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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 89 章 ...

  •   他和阿兰的结果,在他发出那个短信时就是他想到了的,只不过他被自己的梦想和渴望骗了,只把它看成可能的结果之一,他要赌一把,实际上,这是唯一可能的结果。自此,他和阿兰的事情算是尘埃落定了。是的,他不得不承认、不得不面对,他和阿兰的事情尘埃落定了。在最初几天内,那种接受不了这个结果却必须得接受这个结果的难受简直是非人能够承受的。尤其是他不知何故感觉到奇耻大辱。反正是受了奇耻大辱,却不知道把这笔账算在阿兰头上还是算在他自己头上。有时候又突然对阿兰是那种爱之深才可能会有的恨之切。但他毕竟饱经风霜,毕竟已过知天命之年。慢慢的,两个月后,这一切也就过去了。他想,他冲阿兰而去的这最后一搏,其实也许只是对她的感情的一种回光返照而已。他得承认,他其实并未真正投入过。他必须一种真正的投入啊,这是何等至深的需要啊,但是,在阿兰的事情上,他并没有,尽管也许这是他这一生最重要、最投入的一段感情了。他灰溜溜离开学校当了农民后,追求过他的一位中学女同学。那也算得上一场大火了,情书都给她写了几十封。这个女同学没有给任何回应,他连她的手也没有拉成。三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这个女同学喝醉了,她的闺密,也是他的同学,也在场。大家都喝得有些高了。这个女同学才向他倾诉其实她心中是有他的,只是那个时候他是农民,她是城里人,她没能越过这个坎儿,要是那时候她就知道农民和城里人其实可以没有差别,她不会犯这个错误。她的闺密极力地证实事情的确是这样。其实,当年他就知道事情是这样的,他的同学们都知道,只不过三十年后才把话挑明而已。不过,他才发现,他早已经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了。真的是一点也没有。他乘着酒劲油腔滑调地说:来来来,为了当年,我们抱一下。他们果真抱了一下。但他知道,这个女同学终于知道什么是伤害了,因为在这一抱之中,她一定知道了她还记得他,她于他却早就和大街上随便哪个女人没有分别了。他知道,阿兰在他心中也迟早是这样,甚至于可能已经是这样了。对这个事情他没有遗憾。这是世间事情,包括爱情自然而且必然的结果,是万事万物的本质真相。他给阿兰发出那则短信,阿兰给他回那则短信,那是把整个现实,整个绝对冰冷和坚硬、只是一遍绝对的红色、红灯过去还是红灯的现实砸在了他脸上,这事情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他的世界又恢复成了放眼望去只是望不到边的荒原、沙地,就和严冬里神木这个地方的自然景象完全一样,他和阿兰的事情只一场梦而已,并不曾实有过,实有只是这种荒原和沙漠,或者说,阿兰与他的事情也是实有的,但它只是一点点朝露,这北国的太阳了出来,它就无影无踪了,无边的荒原和沙漠才是他更得面对的实有,迷恋那点朝露,不能自拔,只是鸵鸟政策而已。他得感谢阿兰,也得感谢他自己,感谢阿兰让他梦醒了,感谢自己犯了这个错误,长痛不如短痛从梦中早点醒过来。他真的相信居然对阿兰有那样的梦想,居然梦想他和阿兰能够共同建立起那样一个“空间”,只是一种迷失。不过,他也知道,自从收到阿兰那则短信到今天,他就没有一个晚上不是在深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感觉是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是只要他一动身子就是冰冷坚硬的铁墙碰到他的鼻子却绝对没有出口,他有些焦躁不安,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似乎要奋力做点什么却好像只会终止于没完没了的辗转反侧的样子,却不能不说和阿兰这个事情有关。当然,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几十年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阿兰这个事情使他更清醒了一些,更需要想想自己的人生了。他感觉到,相比他过去半个世纪的生存,他的人生都似乎在一个真正的关节点了。相比他童年时代做出走到“宇宙之外”的决定且就是这个决定使他有了“最后的晚上”和“最后的七天七夜”的疯狂或辉煌,相比他明知道这一去就是毁灭他的人生毁灭他的大好前程沦被整个社会和所有人唾弃的对象的“课间时间行动”,相比他必须在火海和海洋深处为自己撑开一个“神灯照耀”的空间且为此他付出了大半生的决定,这一次他面临的选择似乎都是最重要、最关键,也最艰难、最沉重的那个,尽管他知道,事实是,至少可能是他的什么节点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他什么选择也做不出来,就这样混下去,直到终老。
      我该怎么办?我应往何处去?我的方向在哪里?难道就这样活下去?到底应该怎样活着?他没有办法不承认,这是他“下海”以来几乎每天都在问自己的问题。他甚至于感觉到,他只在面对这些问题,其余一切都不曾进入过他的视线和思想。他每天都在奔忙,在汽车上、火车上、飞机上,一副典型的当代商人的派头,在各种各样的现代化建筑和现代办公室里出入,与官场和职场中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放眼望去,他看到一切都是煤尘,汽车、火车、飞机,高楼大厦、大街的车流人流,他每天和他们打交道的形形色色的人们,还有他自己,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他的思想、情感,他上上下下的一切、里里外外的全部,他的每一外器官、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筋骨、每一滴鲜血,都是煤尘。天地万物、整个宇宙、整个世界什么都是煤尘,而他则是这煤尘中的煤尘。他每天的忙碌,只不过是煤尘的随风飘荡,指不定哪一天,一股大风来了,就被吹得无影无踪了,连煤尘也没有了。而这一片迷迷茫茫飘飘荡荡中,这些问题不断影影绰绰地浮现,就好像在风尘中飘荡的碎报纸屑,纸屑上写的是人类的文字。他知道,他把这种对自己的生存的感受说出来,没有人会不笑他,甚至于可怜他和鄙视他,他告诉他们说他总在问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对于他总是问题,也没有人会不笑他,甚至于可怜他和鄙视他。但是,他却也不得不想,如果他是忠于自己的,诚实的,他就不能去想是不是被人笑的问题,而是得认真对待他为何对自己的人生会有这样一种感受,为何他总是在问这些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尽管人们笑他鄙视他有可能是对的,错的真的是他而不是他们。他发现,其实他一生都在问这些问题,他的一生就是问这些问题的一生。他甚至于觉得,他“下海”不是经济上的贫困逼的,不是他身为人夫人父却没有能力履行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逼的,不是被他认识的人都在看不起他逼的,不是被他饱受一生来自整个社会的体制性歧视逼的,不是得不到阿兰的耻辱感和失败感逼的,而是他问了自己几十年到头来发现这些问题还是问题,它们丝毫也没有被触动,他过去几十年的生活全都只不过是沙尘或煤灰随风飘荡的流浪,他得真的做点什么了,尽管这个真的做点什么到头来似乎他连最后一点也放弃了,完全成了随风飘荡的沙尘或煤灰了。
      并不只是这几个月时间,而是这几年来,哪天晚上于深夜醒来了,他都可能听到自己内心在呼喊:主啊!帮帮我吧!救救我吧!沙尘、沙尘、沙尘,煤灰、煤灰、煤灰,雾霾、雾霾、雾霾。除了雾霾,什么也没有。万事万物、整个宇宙,如果有无数的宇宙,就包括无数的宇宙,如果有外星人,就包括外星人,不论什么外星人,如果有上帝和天堂的存在,就包括上帝和天堂,如果有地狱和魔鬼的存在,就包括地狱和魔鬼。全都是雾霾。他是这雾霾里面的雾霾,雾霾的雾霾。这是什么样的沉沦和堕落啊。他必须得到帮助和拯救,也只有“主”才能帮他救他。但是,他呼喊“主”,却不是因为他相信“主”的存在。没有谁在倾听他呼声,没有谁可能听到他的呼声。有时候在深夜醒来,他发现自己很想哭一场。但是,也发现自己是哭不出来的。他想起当年“最后的晚上”的那个“自己”哭泣的幻象,就是这个“自己”哭出的眼泪形成了那个黑东西。他需要的就是哭成那样。只有那样才能把他必须哭出来的东西哭出来。但这是他不可能的了。他已经没有眼泪,已经丧失哭的能力。也许死后是存在的,也许只有死后真的在亡魂台上了,他才能哭出来,那时候说哭出来就哭出来了,把他这一生一世一下了倾倒出来了,那眼泪足以淹没全世界,也将全世界都淹没了。当然,不管他在深夜醒来都想到了什么,第二天天一亮,它们就无影无踪了,表明它们不过是昨晚上的一个梦而已,那对“主”的呼喊,那需要像亡魂台的亡魂的哭泣,都是梦而已,而梦中既什么都可能,又什么都是假的。尽管就是在大白天的那种忙碌中,他也照样多少在做这类的梦。尽管他知道,有可能这才是最可悲的状态,要么就把梦做彻底,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要么就不要再沉溺于这些梦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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