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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除夕(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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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可郁冲进房间,反身锁上房门,双手捂着发烫的脸,怔怔地瘫坐在地。自己没怎么见过同龄的男孩子,结果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声音好听的男生,还让他看到自己的丢人的样子。
啊,太丢脸了。再也不想见到他了。罗可郁窘迫地想,想着想着她慢慢出神了。她突然想起林熙给她看过的明星画报,孙语堂就像那上面的男生一样好看。她用手背贴了贴脸颊,默念过几遍“色即是空”,终于将心头的羞怯之意压了下去。
客厅里悬挂的洋式吊钟“咣”地响了一声,提醒众人已到下午一点。
罗可那来找妹妹一起下楼吃饭,可那握着她的手,悄咪咪地低声打趣道:“你之前是说孙语堂可爱?他哪里可爱了?”
“姐!”可郁生气地拧二姐的手。
罗可那忍住笑,做出正经的样子:“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说着她摸了摸可郁的头,眼神忽的幽暗起来,“如果姐姐以后不在你身边,你要坚强一些,好好保护自己知道吗。”说完又恢复了平常笑哈哈的态度。
可郁没听懂她说了什么,只是疑惑的扫了二姐一眼。
饭厅里祖父祖母坐在正桌的上位,周伟罗敷洲紧接他们坐在下手,孙晖文夫妇坐在另一侧,五个孩子依年龄围坐。罗可郁此时觉得特别尴尬,她夹在孙语堂和孙语宁的中间,总恍惚地感觉到来自孙语堂幽幽的目光。她一回看,他就立刻移开。
她心下暗想,总不会他想要我道歉吧,那我要不要道歉呢。
她还在纠结时,坐在她另一侧的孙语宁拽拽她的衣角,甜滋滋地喊“可郁姐姐”。
啊,超可爱。可郁对着孙语宁心花怒放,朝她灿烂的笑,揉揉语宁胖乎乎的肉手。突然,感到一阵冷颤,可郁悄悄瞥了孙语堂一眼。孙语堂的目光立刻穿过她,“慈祥可亲”地看向妹妹。
祖母祖父动筷后,大家方可举筷。周伟女士热情地对孙夫人介绍:“素什锦、如意牛肉卷、瓢儿鸽蛋、四喜蒸饺,这四样是宁南才有的年饭菜肴。你们远道而来一定要尝尝。”
说到饮食,周伟精神奕奕,她从小生活在宁南,对宁南本地菜品相当有见地。她先介绍第一道什锦菜:
“这道菜又称十样菜。用19种蔬菜炒制,取‘和顺长久’寓意”,她一样一样的解释每种蔬菜的寓意,“黄豆芽形似如意,寓意‘事事如意’;荠菜音似‘聚财’,寓意招财;芹菜读音与‘勤快’相近,取‘勤劳致富’之意;黄花菜寓意花样年华、前程似锦;香菇意为‘和和美美’;就连豆制品千张,也有‘千秋百代、代代兴旺’的说法。”
身材娇小的孙语宁努力举着勺子想舀像花托圆玉的瓢儿鸽蛋,罗可郁看见她够不着,便想拿了公用汤勺替她取菜,正巧与孙语堂向公用汤勺伸出的手握个正着。罗可郁愣住一秒,触火一样手弹回来。她掩盖似的低头喝了一口汤,家长们在专心聊天。她用空出的一只手悄悄地摸了摸耳垂,隐约间像是听见孙语堂低声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笑着对孙语宁介绍:“这透明的是鸽子蛋。花托是虾仁和蛋清做的,很好吃的你尝尝。”
孙语宁嘴里还在嚼鸽蛋,含糊不清得说:“这个也是花,好好看。”罗可郁一看,是捏成四片花瓣的四喜蒸饺。她含着笑问语宁:“你猜猜这是哪四种馅料好不好?”
回答她的不是孙语宁,是一边偏着头照顾妹妹吃饭的孙语堂:“香菇,鸡蛋,火腿,芹菜。”顿了一下,才转过头正眼看向可郁
“对吗?”
可郁目光触电似的移开,点点头。
整场午饭吃下来,罗可郁都处在一种游魂的状态,她陷入无限自我嫌弃。自己在孙家哥哥面前实在是太丢人了。
吃完午饭后,各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午睡,为晚上的夜游稍作休息。
孙语堂回到自己的客房,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顶灯。
他从父亲那听说过这个即将成为父亲学生的小女生。罗家夫妻的名声在整个新派学界中太大,以致全家都获得了相当的关注。与父母和兄姐不同,这位三女儿因普通而著名。在全家天才的反衬下她太平常了,见过这位三小姐的知识分子无不摇头遗憾于她没有继承父母的天赋和气场。总之就是一句话:唉,可惜了。
孙语堂在同龄人背三字经时,已在父亲的启蒙下开始思考高斯完整三角和的估计这一历史难题。整日与他人认为枯燥的数字打交道并沉迷于美妙的数学世界。
可孙夫人只是一普通的落魄官员的女儿,她虽学过些近代西方知识,终究不同于新派的丈夫和天才儿子。她只是默默地渴望从儿子那里获取一些亲情的温暖。孙语堂在这点上有着清晰的认识,同情求而不得的母亲他会顺从地满足她一些微不足道的要求,比如希望儿子能融入同龄人。
降低自己的智商水准来融入普通人在他看来是件愚蠢却必须得做的事,听说罗家兄妹与自己是同类人后,他对这趟旅程提起了不少兴趣。
相比于罗可莱和罗可那,罗可郁果然无比普通。孙语堂下了判断。其实他对罗可郁很好奇,她会不会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希望天才变成普通人来接近她的世界呢?上午见完罗忠后,他与罗可莱相谈甚欢,俩人都是数学天才,一接触便发现罗可莱在一维射影几何的基本定理上甚至比自己推算得更多一步。
这就是天才的世界,他感觉自己回到了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至于看起来蠢蠢的罗可郁,他觉得观察也是件有意思的事,反正他还会在这里呆很久。
下午两点多,含香进房来通知她,夫人让她去书房。罗可郁疑惑地想,除夕有什么特殊的事会找自己呢。罗家的书房是只有很正式的事要商量时才能进的。
“妈,我来了。”她敲了敲书房的门。
“进来。”是罗敷洲的声音,打开门,他正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指了指书桌边的沙发,“郁卿,你坐下,爸妈有事同你商量。”
罗可郁局促不安地落座沙发,她很少能进书房。
“郁卿,你明年就是十五岁,要上中学了。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吗?”父亲的神色很正经严肃。
罗可郁努力组织语言,将之前跟林熙商量的结果表达出来:“爸爸妈妈,我想好了上旅宁女学,旅宁离家很近。林熙也会去那所学校,我们可以互相照应。”
周伟从一旁的屏风后走出来,她坐在可郁身边:“妈妈之前跟你说过有事需要你帮忙,就是这件事。”
罗可郁低着头沉默不语,她没懂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临时约法里发布了新学制,我和你父亲有计划创立一所女子中学,”周伟解释道,“我们会让你入女中上学。”
“让”,这就是商量吗?罗可郁并不理解女中的意思,她只是遗憾没法跟林熙同校了。父母既然说了,就是通知,自己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们的决定,何必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走出书房,她恍惚地感觉刚才父母似乎还说了很多,她现在都记不得了。走回房间的路上,她碰巧遇到孙语堂,原想当作没看见。偏偏身体比大脑更快的反应:“语堂哥。”
孙语堂微点一下头,朝着书房方向走去。
罗可郁想: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觉得心里越来越闷。一方面知道父母这个举动是为他好,但另一方面,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像个吊线木偶一样。
回到自己房间时含香正在折叠清洗好的衣服,熨烫后一一放进衣橱。她扑上床,歪着头问含香:“含香,你原来叫什么名字?”含香这个名字是老妈子领她入门时祖父趁着心情好赐的。
含香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疑惑的看向三小姐:“没有名字,有个贱名叫二丫。”
“那……你想上学吗?”
“小姐,你说笑了,我怎么能上学呢。”
“你为什么不呢?男女平等,你哥哥可以,你怎么就不可以呢。”
“我哥哥是家里未来的顶梁柱,独苗儿。我娘说,以后老徐家还要靠他传宗接代呢。而我,就是一个丫头,不值钱的。”
“如果我一边给你工钱,一边让你上学,你会去上吗?”
“应该会去吧。娘说有学问的都是大户人家。如果我有了学问,我就是大户人家了。我娘就不会把我送出来了。”
罗可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这个可笑的逻辑是错的。她想安慰一下,却又毫无底气,喏嚅道:“以后……你会能上学的……总会的……吧”。
含香只是眉眼安静地低垂:“借小姐吉言,含香告退”。
含香动作轻柔地合上门。罗可郁心里的郁气像气球似的越鼓越大。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既无能又矫情。自己出身富贵,衣食无忧,父母开明。虽然哥哥姐姐比她聪明很多,但是十分疼爱她。这样的人生她还在不满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