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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太后往事(二) ...

  •   六月十五,距离苏凝春当初被贬至永巷,已过了十天。
      天气愈发炎热起来,加上闷潮的空气,让汗水如小溪般潺潺流出,晾干后在身体与衣料的间隙中留下一层白色结晶,随着人的动作在皮肤上来回摩擦。
      苏凝春仍在洗着衣服,有时她真想变成一件衣服,泡在盆子里洗一洗。她已经十天未洗澡、未洗头了。原来就易出油的头发现在粘成一绺一绺的,捏着发尾轻轻一拉,就能拉掉七八根闪着油光的发丝。
      后腰痒的要命,她却不敢挠,上次就因为挠了一下,被于嬷嬷一棍子打在手上,到如今还隐隐作痛。
      每天过这种日子,患病是迟早的事,可苏凝春连病也不敢生。与自己同屋的一个女孩子,因长期吃馊饭,前两天生了病,上吐下泻,浑身烧得滚烫,依然被于嬷嬷打着去干活。结果扫地时一头栽倒,再也没有起来。
      那个女孩子的尸体被拉走时,正在浣衣的苏凝春抬头看了一眼,刚瞄到女孩子一双青白的脚,就被于嬷嬷训斥着低下了头。
      在永巷得了重病,下场只有死。
      日到中午,蝉声喧嚣。
      于嬷嬷那张硬如磐石的老脸上终于现出了笑纹。
      “哟。余姑姑,您来啦!”
      于嬷嬷笑容满面地小跑过去,迎接一个老婆子的到来。
      这婆子约莫五十上下,身形肥硕,一脸凶相,左眼因害病只剩下一颗白瞳仁,右手拄一乌木拐杖。活像个母夜叉。
      她比于嬷嬷更高一级,再加上其与于嬷嬷的姓氏同音,所以没少被于嬷嬷讨好。不过永巷其他奴婢都很厌恶她。因这婆子极爱她那根拐杖,奴婢们都私下称其为“拐棍余”。
      苏凝春鄙视的瞟了于嬷嬷一下,继续洗手中的那盆衣服。洗完后,就有馊饭吃了。
      终于洗干净所有的衣物。苏凝春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刚要起身,就听得“哗啦”一声,一桶臭气熏天的浊水从头顶泼下,还有不少落进她那盆刚洗好的衣服里。
      原来是一桶粪水。
      “啧啧啧,真是臭死了。不过你本身就够臭了,再臭一点也无妨吧!哈哈哈哈!”
      苏凝春顺着背后的声音回头怒视,发现长德殿的宫女蜜儿在自己背后放声大笑,手中提着一个苍蝇乱飞的木桶。
      “看什么看,别以为进了永巷就算完,少今姑娘说了,以后隔三差五就会派人来‘照顾’你!你就好好受着吧!啊哈哈哈哈哈!”
      蜜儿笑得前仰后合,拐棍余亦笑着走上来:“蜜儿姑娘放心,少今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提,奴婢一定办到!”
      “嗯~~算你识相。”蜜儿挑了挑眉,“不过她盆里的衣服又脏了,你看怎么办呢?”
      “那好办,叫她再洗一次就是了。”拐棍余笑着说完此话,立刻厉声起来,“苏凝春,你还愣着干嘛?快去重洗一遍!洗不完有你好看!”
      苏凝春敢怒不敢言,她身在永巷也能多少听到外面的消息。在自己离开长德殿的短短十天里,白八子就被查出已有两月身孕。皇帝大喜,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源源不断赏赐下去。少今作为白八子的贴身侍女自然少不得要沾光。甚至还有传闻说,皇帝对少今青睐有加,不日便会封其为妃。
      如今白八子与少今风头正盛,受到不少巴结,苏凝春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这一日,苏凝春因重洗衣服,连一口馊饭都未能吃到。
      三天后,于嬷嬷指责她干活慢,抽了她二十鞭子,罚她在空地上跪五个时辰。
      那天天气热的厉害,一向聒噪的蝉都热的不再出声。
      毒辣的阳光毫无保留的烧着苏凝春,似乎想将她身上的水分全部烤干。汗水涔涔流下,流到新添的伤口里,又疼又痒。
      苏凝春已经跪了一个半时辰,她头晕脑胀,昏昏沉沉,感觉自己的骨头和肌肉都被晒成了糊状,随时会从伤口伴着血液流出。
      而于嬷嬷,正坐在阴凉的屋檐下,悠哉地品着刚井里冰过的西瓜。边吃还边咂嘴。西瓜散发的清凉气息和于嬷嬷的唇齿摩擦声无一不让苏凝春心里发痒,却发觉嘴巴已经干的分泌不出任何唾液来。
      两个时辰了,苏凝春有些坚持不住,头颅渐渐垂下,就在意识即将消失之际,一阵尖辣的疼痛让她激灵一下,再度清醒过来。
      于嬷嬷不知何时从屋檐下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鞭子,笑得凶狠且阴损,她叉腰道:“怎么着,想偷懒啊?给我跪好了!要是待会儿再敢偷懒,挨的可不止这一鞭子了!”
      于嬷嬷重新回到屋檐下,又让人取来两块西瓜、一壶凉茶。吧砸吧砸地享受起来。
      苏凝春直了直腰板,在心里把于嬷嬷和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又过了半个时辰,地表温度愈加升高。苏凝春觉得自己变成一块在铁板上烧烤的肉,且即将烤糊。
      于嬷嬷还在屋檐下监督着她,手中的鞭子时不时在案几上抽一下,以作威慑。
      苏凝春的胃也开始不适起来。早上吃的那碗饭似乎比平时更馊一些,此刻它就像一只老鼠在苏凝春的胃里来回乱窜,弄得她想作呕,但迫于压力,只得狠狠空咽一下,将想吐的感觉咽回去。
      一刻钟后,恶心感再度袭来,苏凝春又拼命空咽,但已起不到什么作用,胃里的翻腾感越发强烈,巨大的力道一下下向上冲击着。苏凝春面部抽搐,哆嗦的嘴唇终于开启,打了一个轻轻的嗝。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于嬷嬷觉得自己的威信被挑战,顿时火冒三丈。她抄起鞭子冲到苏凝春身边,一顿痛打。
      “不要脸的下贱货,还敢打嗝?你是在跟我示威吗?!在我面前装成酒足饭饱的骄傲样,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显然,于嬷嬷忽略了一件事。
      打嗝不只是吃饱的象征,有时也是呕吐的前奏。
      苏凝春此时再也坚持不住,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将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吐了出来,有如决堤的黄河,奔流而出。
      吐完,苏凝春觉得自己轻飘飘、软绵绵,意识逐渐模糊,最终眼前一黑,倒地不起。
      突如其来的呕吐让于嬷嬷措手不及,她大惊失色,尖叫着一蹦三尺高——苏凝春吐的东西有些溅到了她身上。
      于嬷嬷气得要死,狠狠踹了苏凝春几脚,不过当务之急是去换件衣服。于嬷嬷急忙跑回屋子,决定过会儿要将苏凝春打个半死。
      不料天说变就变。于嬷嬷刚把衣服换好,就听见“轰隆”一声。乌云毫无预兆的从四周聚拢过来,将太阳重重包围、覆盖,狂风吹得树枝疯狂摇晃,连带着地上的沙尘漫天飞扬。
      下暴雨了。
      这下于嬷嬷也懒得再折腾,干脆将苏凝春扔在瓢泼大雨中,任其自生自灭。
      来往的奴婢陆续从苏凝春身边经过,却无一人敢施以援手。
      最后,还是和苏凝春同屋的另一个女孩早梅,鼓足勇气,将昏迷不醒的苏凝春拖回了屋子。
      为此,早梅后来还挨了于嬷嬷两个耳光。
      苏凝春这一病拖了许久,期间她仍被赶着去干活,没一天停歇,也没有药吃。
      她咬牙挺着,最后竟慢慢痊愈了。
      早梅说她吉人自有天相,以后定能苦尽甘来。她却不信,在永巷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几乎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时光飞逝,转眼三个月过去,苏凝春在辛苦劳作与少今等人坚持不懈的刁难下,快要不成人样。
      这天,她在自己的饭中发现一只硕大的鼠头,湿乎乎的灰毛塞在米饭粒的缝隙中,眼睛还瞪得圆溜溜的,尖利的牙齿裸/露着,看来死的很痛苦。
      苏凝春吓得把碗推翻,跑出去干呕,末了才冷笑一声:三个月了,少今折磨她的方式真是花样百出,从未重复。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目前为止,她还没得罪过永巷中最可怕的存在——母夜叉拐棍余。
      拐棍余比于嬷嬷要凶狠数倍,动辄致人残疾。她早年曾侍奉过太妃,因办事还算得力,被太妃赐以乌木拐杖。太妃去世后,因其与人为恶,便被宋夫人调至永巷管事。最开始拐棍余还因行事过于狠厉被罚过几次,但如今大越正值多事之秋:外敌入侵、湘鄂大旱、粤郡农民暴/乱……种种天灾人祸使皇帝和妃子都自顾不暇,自然没人会去关心永巷奴婢的死活了。因此拐棍余愈发厉害起来,永巷奴婢稍不顺她心意,她便令人打骂,有时还会自己动手。前几天有个奴婢因没把其拐杖擦净,她就亲自将那奴婢的手骨生生打断。
      入永巷三个月,苏凝春已不奢望能出去,只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惹到这个母夜叉。
      然而造化弄人,有时你越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
      某天,苏凝春等人正在浣衣,拐棍余突然来到,要亲自监督她们干活。她坐在阴凉处,拐杖靠在墙边。
      于嬷嬷斥人的声音变得更高,手中的木棍也挥舞的更加卖力。
      苏凝春洗完一盆衣服,准备端着它去不远处晾晒。
      结果就在这时,灾祸来临。
      因为此地挤满了浣衣的奴婢,苏凝春要想出去,就必须经过拐棍余的身边。装满湿衣服的木盆过于沉重,苏凝春走路有些不稳,不慎碰到了墙边立着的拐杖。
      “啪嗒”。
      拐杖倒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凝春心里一凉,暗叫一声不好,赶紧放下木盆,慌张地扶起拐杖,跪下赔罪:“请姑姑恕罪,奴婢不是有心……”
      “啪!”
      话未说完,一记耳光就落在了她脸上。
      “混账!”拐棍余怒不可遏,像一条发疯的野狗,左右开弓地又扇了苏凝春几巴掌,苏凝春被打得嘴角流血,眼冒金星。还未反应过来,又被一脚踢在肚子上,狼狈地仰面跌倒。
      “你长了几个胆子,竟敢弄倒我的拐杖!”拐棍余全白色的左眼几乎从眼眶中瞪出,“来人,给我打断这贱婢的狗腿!”
      拐棍余发话,谁敢不从。很快过来两个黄门,将苏凝春后背朝天按到长凳上,高举长木板,重重落下。
      两个黄门的力道比于嬷嬷大多了,第一下就让苏凝春疼得惨叫,这一声还没叫完,第二板又落下。
      三下、四下、五下、六下……苏凝春的双腿鲜血淋漓,木板从其腿上抬起时都滴着血珠。周围的奴婢不忍再看,连于嬷嬷都心里犯怵。而拐棍余仍觉不够解气,拔下头上的簪子,拽过苏凝春的右手一顿猛扎。但布满血洞的手显然还不是拐棍余最满意的结果,她拾起一块围在水池边的石头,朝苏凝春的右手狠狠砸去。
      “啊!!!”苏凝春痛的泪水涌出,嘴唇颤抖地抽着凉气。中指和食指的指甲被砸裂,诡丽的紫红色从破碎的透明下蔓延开来。
      黄门手中的木板仍未停止挥动。
      这次,肯定会残废了……
      不仅如此,如果伤口感染化脓,那自己说不定会死,然后和之前那个女孩子一样,被拉去乱葬岗,草草埋葬……
      苏凝春这回真的绝望了。
      不过,老天爷极爱与人开玩笑。
      “否极泰来”这四个字,此次终于应在苏凝春身上。
      “住手。”
      一阵悦耳的年轻女声,引得众人偏头望去。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端庄地站在不远处,腰肢柔软,宛如一株细柳。
      适才还穷凶极恶的拐棍余瞬间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像见到主人的哈巴狗般疾步奔去,满脸堆笑道:“哟,潘姑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奴婢给您请安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女子不想和拐棍余废话,开门见山。
      拐棍余:“没什么大事,就是这贱婢犯了错,奴婢正在管教她……”
      “管教?你是想把她打残吧?”女子冷冷一笑,“早就听表姑母说过,你最爱的就是那根拐棍,怪不得别人都私下叫你‘拐棍余’。为了根木头,就要把一个人打残,你就不怕此事为表姑母所知吗?”
      拐棍余的脸上难得染上胆怯的颜色,她眼神躲闪道:“潘姑娘,她不过是个贱婢,您无需为此劳心费神。您要是不高兴,奴婢不再让人打她就是。这地方脏,您还是去别处转转,省的污了眼……”
      “是啊,看见你,的确是污了我的眼。”女子鄙夷道,“不过这宫里阳奉阴违的事多了,说不定我一走,你就要把她打死,那我还怎么放心走呢?”
      “不敢不敢。”拐棍余惶恐不已,“您看这样可好,奴婢现在就饶了她,再让人把她抬回房里,您看如何?”
      “那就这样吧。”女子转身准备离开,“待会儿我会请个御医来,在她伤好前,不许再让她干活,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拐棍余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您慢走。”
      然后赶紧吩咐两个黄门:“还不快点把她抬回去!”
      那女子并非随口一说,在苏凝春被抬回房不久,御医就过来为其诊治。她伤得很重,若是那女子再晚到一会儿,她的腿和右手就废了。
      后来,苏凝春得知,那女子名叫潘珞,是宋夫人的表侄女。本来大越应三年一选秀,可如今国运衰微,今年的选秀皇帝无心去办,于是宋夫人直接将自己的表侄女接入宫,让她先住在永巷,过段日子再封为嫔妃。
      大越的永巷根据功能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由宫人和犯错的嫔妃居住,一部分由新入宫的秀女暂住。这回潘珞是闲来无事,在永巷四处闲逛,碰巧撞见受罚的苏凝春。
      苏凝春养伤的这段时间,再无人敢给她脸色看,相反,于嬷嬷和拐棍余开始讨好她。
      不过,苏凝春可没有满足于现在的状况。原本她已经绝望,潘珞的出现,让希望的火苗在她心中重新燃起。
      她苏凝春要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离开这暗无天日的永巷。然后,让那些欺侮过自己的人,以命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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