃的士兵们大多淳朴,公主回来自然是大事,而且有可能这是停战的先兆,他们得以回到离开已久的故土。战争,撕碎了多少人间冷暖。
豁然依旧没有死心,在这七天里曾无数次来到这个并不宽敞的帐篷里,跟我说一些利益攸关的话,而我却在他的口中,终于知道了关于金剑山庄的全部。
二十几年前,沈家的势力太大,不仅出了沈佺期这样的诗人,还有沈子权、沈子标这样官至尚书、宰相之人,他们不仅满足于朝野的争霸,更是在各个边境都设置了人马进行秘密的军火交易,其中,蜀州这里便是最大的一个。
物极必反,在他们踢走最后一块绊脚石——蜀州叶家之后,沈子权和沈子标却双双因病离世。沈家失去了主心骨,只有沈联和沈聪勉强支撑。为了巩固他们在西南边境的势力,他们更是将自家的三小姐沈三合嫁到了遥远的吐蕃作王妃,但依然不能挽回衰势——几年之后,后起之秀尹雷连连剿灭了他们的几处军火制造作坊,还趁机强娶了沈家五小姐沈五儿,沈家从此一蹶不振。到叶家和陈家联合弹劾沈家的时候,沈家只剩下沈联、沈聪、沈聆三兄弟在工部和户部的侍郎位置上苦苦支撑,早就没有了当年的霸气。
沈家被全部抄家的那一年,沈七七刚刚嫁给崔希远没有多久。崔希远作为戍边的将领,几年来收了沈家无数好处,他们的关系也是昭然若揭,但因为他在战事上有功,所以他没有牵连进去。
沈七七收养了哥哥们留下的三个儿女,她的野心却从未消减过。
沈七七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习武的。有唐以来,女子骑马射箭者不是少数,但大多只停留在表面,又大多只是兴趣使然。沈七七胸中的怨气,逐日逐月化成手中的剑气,加上她的丈夫是边境名将,渐渐地,她的手下汇集了不少人,个个骁勇善战,都是亡命之徒。
崔希远的势力大部分在西域边境,朝廷中没什么党羽,而那时的崔希逸只是兵部一个候补的员外郎,对他们的事情并无了解。沈七七知道光靠武力不行,所以在十年之后,她告别崔希远,独自来到天子脚下长安,一手创办起了金剑山庄。
沈家的余党还遍布在朝廷上下,沈七七凭着关系和必不可少的好处,又建立起了新的关系网,以确保在长安城十里之外的金剑山庄不会被人轻易发现,就算被发现了,她也可以到处疏通,所以这十年来金剑山庄的羽翼渐丰,而朝廷却毫无察觉。
这里面最关键的,还是在同吐蕃的关系上。
是夜,天空黑得如此深沉,既无月光,亦无星光,这无疑给归心似箭的我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回家的路上,没有星光照耀,谁能安全无虞?
我收拾好东西,便和两个吐蕃兵径直向兰州方向走。我不想去打扰豁然,安静地走开,就像当初我安静地离开他为我织了一年多的网子。
两个吐蕃兵手持火把,脸上映得火红,是那种很健康的肤色,他们真诚地盼望公主回来,而我心里却在算计如何帮助皓真脱身。皓真不能看见东西,所以她的周围必定有人陪伴,也不知是敌是友,而兰州城的城门,又只能为我一个人打开。就算把皓真带回兰州,也难免豁然会狗急跳墙,发动猛攻,夜晚的士兵又总是疏于防范的。
到处是火光,还有士兵们高声谈笑的惬意,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个平安如水的夜晚。在这个平安如水的夜晚里,又有多少人胸中似我的般心潮暗涌?
快到了,我的心口紧了紧。我捏了捏袖口,停了下来。
遥遥地望着兰州城,身边的两个吐蕃兵都发出了兴奋的叫喊。我的心情也为之一振,紧绷的弦渐渐放松下来。
夜风呼呼地吹,一些凌乱的思绪早就被吹得无影无踪。这时候这边一支带火星的箭射向城墙,那边也有一支同样的箭射向天空。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不久,一声城门洞开的闷响,巨大的木门里钻出几个小小的人影,我眯着眼睛一看,果然是皓真,身边还带着几个侍女。
周围的欢呼声更大,还有人吹着悠长的口哨。皓真被侍女扶着,踽踽前行。后背被人一推,我也向前走去,并不遥远的距离,但我觉得我们走了很久。
皓真的脸上全是泪,干净而清澈,她也许并不想回家。而我,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