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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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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府附近的街道上的雪已经被铲净,垒到两边。一两处雪多的地方不知被哪家孩童捏成了娃娃的样子。简廷遇拢着披风驾马追来,拦住梁彤,用马鞭一指,央着他向墙脚看过去。原来那雪人额上被点了个殷红的美人痣,与梁彤额上的一般无二,这雪人,捏的是正是太守本人。
简廷遇下马细看,不知想到什么叉腰大笑:“你这颗痣长得好,大家都喜欢这俊俏模样!”说的正是二人陪太子读书时的趣事。
那年长安雪下得极大,道路泥泞,一时难以通行。国君给诸大臣放了假,连着两三天不必早朝。太傅杜全年事已高,那几日也歇在家中并不出门。于是便给梁彤几个逮到机会,赶着牛车把太子和勤王从宫中偷运出来,六个人跑到城郊香积寺玩了个痛快。
香积寺种了一寺腊梅,天寒地冻时花却开得正艳。几个半大的小子堆了几个雪人,勤王道:“单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谁道我们堆的是什么人!无趣无趣!”
说着便折了支花,拆下花瓣来,向其中一个白胖雪人额上一点,自顾自笑了:“这样才知道它是谁了!”
几人都偷偷望向梁彤,那颗痣使他的面容显得有些阴柔。白民国尚武,阳刚男儿额上无端长了颗娟秀的小痣是很令人恼火的,自小便被家中兄弟取笑,梁彤总是把帽子压得极低,意图把那颗痣盖住,但难免还是会露出来。勤王又把这事拿出来说笑,梁彤手里正团这个雪球,想也没想,就向那张笑脸上丢,正中红心。
于是几个人又互相打闹起来,一直玩到傍晚,才把两个小祖宗偷运回去。回宫之后,太子还发了烧,几个胆大包天的伴读被太傅禁足了三个月,再次出门的时候,长安的雪已经化净了。
梁彤顺着简廷遇的目光也见到那个雪人,无奈一笑,略带些惆怅道:“香积寺的腊梅现在应该开得正好。”
“好着呢!”简廷遇似乎察觉到梁彤有些情绪低落,伸手去牵他的马缰,拍了拍那匹温顺的坐骑,“我每年都抽空去香积寺看看。明年你就能和我一起了!说不定,嘿嘿,我们还能再把吴勃偷出来——”
“嘘!”
“怎么?难道我能直接说把国君偷出来?”梁彤俯下身要去捂住他的嘴,简廷遇一闪身,朝他丢了样东西。接过来一看,是块红色的小石头,再一抬头,那雪人额上已是一片雪白,“美人痣”叫人抠下来送到他手里了。
梁彤一笑,望着简廷遇一脸无赖相不知说什么好,把那颗石头收进了随身带的小香囊里。
当年不过是去西市买了个饼,让御史撞见,就被发配到了通州。穿着朝服逛市场、吃东西确有不妥,但为了这点小错被抓住不放,离开家人和朋友整整五年,年轻气盛的梁彤不是没有怨过秦项的。一次而已,他的“错处”里也没有伤害谁。直到在五年里,治理通州千头万绪的大小事宜,繁杂的公务磨平了他的愤怒和委屈,现在只留下淡淡的疑惑和遗憾——难道秦项自己一辈子没犯过一点小错?以及——如果当时自己能更谨慎一点,今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两人并一行官兵策马向城西奔去。前日侍卫长来报,说安置在这里的流民似乎并不安分。梁彤本来想让一路风尘的简廷遇在太守府歇着,但此人却是个闲不住的,两个人三推四请的还是一起出了门。
赶到安置所,果然乱作一团。梁彤点了几个近日在城西负责安置的官兵在近前问话。简廷遇在一旁随处乱晃。
变故就是此时突然发生的。只听一道粗粝的声音喝:“那眉间有痣的红衣人就是太守!”
“抓住那狗官村里人就有救了!”
梁彤身边几个官兵反应已经算迅速,梁彤自己还在为被称作“狗官”生气的时候已经被下属护在了中间,“保护大人!”
简廷遇也一愣,发现人群里跳出的两个庄稼汉,衣衫破旧却身材高大,但似乎并不是朝他去的,连忙与梁彤拉开距离——他是个文官,凑上去一点用都没有。
但不巧梁彤也没有半点武艺傍身,面对乱民只能强自镇定地开口:“近日就是你们两个潜伏在安置所煽风点火、惹是生非?”
可那两人虽做农人打扮,身手却十分了得,梁彤一句话没说完,护着他的官兵已倒了一半,梁彤望着两人一个黑面虬须、观之不善,一个冷面冷心、下手狠厉,心肝都在颤悠,连忙趁没被抓住的时候为自己辩驳道:“本官为流民建安置所,施粥送炭不可谓不尽心,怎么就成了你们口中的‘狗官’?”
两人不应,赤手空拳地与一群官兵打斗却不落下风。梁彤被掩护着上了马,朝角落里的简廷遇使了个眼色,简廷遇也偷溜着上马向另一个方向奔去。两人见梁彤上马逃跑,果然不再恋战,也一人夺了一匹马,就朝梁彤紧追过来。
梁彤的坐骑是匹温顺的老马,自从骑着一匹枣红良驹吃饼被弹劾之后,他都不敢再行任何张扬之事,五年来谈得上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没有半点违背礼法与谦逊的美德的。现下这种美德差点让他哭出来,眼看贼人步步紧逼,强劲有力的马蹄声声声都像踏在他的心坎上。索性把缰绳一勒,跳下马来,摸了摸坐骑暗淡的皮毛,“别白把你累着。”
那两人见梁彤竟自己下马来等着他们,反而十分谨慎。冷脸的那个不知从哪摸出条绳子,打了个活扣,抬手就向梁彤一扔,把人套个正着,没等梁彤挣扎,手里一抖,活扣变死扣,把梁彤的手臂贴着身体紧紧拴住。两个人连马都没有下,就让梁彤“束手就擒”了。
绳子那头一扯,梁彤一个倒栽葱栽进雪里。挣扎着爬起来,吐掉嘴里的雪,顾不上被冻木的舌头连忙发问:“你们要干什么?”
两人一愣,似乎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黑面的那个下来把他推上马,横放在马鞍上,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狗官!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
梁彤听了心里直叫苦,他来通州五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一没欺男霸女,二没强占良田,一板一眼领着朝廷俸禄,连个贴身仆人都养不起,喝茶还得自己煮。就怕御史台再派个张项、李项地盯着他,比其他官员和各世家大族包括他们梁家其他人都不知道要清白多少倍。秦项一告使他彻底明白了,就算是国君本人,也有可能护不住他们,怎么敢做个“狗官”让世人指摘呢?
二人当然并不在意梁彤的委屈,寻了条小路绕过守卫,策马狂奔至郊外一处茅屋,才把狗官梁彤往地上一扔。
“那你们要带我去哪啊?”梁彤摔得浑身都疼,又不得不开口弄清情况。
“易县。”
易县是通州下辖一处有名的县城。它有名就有名在极为富庶,易县县令似乎对财政治理很有一套,每年的税收都远远超过周边其他县区。因而梁彤从来没有听说过易县出过什么乱子,他想当然地认为易县人民生活得很好。没有想到富得流油的易县也会出这么两个穷凶极恶敢绑太守的家伙!
“为什么?”刚问完梁彤的屁股就遭到一阵重击,两个人不知是谁给了他一脚。
冷脸的那个皮笑肉不笑地冲梁彤“呵呵”一下,厌恶地别开脸,“太守不知道?易县每年上的税难道不是最多的?”
“我知道啊,所以你们不应该过得很好吗?”梁彤抻直手,偷偷揉了揉屁股。
“好?好个逑!地都是一个地,天都是一个天!我们凭什么能比别的县多收出那么多粮食来!”黑脸暴徒冲着梁彤的屁股又是一脚。
梁彤除了□□疼痛外,内心也遭受着巨大的震颤,以至于他都结巴了:“那、那、多出来的……”
冷面人继续“呵呵”:“你知不知道,今年这场大雪,易县饿死了多少人?多交的税哪来的?”
“用我们活命的口粮换的!交出来的不是粮食,是命!”
梁彤被真相冲击得脸颊苍白,一时感到难以置信,“可、可这怎么可能呢……这、这无异于杀鸡取卵,长此以往……”
“哼!你们这些狗官哪管得着这些!那狗县令于沛升了官就走了,我们以为苦日子终于到头了,没想到——呸!新来的县令倒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死的人多了等春天说是发了瘟,朝廷还会拨赈灾银下来……”
“你们不过是庄稼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而且、武功也这么好……”
两个人听了梁彤的问话面面相觑,黑脸的那个手一挥,放弃似的说道:“反正这次以后恐怕我们也活不成了!爷爷我不妨告诉你,咱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曹并与韩放是也!我们哥俩曾被征过兵,月氏战败后就把我们放了回来。战场没要了我们的命,回家种田倒要叫你们这些狗官逼死了!”
韩放并没有阻止曹并的牢骚,等曹并说完后,依旧语气冷淡地说道:“我们要太守亲眼去易县看看,易县人还能不能活下去。”
“可你们开口闭口叫我狗官,就不怕我和县令沆瀣一气?”
“哼!你小命在我们手里捏着,不听话,就杀了!”
“那……”
“闭嘴!睡觉!”一巴掌落下来,梁彤觉得自己是昏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