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凤代龙》明溯流光

45、施宇洛

　　时间并非能抹平一切。好比冀郡承县县尉施宇洛，在家过了二十年，仍未让其母适应他的相貌。
　　施家世代行商，施宇洛的高祖母是他高祖父入北露经商时结识的一名金发碧眼的女子。到了施宇洛这一代，照理说其身上的北露血统已所剩无几，然而几代人中与那北露女子最像的便是他。虽然一头乌发，但那肤色、瞳色、眼窝和鼻梁却与画像上的高祖母基本相同。
　　大越立国之初，律法规定商贾不得入仕，但到盛元帝时期，这规矩破了。也正因如此，施宇洛的母亲仝氏便强硬地要求施父弃商从官，施父迫于压力，只得应允，然而他不是个做官的料，仕途上屡屡碰壁，加上仝氏及旁人的冷嘲热讽让他五内郁结，一命呜呼，丢下年仅五岁的施宇洛。
　　要说这仝氏，也是一“奇人”。她自己也为商贾之女，但对商贾极其厌恶，坚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此外，她还极其讨厌外族人。未出阁时，其父曾邀一西域商人和一南洋商人入府做客。客人走后，仝氏让下人用熏香将家里仔仔细细地熏了一遍，她觉得外族人呼吸过的空气臭不可闻，还把客人送她的礼品全部丢了出去。当她听闻自己要嫁商贾，未来丈夫还有外族血统时，她大声哭闹，誓死不从，最后虽在其父母的威慑下嫁过去了，但始终对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抱有深深的恶意。尤其是施宇洛，生了一副外族人相貌，更是令她恨得不行。施宇洛出生后，她一眼也不愿多看，直接丢给乳母。
　　施宇洛从小失了父亲，母亲又这般强横。他的日子自然不好过。除仝氏外，还有不少人也排斥他的长相，以致施宇洛从小到大只有裴哲一个朋友。仝氏嫌弃他，在他两岁时又生了个儿子，小儿子的相貌倒是不随北露人了。仝氏对小儿子宠的不得了。结果造化弄人，在施宇洛四岁生辰那日，小儿子就夭折了。
　　自那之后，仝氏对施宇洛怨恨更深，觉得是他克死了弟弟。施宇洛也再没过过生辰。
　　施父无心做官，但施宇洛对此颇有兴趣，从小发奋苦读，最后竟真得了官位。对此，仝氏虽震惊，却没改善对施宇洛的态度。就连施宇洛苦读时，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没给儿子送过一句问候、一杯热茶，取而代之的是数不清的尖刻嘲讽。只有乳母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爱。
　　施宇洛读书的天分不高，因此受了不少挫折，仝氏没少讽刺他，也是只有乳母一直为他打气。可以说，从小到大，乳母是家中唯一给他温暖的人。
　　遗憾的是，这份温暖只持续到十六岁。
　　仝氏讨厌施宇洛不假，但同时对这个儿子抱有强烈的占有欲。所以当她看到施宇洛与乳母情同母子时，她妒火中烧，随便寻了个错处，将乳母赶走了。
　　无论施宇洛怎么哀求，仝氏就是不肯透露乳母去往何处，还严禁他找寻。施宇洛只得私下调查乳母的去向，两个月后，他终于在一偏僻小巷发现了乳母的身影。
　　此时的乳母已沦为乞丐，脏兮兮地缩在墙边。施宇洛热泪盈眶，在他不断追问下，乳母终于告知了真相。
　　乳母离开施府后无家可归，好容易才找到一安身之所。可出于对乳母的嫉妒，即便乳母离家，仝氏也不打算让她好过，于是买通一批地痞流氓刁难乳母，今天毒死乳母养的鸡，明天踩坏乳母种的菜，最后一把火烧了乳母的房子。乳母想找个活计谋生，他们也各种干扰，才让乳母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施宇洛找到乳母时，她已染上重病，药石无效，临死前还在为施宇洛着想，劝他小心仝氏。施宇洛痛哭流涕地为她办了后事，此事被仝氏听闻，将施宇洛一顿痛骂后执行家法。施宇洛承受着板子带来的疼痛，在祠堂里待了一个月。
　　从此以后，施宇洛恨上了自己的生母。在他看来，乳母才是自己的亲娘，仝氏不过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罢了。
　　一年后，十七岁的施宇洛成亲了。妻子单馨是施父好友之女，从小定的娃娃亲。单馨活泼爽朗，让施宇洛心中宽慰不少，夫妻二人的感情愈发深厚。
　　结果，仝氏又不爽了。
　　她不满单馨商贾之女的身份，也不满其成为了继乳母之后第二个“夺走”施宇洛的人，因此对其百般刁难，手段之凌厉，态度之专横，足以令《孔雀东南飞》的焦母甘拜下风。就连单馨喝了口白水，她也讥讽单馨不喝茶，尽显寒酸气，丢了施府的脸。
　　单馨变得郁郁寡欢。为了妻子，施宇洛不得不服软，使尽浑身解数调节婆媳关系，仍无济于事。
　　施宇洛时常觉得自己和施家愧对单馨，一方面希望当初单馨不进施家，免得受苦；一方面他又希望单馨能一直陪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冷死在家里。
　　施宇洛二十岁时，终于步入了仕途。但这并没有让单馨活得轻松一些。两人成婚三年仍无所出，仝氏开始用更难听的话辱骂单馨，说的最多的便是“不下蛋的鸡”。
　　而成为县尉的施宇洛，也没能获得仝氏的赞赏。就在他入仕不久，好友裴哲南下进京，入朝为官。仝氏便一天三遍在他耳边唠叨：“那裴哲不过大你三岁就进京做官了，你却只是个小小县尉！我都没脸见人！”
　　施宇洛早就麻木了，正好上级让他去外地办些事情，他得到了暂避灾祸的机会。他其实很想将单馨一同带走，无奈规矩不许，也只能和妻子依依惜别。
　　两个月后，施宇洛回乡，却发现单馨不在家中。
　　家中有的，仅是单馨的牌位。
　　单馨死了。
　　听旁人说，在施宇洛走后一月有余，单馨就和家里的仆役搞上了。仝氏为正家风，将单馨关入柴房，打算等施宇洛回来后逼他休妻。没想到单馨也是个烈性子，为证清白，一头撞死。
　　施宇洛崩溃了，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暗中多方调查，终于得知了真相，血淋淋的真相让他再度崩溃。
　　所有一切不过是仝氏的阴谋。她虽也出身商贾之家，但一直希望能与官宦之家结为姻亲。如今施宇洛当官了，她便想将单馨赶出家门，让施宇洛娶一位官家小姐为妻。她知施宇洛性子倔强，于是不顾施家脸面，想出了这种损招，诬陷单馨与仆役有染。虽然单馨的死在她意料之外，不过她很好地利用了这次意外。先是捶胸顿足作懊悔状，紧接着装的宽宏大量，说愿不计前嫌让单馨牌位入施家祠堂，最后给了单家一大笔钱平息事态。
　　没有最糟，只有更糟。施宇洛还得知，在仝氏平息事态以前，单家二老怀疑女儿是被害死，于是请来仵作验尸，结果发现，单馨已怀孕二月有余。因单馨平日月信不准，连她自己也不知晓此事。
　　施宇洛再次被生母的丑恶嘴脸重重打击，再加上妻儿惨死，悲愤、仇恨、恶心等种种情绪冲上心头，他把胆汁都吐了出来，随后大病一场，丢了半条命。
　　在他一蹶不振的这段日子，仝氏没有送来一句关心的话。就连当初得知单馨一尸两命时，她也仅仅后悔了片刻，紧接着就怪单馨自己不注意，连怀孕都不知……
　　“要是裴兄在就好了。”施宇洛某日突然这般想到。如今尚在人世者，和他关系不错的唯有裴哲了。不过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裴哲在他身边又如何？他以前不是没向裴哲诉苦过，裴哲也不止一次安慰他，每次一开口便是：
　　“她毕竟是你亲生母亲啊……”
　　施宇洛没觉得裴哲此话有什么问题，毕竟这是事实，而且换了其他人估计也这么说，但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母亲，亲生母亲。
　　仝氏真的配做母亲吗？
　　亲生母亲……就可以对子女犯下任何过错吗？
　　精神颓唐的施宇洛带着这两个问题，进入了混沌的梦中。
　　明日又是浑浑噩噩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