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凤代龙》明溯流光

30、太后往事(三)

　　白八子死了。
　　听早梅说，白八子自有孕后便气焰嚣张，得罪了不少人，连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宋夫人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还想将宋夫人拉下马，自己做夫人。于是她找来一些活血的药物，想让自己稍微见红，以此诬陷宋夫人谋害龙裔。结果弄巧成拙，因没控制好药量，白八子竟生生将腹中五个月大的男胎打了下来。经宋夫人调查，白八子的阴谋很快被揭穿。祸不单行，宋夫人还派人在长德殿地板下挖出一写有她名字的偶人。这下皇帝大怒，数罪并罚，白八子被打入冷宫赐死。
　　“真是活该，这就叫恶有恶报！”早梅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尽管这仇不是她的，“凝春姐，你不是说当初白八子轻信谗言，才将你贬入永巷吗？这下她可有报应了！”
　　意外的是，作为当事人的苏凝春并没有显得多么兴奋，她淡淡问道：“那少今呢？”
　　“少今……”早梅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叹了口气道：“唉，说来也真是不公。少今只是被赶出宫，回她自己的家乡去了。”
　　“什么？”若非手和腿还未恢复，苏凝春真想站起来抓住早梅的肩膀刨根问底，不过现在她只能在榻上恨恨道：“为何？照理说嫔妃犯重罪，其贴身侍婢也会连带受罚。重则杖杀，轻则入永巷服苦役。为何少今只是被贬出宫？”
　　早梅：“当今陛下仁德，不忍牵连过多。且此次白八子的罪行有不少是少今主动招供的，所以……”
　　“不必说了。”苏凝春甚是失望。皇帝心慈，不只对普通人，对罪人也是如此。早梅还说，长德殿其他宫人也只是各罚半年俸禄，依旧留在长德殿中。
　　“凝春姐，我知道你不高兴，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不管怎样，那些人多多少少还是受罚了。恶有恶报，少今以后估计也不好过，你还是放宽心……”
　　“如何宽心？”苏凝春忿忿道，“什么恶有恶报，少今那个下场，哪里是恶有恶报！我算是明白了，所谓恶有恶报，不过是无力复仇之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早梅无奈，只得换个话题，从袖中取出两个布袋：“对了，这是你上次吩咐于嬷嬷找的东西，她让我给你送来。”接着补一句，“于嬷嬷近来对你客气不少哦！”
　　“表面客气罢了，心里不知道怎么骂我呢。”苏凝春打开布包，检查里面的药材和杵臼：“等潘姑娘成为嫔妃、离开永巷后，这老婆子就会变本加厉地折磨我。”
　　不过好在于嬷嬷最近还算老实，让她找的东西都乖乖找来，而这两包东西，就是苏凝春计划的开端。
　　五天后，苏凝春被人抬着来到潘珞所居之地，亲手将一纸包交与她。
　　“姑娘的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听闻姑娘不日将册封为嫔妃，奴婢想将这小小心意交与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你腿还未好，何苦这么早过来。”潘珞接过纸包打开一瞧，“这是何物？似是药粉，有股异香。”
　　“回姑娘的话，这是奴婢按家乡的法子特制的香料。”苏凝春解释道，“沐浴时将其全部倒入清水中，可保身体三天带有异香。陛下酷爱香气，若姑娘身染奇香，定会得陛下厚爱。”
　　潘珞好奇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苏凝春道：“实不相瞒，奴婢以前侍奉过嫔妃，后来因种种原因才来到永巷。所以对陛下的喜好有些了解。”
　　潘珞将纸包凑近嗅了嗅：“这香味似乎和女子常用的香料不同，没有甜香味，倒像是雨后草木的清香。”
　　“是的，姑娘。每到雨后，陛下总喜欢去草木多的地方。且奴婢想，后宫嫔妃多用花香或名贵香料装饰自己，若用草木清香，定能让陛下对您的印象尤为深刻。”
　　见潘珞神情犹豫，苏凝春便开始给她喂定心丸：“姑娘若不信，可去问问宋夫人，奴婢先告退了。”
　　“慢着。”潘珞突然叫住苏凝春，“你叫什么名字？”
　　苏凝春缓缓转身：“奴婢苏凝春。”
　　“苏凝春……”潘珞眨了眨眼，“你……知道陛下喜欢哪种妆容和发髻么？”
　　三日后，潘珞被册封为长使，入住祥福殿。
　　当晚，皇帝临幸潘珞，第二日竟又晋封其为七子。让不少嫔妃和宫人极为震惊。
　　两天后，潘珞重回永巷。
　　她今日的打扮甚是美丽：身着翡翠色缠枝四季花卉暗花缎裙。隋云髻上插一秋蝶无笙琪霜簪。双燕眉和蝴蝶唇妆让她容光焕发。身上散发的淡淡草木香让周围挥汗如雨的奴婢神清气爽。
　　苏凝春：“奴婢给潘七子请安，七子长乐无极。”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潘珞笑着将苏凝春伏于地的上半身扶起，“多亏你的方法，我用了你给的香料，弄了你说的发髻和妆容，陛下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封我为七子。我宫里的奴婢笨手笨脚的，我想让你来我身边服侍，如何？”
　　苏凝春心中大喜，拜谢道：“多谢七子大恩，奴婢能服侍您，是奴婢之福。不过，奴婢还有一不情之请，”苏凝春看了看身边的早梅，“奴婢在永巷时，只有早梅对奴婢颇为照顾，能否请七子行个方便，将她也一同带去？奴婢先谢过七子了。”
　　“这当然没有问题。”潘珞爽快地咧嘴笑道，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的笑容宛如阳光下发出耀眼光芒的宝石。苏凝春一瞬间有些恍惚，她忽然觉得，比起潘珞，那个有着所谓倾国之姿的白八子，简直就是一滩烂泥。
　　潘珞将两人带回祥福殿，并让苏凝春做她的贴身侍女。
　　苏凝春总算走出了永巷，这一年，她已二十四岁。
　　由于从前白八子还算得宠，皇帝去长德殿的日子较多，所以苏凝春很了解皇帝的喜好。在苏凝春的指点下潘珞恩宠愈盛，两个月后又被封为八子。
　　至于潘珞的表姑宋夫人，苏凝春以前见过，不过此次跟随潘珞去碧蓝殿与宋夫人来了个近距离接触。宋夫人三十四岁，容颜自是不如十几岁的年轻女子，但韵味十足，性格沉稳和善，在皇帝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皇后仙逝后，宋夫人一直代掌凤印，管理六宫事宜，位同副后。苏凝春觉得白八子蠢得厉害，翅膀没硬就妄想挑战宋夫人，不引火自焚才怪。
　　而苏凝春的过去，潘珞已在与她闲谈时知晓。潘珞极为同情苏凝春的遭遇，皇帝赏赐的东西都会分一些给她。苏凝春感激潘珞，生怕自己今后的计划与潘珞起冲突。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发现潘珞是个善良温和之人，那天在永巷的趾高气昂全是装出来的，为的是震慑拐棍余。最重要的是，潘珞一点儿也不喜欢皇帝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老男人，这就更好办了。
　　第二年，苏凝春终于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潘珞。
　　寝殿中只剩苏凝春和潘珞两人。
　　潘珞听完苏凝春的请求，手中的茶杯落在了地上。
　　“你……你是说……”潘珞面部僵硬，“你想……当陛下的嫔妃？”
　　“是的，八子。”苏凝春跪在地上恭敬道。
　　“为什么？”潘珞激动道：“我有亏欠你的地方么？”
　　苏凝春：“不，八子对奴婢恩重如山。”
　　潘珞：“那是为何？”
　　“因为……”苏凝春坚定无比，“奴婢想要报仇。”
　　潘珞垂眸：“看来，你还是没有放下。”
　　苏凝春：“经受如此大的屈辱，除非大仇得报，否则奴婢不可能放下。”
　　潘珞：“以我现在的地位和荣宠，帮你报仇完全不成问题，为何你一定要去服侍陛下呢？”
　　“因为，您太善良了。”苏凝春抬首恳切道，“恕奴婢说句不敬的话，就算您和奴婢经受一样的苦楚，您最终也会宽恕那些恶人。而奴婢恩怨分明。有恩，奴婢定会报恩；有仇，奴婢也定会报仇。所以您是无法狠心去惩罚欺压奴婢之人的。唯有让奴婢自己成为嫔妃，奴婢才可报仇。”
　　潘珞无奈：“其实你何必这般执着。恶人有恶报，白八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苏凝春否定道：“白八子恶有恶报，是因宋夫人察觉事情不对，派人追查，才识破白八子的诡计，让白八子不得善终。如果宋夫人不去追究，白八子怎会受到严惩？以前您给奴婢讲过明朝万贵妃的故事，万贵妃作恶多端，最后却得以善终，奴婢不信明宪宗对其恶行丝毫不知，定是他偏袒！由此可见，恶人的恶报不是老天给的，而是人给的，若无人肯行动，恶人又怎会有恶报呢？”
　　良久，潘珞才苦笑一下：“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她没有再说下去。
　　苏凝春再对潘珞行一拜礼：“奴婢自知辜负八子。奴婢愿以性命起誓，即使奴婢日后成为嫔妃，也不会伤害八子一分一毫，更不会刻意抢夺八子荣宠。”
　　“罢了，你起来吧。”潘珞的表情极为纠结，两道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你既决意如此，我允了就是。”
　　嗓音略微干苦。
　　苏凝春给潘珞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那天之后，人们发现，潘珞身上的草木香气消失了，有这个味道的人变成了她的贴身侍女苏凝春。
　　皇帝也注意到了这点，他还发现，这个名叫苏凝春的侍女打扮比以前俏丽了不少，不由多看她几眼。她本身生的不错，天庭饱满、脸庞圆润、眼神妩媚。正是皇帝最喜欢的类型。
　　潘珞依旧得宠，但和以前不同的是，皇帝每来祥福殿，都会和苏凝春聊上几句。
　　半个月后，皇帝赐给苏凝春一枚玉佩。
　　又过了半个月，皇帝驾临祥福殿，却被告知潘珞抱恙，面容憔悴，不宜面圣。
　　报告消息的正是苏凝春，她今日的打扮比以往更引人注目：身着皇帝最爱的淡紫色衣裙，衣角绣着一团丁香。头上别着一朵琉璃梅花，雪白的珍珠耳坠让她整张脸庞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泽。
　　皇帝笑了笑，将苏凝春带回辉阳殿。
　　并无染病的潘珞从帷帐后走出，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后宫又多了一位嫔妃。
　　少使苏氏，入住长德殿，由早梅任其贴身宫女。
　　长德殿的宫人还是原来侍奉白八子的那批，当他们看到长德殿的新主子后，个个目瞪口呆。
　　“怎么，”已是少使装扮的苏凝春讽刺道：“看到你们昔日排挤的宫女成为嫔妃，惊讶的连行礼都忘了？”
　　宫人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倒请安。其中那个叫蜜儿的宫女，请安时话都说不利索，下跪时险些跌倒。
　　“行了，都起来吧。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主子。”苏凝春大摇大摆地走入殿内，坐在殿中央的座位上。
　　以前，白八子坐在这个位置，对她发号施令。
　　如今，白八子早已埋入荒冢，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她苏凝春！
　　长德殿的宫人在香囊事件中无不站在少今那边，对苏凝春冷嘲热讽。在苏凝春入永巷后也是争先恐后地去永巷刁难她。现在苏凝春成为嫔妃，他们战战兢兢，纷纷讨好，希望能抵消从前的罪过。
　　看着昔日嚣张跋扈的宫人如今畏畏缩缩的模样，苏凝春痛快极了。不过这绝非她的终极目标。她很清楚，皇帝临幸她只是一时新鲜，像她这种出身低微的女子，如果没有才情，不久便会被淡忘。
　　成为少使的第一天，她就请少府中通文墨的黄门过来教她识字。
　　学识字第一天的夜晚，她打开一本蝴蝶装、未着一字的书，在上面写道：
　　“盛元二十年，三月初八，少使。”
　　那日也是她的生辰。
　　苏凝春学习刻苦，再加上她天资聪颖，很快便认得大量的字。之后，她又开始看史书、兵书和四书五经。某次皇帝来长德殿，听到她这个昔日胸无点墨的人居然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惊喜异常，一连宠幸其三晚。
　　不过因苏凝春急于求成，经常熬夜读书，眼睛有些不好了。潘珞听说此事，叮嘱她劳逸结合，还着人送了些干贡菊和羊肝来。
　　苏凝春对潘珞心怀愧意，见她仍对自己这般关怀，愧疚更甚，便时常做些女红送去。
　　她严格遵守着自己的誓言，每当皇帝去祥福殿时，她绝不会用计将皇帝夺走，甚至有一回，贾八子想装病将身在祥福殿的皇帝拉到她那儿去，苏凝春略施小计，不露痕迹地将贾八子的阴谋摧毁。
　　文墨上的功夫下够了。苏凝春又开始学习茶道。皇帝嗜茶，投其所好更能讨其欢心。最为难得的是，苏凝春善于创新，每次都能为皇帝带来惊喜。
　　没过多久，皇帝晋了苏凝春的位份，封其为长使。
　　这还不是苏凝春想要的。长使地位过低，若想彻底复仇，还需要更大的权力。
　　然而她的出身摆在那里，就算她再怎么美丽、再怎么才华横溢，如果没有子嗣，仍旧难以在宫中立足。
　　她给了一位姓邱的御医很多钱，让他配出绝妙的助孕药方，每次侍寝后，一碗不落地喝下。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有孕了。
　　欣喜若狂之后，危机感也随之袭来。宫女出身的她得宠封妃已让众多嫔妃视其为眼中钉，如今又有了孩子，更是让她们对其恨不得食肉寝皮。
　　后宫形势，她从一开始便知晓。后宫分为两大派：以宋夫人为首的一派和以陶美人为首的一派。宋夫人代掌凤印、生育二皇子、地位崇高；陶美人机敏妖娆、生育七皇子、同样协理六宫，较有威信。
　　由于苏凝春是从潘珞的宫里出来的，理所应当的被人认为是宋夫人一派，陶美人一派的人也开始着手对付她。
　　陶美人手下的嫔妃有吉八子和贾良人——就是之前的贾八子，皇帝念其侍奉多年，晋了她的位份。
　　苏凝春有孕后，受过多次暗算。邱御医在她的胭脂和桂花头油里检查出大量麝香。她命人暗中调查，发现吉八子有重大嫌疑，可惜，没有证据。她怀孕三个月时，在御花园跌了一跤，好在无大恙。后经人一查，有人在她经过的路上洒了油污。苏凝春推理出是贾良人所为，这次虽找到了证据，但她毕竟只是个长使，贾良人的位份比她高很多，再加上还有陶美人护着，以苏凝春现在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与之抗衡。
　　罢了，自己还是小心些。既然身为长使的自己目前无法击倒陶美人一派，还是先报复原来的仇人吧。
　　先从少今那个贱人开始。
　　经手下人调查，少今被贬返乡后，就与镇上的一个男人成了婚，夫妻二人和男人的母亲住在一起。两个月前生下一个儿子，家庭美满。
　　“真是可恶！”苏凝春气得摔了杯子。
　　果然，老天是瞎子，任恶人肆意妄为、逍遥自在。
　　少今，既然老天不惩治你，就由我苏凝春来惩治你！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早上，少今的家里乱成一锅粥。
　　少今和其丈夫一觉醒来，发现他们的儿子不见了。
　　两人和少今的婆婆差点把家翻过来，依然不见孩子的踪影。
　　少今的婆婆急的晕倒，两人将其安顿好后，到镇上挨家挨户询问孩子的下落。
　　当得知整个小镇的人都不知孩子下落时，少今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少今的婆婆苏醒过来，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少今身上，责怪她没看好孩子。一向在长德殿里呼风唤雨的少今哪里受过这个委屈，与婆婆争吵几句，顿时激怒了本就心急的丈夫，一个巴掌狠狠掴在少今脸上。
　　这一切都被潜伏在附近的苏凝春的手下看得一清二楚，将其详细地记在纸上，由信鸽传到宫里。
　　苏凝春得知少今的惨状，乐不可支。然而这只是计划中的一个开头，重头戏还在后面。
　　一个月后，少今家乡所在之郡的郡守，家生喜事。
　　郡守已近不惑之年，纳了七个妾室仍无所出，这可急坏了郡守和其父母。直到有一天，家中仆人在大门口发现一个弃婴。
　　这是个健康的男婴，颈上有一块红色胎记。郡守认为自己既然无子，干脆将其收养。
　　“很好很好。”苏凝春拍了拍手，“接下来，就等十几年后的母子重逢了！只不过，这个重逢可并不美妙……”
　　少今的事先告一段落，苏凝春把精力放在腹中龙胎和对抗陶美人一派上。
　　比起和善的宋夫人，陶美人泼辣狠厉，宫人无不畏惧。这让苏凝春看到了机会，暗中拉拢一些被陶美人虐待过的宫人，让他们成为自己的眼线。
　　另外，宋夫人也帮了她一些。宋夫人到底比她老辣，看出其中一眼线并非对苏凝春忠心，苏凝春立刻将其处理，避免落入陶美人的圈套。
　　除苏凝春外，潘珞作为宋夫人的表侄女，也受到多次陷害，好在在宋夫人和苏凝春的保护下，她没有受到伤害。
　　尽管身处后宫许久，潘珞仍是那么善良。某次吉八子想害她，结果人赃俱获，皇帝本想将吉八子打入冷宫，但在潘珞的求情下，仅仅将其贬为长使，禁足宫中。
　　事后，苏凝春劝潘珞，对恶人不可心善，否则终将为恶人所害。
　　潘珞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后宫不宁，前朝也没多稳。就在这一年，尤鲁国联合周边四国入侵大越。为一雪前耻，皇帝决定倾举国之力，与敌国血战到底。东北、西南、西北都成了烽火连天的战场。
　　苏凝春不想做一个浅薄狭隘的深宫妇人，战场的情况她想方设法打听了一些。恰巧曾良人的父兄负责西南战事，苏凝春便从她那里得到了不少消息。
　　西南战事正酣时，苏凝春已怀孕八月有余。邱御医私下告诉她，她怀的是个皇子。她将自己收集的战况一分析，结合自己读过的兵书，推测出：如果不出意外，此战大越的胜算极大。
　　她抚了抚自己浑圆的肚子，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心中慢慢浮出。
　　孩子还有不到两月就出生了，而按目前的状况推算，西南战事也会在两月内结束。
　　若这场战争胜了，那这个孩子的出生时间便是个问题。
　　如果孩子在战争胜利后出生，顶多算是“双喜临门”，可若孩子在战争胜利前出生，那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
　　苏凝春想到这里，唤来了邱御医。
　　她赏了邱御医不少金银，让他开了一副催产药。
　　邱御医劝她三思，不管他医术再怎么高明，也不能完全消除催产的风险。
　　这是一场赌博，苏凝春要赌大越西南战事取胜，赌催产后孩子平安出生。
　　在后宫中若要胜出，不仅要对敌人狠，更要对自己狠。
　　她望着白瓷碗中煎好的棕黑色药汁，端起来一饮而尽。
　　三个时辰后，苏凝春腹痛不已，早梅急忙叫来御医和产婆。
　　这一胎生的极为辛苦。温热的红色不断从身下涌出，剧烈的疼痛让苏凝春几乎昏厥，抓着暗红苏绣织金锦被的手青筋暴起，到最后连喊叫的力气都渐渐消失。
　　长德殿中飘满了浓重的血腥味。
　　在一声响亮的哭嚎过后，苏凝春像千年后放了气的气球一样，软趴趴地瘫在榻上。
　　那一年，苏凝春二十六岁。
　　邱御医说的没错，是个皇子。由于早产的关系有点先天不足，不过御医说只要好好将养便无大碍。
　　不久之后，西南传来捷报，曾将军已击退从西南入侵的戛蛮军。
　　苏凝春赌赢了，
　　皇帝大喜，认为是苏凝春的孩子为大越带来了胜利与福祉。母凭子贵，苏凝春被封为良人。皇宫大宴三天。
　　从长使一跃成为良人，苏凝春有些飘了。源源不断的赏赐与贺喜让她的理智开始下线。
　　潘珞来看望她时，给她带来亲手做的虎头帽、小衣服和小鞋子。苏凝春喜出望外，说让自己的孩子认潘珞作姨娘。
　　后来宋夫人来给她贺喜，除了带来一些贺礼外，还带给她一句忠告，劝她不要过于得意忘形，陶美人她们就等着趁此时钻空子。
　　苏凝春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满不在乎。她觉得自己孩子也有了，位份和荣宠也有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更何况，她的仇还没报完，若不趁风光无限时整治那帮曾欺负自己的刁奴，更待何时？
　　苏凝春生产后第十日，浓重的血腥味再次从长德殿飘出。
　　苏凝春高高在上地坐在殿门口屋檐下，俯视着院中跪着的一群宫人。
　　旁边站着几个手持长厚木板的黄门。
　　这是她产后第一次打扮的如此华丽：梳着双刀髻，上插银凤镂花簪、云脚珍珠卷须簪、金丝香木嵌蝉玉珠步摇。两道柳叶吊梢眉中垂一水滴形蓝宝石坠子。身着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端正地跪坐在芍药纹云锦坐垫上。面前的黑酸枝案上有一套紫砂茶具和红色缠丝玛瑙盘，盘中摆放着数个软糯的彩色麻糬。
　　“我既已封为良人，想将殿中的宫人换掉也不是什么难事。”苏凝春缓缓抿了一口杯中的六安茶，“既然新的宫人已经来了，旧的宫人就在此处理了吧！”
　　“良人饶命！良人饶命啊！”跪着的宫人哭天抢地，涕泗横流地求饶，“奴婢/臣知道错了，以前不该帮着少今欺负您，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
　　“现在知道求饶了？当初你们一个个不是很嚣张吗？”苏凝春伸出涂着艳丽蔻丹的食指，指向其中一名宫女，“你当初说的话，我现在还一字不落的记着呢！你说‘就算少今姑娘真抄了又如何，少今姑娘的香囊那么漂亮，她苏凝春的香囊那么简单，抄的也比她做得好’对不对啊？”
　　该宫女一听，立刻吓得自扇嘴巴，边打边说“奴婢知错了，饶了奴婢的贱嘴”之类的话，逗得苏凝春咯咯直笑。
　　“苏良人，你好狠的心啊！”一个中黄门眼见求饶无用，干脆放胆一骂，“纵然我们之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自你成为嫔妃后，我等无不尽心尽力侍奉你，难道你就不能看在我等诚心悔过的份上，放我等一马吗？”
　　“诚心？说得好听！”苏凝春厉声道，“究竟是诚心悔过，还是想避罚自保，你们心里难道没点数吗？本来，我恨不得将你们个个碎尸万段！但这在宫中不太现实，那我就赐你们个恩典，留你们全尸吧！”
　　说完，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中指上的翠玉戒指，冷冷地吐出两个利如刀锋的字眼：
　　“杖毙。”
　　新的宫人七手八脚地将这些旧宫人押上受刑长凳，持杖黄门像地狱鬼卒般围了上来。
　　木板击打躯体的声音和受刑宫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从宫人的衣服上渗出。长德殿外，偶尔有一两个宫女黄门被殿中传来的惨叫声吸引得停住脚步，不到一会儿又被其他宫人急忙劝走。
　　苏凝春惬意地喝着茶，吃着麻糬，看着令她无比快意的“风景”，嘴角勾起一抹满意快活的阴笑。
　　受刑宫人自顾不暇，因此没人注意，他们当中少了一个人。
　　那个和少今关系最好、去永巷刁难苏凝春次数比他们都多的蜜儿，此时没和他们一起受刑。
　　难道苏凝春把她忘了？
　　怎么会忘呢，其实苏凝春早就为她安排了一种更适合她的刑罚。
　　就在这些宫人被杖毙的第二天，对蜜儿的惩罚正式开始。
　　“你不是最喜欢哈哈大笑吗？”苏凝春坐在殿中，优雅地交叉着手指，“只要你能哈哈大笑三万声，我便饶了你。不必真笑，只要发出‘哈哈’的声音即可。不过前提是，不许小声、不许停顿，否则掌嘴十下，重新开始。早梅，你在一旁计数。”
　　站在蜜儿身边的早梅用右手薄木片轻轻敲着左掌心，奸笑道：“良人真是体恤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怕奴婢打着手疼，特让奴婢用这木片来掌你的嘴呢！”
　　苏凝春：“行了，开始吧！”
　　蜜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凝春：“你是蚊子吗？声音这么小。早梅，掌嘴！”
　　早梅举起木片，在蜜儿脸上狠狠抽了十下。蜜儿的两颊瞬间肿起。
　　苏凝春冷声道：“重来。”
　　蜜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哈哈了几十声后，蜜儿忍不住喘了口气，苏凝春以她停顿为由，又让早梅掌她的嘴，命其重来。
　　蜜儿的脸上已经出现紫色的淤痕和红色的血迹，嘴角牙间也尽是鲜血。不过一次次挨打也让她更为小心谨慎，到后面竟没再出错。
　　在哈哈了不知多少声后，蜜儿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嗓子干得厉害，声带轻轻一震动，就像有只蜷缩的刺猬在里面滚动一般。
　　“慢着！”早梅突然喊。
　　蜜儿停了声，以为苏凝春打算放过她了。
　　“你哈哈的太快了，我忘记数到哪儿了。”早梅恶意十足地笑道，“你再重笑一遍吧！”
　　蜜儿差点晕倒，苏凝春让人将她拉到院中，用一桶当头冰水给她提了提神。
　　当晚，长德殿又抬出一具宫人的尸体，死因：活活累死。
　　今夜凉风阵阵，甚是舒服。
　　苏凝春躺在榻上，枕着青缕玉枕，因过度兴奋而无法入眠。
　　原来复仇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妙。
　　不过，为何自己现在能轻而易举的复仇了呢？
　　以前在永巷，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对了，因为自己现在有权力，而且是很大的权力。
　　有了权力，就可以不为人所欺，有了权力，就可以随意掌握别人的命运。
　　原来，权力是这么好的东西。
　　只要自己在加把劲儿，说不定就能被晋为美人、皇后，再往后，就能当太后、太皇太后、若自己长寿，当太/祖太后也没问题。
　　等等。
　　为何一直是“后”呢？
　　不管是什么“后”，终究是男人给的位份，没什么意思。
　　有没有不需男人给予、比刚才那些地位都高的、属于女子的位份呢？
　　两个闪着万丈光芒的字眼，在苏凝春脑海中蓦然喷出。
　　兴奋和惊惧掺在一起，让她猛然打了个冷战。
　　真是的，自己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实现……
　　唐朝……不就有一个吗？
　　苏凝春带着让她颤栗的想法，慢慢进入梦乡。
　　翌日，苏凝春正在殿中逗弄孩子，突然闯入一个不速之客。
　　苏凝春没想到陶美人这时会不请自来，刚刚行礼，就见陶美人手下的宫女冲到婴儿床前，将孩子抱走。
　　“你们干什么？为何抱走我的孩子！”苏凝春震惊地起身责问，却听陶美人的一声“苏良人接旨”又给生生压回到地上。
　　“陛下口谕，苏良人心肠歹毒、残害宫人，德行有亏，不足以抚养皇嗣，特将八皇子交与太后抚养。钦此——”
　　陶美人说完，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不可能！陛下不会下这种旨意！”苏凝春不敢置信。想进一步求证，陶美人哪里肯听她追问，见宫女已将孩子抱出，扬声道：“走了！”
　　陶美人坐回到步撵上，让人抬撵。抬撵却没动，原来苏凝春跑了出来，死死地抓住步撵不放。
　　“苏良人，你干什么？”陶美人阴沉道，“你要抗旨不遵吗？”
　　“美人，陛下真的下了如此旨意吗？”苏凝春焦急问道，“据妾所知，陛下极少下口谕，一般都是下诏书啊！”
　　“苏良人的意思，是我假传圣旨了？”陶美人冷笑，“你若不信，可去亲自问问陛下，就看陛下想不想见你这毒妇了。”
　　“哼，我明白了。”苏凝春想到宋夫人之前告诫她的话，“陶美人，您等这机会很久了吧？”
　　“放肆！”陶美人高声斥道，“苏良人，你污蔑我，乃是以下犯上！看在你还未出月子的份上，我这次就饶了你，下次再犯，绝不宽恕！”
　　陶美人的步撵走了，孩子在步撵里哇哇大哭。
　　苏凝春还想追上去，被早梅拉住。
　　失落中，苏凝春突然回忆起陶美人的那句“以下犯上”。
　　对，以下犯上。
　　陶氏是美人，她只是良人。
　　她苏凝春的权力，还不够大。
　　苏凝春后来想去见皇帝，但皇帝不见她。她从皇帝身边的小黄门口中得知，皇帝的确下了那条旨意。
　　苏凝春跑去长信宫，求见孩子一面，太后不允。
　　苏凝春在后宫中，第一次深刻体会到骄傲自大的恶果。
　　她就此消沉起来，茶饭不思。孩子被夺走了，皇帝也厌弃她了，她在宫中，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祸不单行。三天后，苏凝春又听闻两个噩耗。
　　吉八子复位，解除禁足。皇帝还赐其珍宝以作安抚。
　　孩子的名字也取好了，皇帝为其取名“逸”。
　　逸，乃安闲、安逸之意。难道皇帝想让她的孩子当个闲散王爷不成？
　　之前皇帝明明那么器重这个孩子，视其为大越福星……难道因为自己的行为，皇帝才迁怒于孩子？
　　如果楚逸不能荣登大宝，自己之前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苏凝春陷入了低落的深渊，她的身体状况也开始变坏。
　　潘珞来安慰过几次，效果甚微。
　　直到半个月后，潘珞再次来长德殿，看见躺在榻上、双颊深陷的苏凝春，她一言不发，走上去一把将其拉起。
　　“苏凝春，你还打算这样下去吗？”
　　“……”
　　“今日我见到吉八子了。她比以前丰腴不少，还和别人炫耀陛下新赏的手镯。”潘珞严肃道，“看到吉八子风光至此，你可甘心？”
　　苏凝春面无表情：“不甘心又如何。现在的我，难道是她们的对手？
　　“为何不是？”潘珞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加重，“吉八子都能复宠，你比她聪明百倍，难道不能翻身？”
　　苏凝春不说话。
　　见苏凝春无动于衷，潘珞急了：“你究竟是怎么了？从前在永巷那么苦的地方都能挺过来，如今却轻易消沉？莫不是宫中锦衣玉食的生活消磨了你的意志？”
　　苏凝春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不是我想消沉，只是……”
　　“没什么只是！”一向温婉的潘珞破例大吼起来，“是你软弱且自大，稍稍受挫便萎靡不振。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该一帆风顺？陶美人害你，你就反击啊！别忘了，少今现在还活着，拐棍余也活得好好的，你难道要等她们‘恶有恶报’不成？”
　　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为何……会说这种话？”苏凝春疑惑地看着潘珞，“你向来……连敌人都不忍伤害。”
　　“因为，我不想你这般消沉。”潘珞一字一顿认真道，“我不认同你复仇的手法，也希望你放下仇恨，可如果仇恨和复宠能让你振作，那我倒希望你去复仇。”
　　苏凝春终于振作起来。
　　她想通了，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男人和孩子而活。所以她决不能为此消沉。
　　她还需要太多东西：复仇的快意，至高的权力，她要将这些，一件件握在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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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太后回忆杀最后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