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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   当我从祝衡那里出来,很为自己的那番义正词严的反驳感到激动。我坐在车上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然后再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字条,展开来。
      “周主任,138********”
      我心里一抖。
      连忙拿出手机来,摁下了那个号码,果然通讯录自动调出来一个名字——
      居然是周同学!?
      周同学,就是那个满脸痘痘,对韩晓念念不忘的周同学。自从十年前那次同学会上我对他不留情面后,我再也不曾见到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
      可是现在……生活真是最顶尖的恶作剧大师。
      我独自坐在车上犹豫了足足一个钟头,还是决定自吞苦果。
      毕竟我要办的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情,我约周同学到一个离教育局有点距离的咖啡馆见面。我没有直接打他电话,而是通过短信,我说得很含糊,当然没有自报家门。但我提了祝衡的名字,他回复得很干脆。
      我提前很久便在那个咖啡馆坐下等他。
      他进来的时候我起身相迎,他看见我的时候,比我想象得要镇定许多。当然他不是没有惊异,不过在这种场合,他更多的应该是一种报复的得意。他看见我后不慌不忙地朝我走来,我虽然不悦,但还是等他落座了再自己坐下。周同学慢慢地摘下帽子和围巾,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周同学脸上的青春痘全部消退了,留下的痕迹也变得黯淡。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失望。
      “居然是你?”他说。
      “是我。”
      “呵。”
      虽然场面极尽尴尬,但我毕竟是张着祝衡的虎皮来的,也没必要太过于发怵。而且我想过了,祝衡原本托的那个人在周同学这里一定份量很大,否则的话他不会这么积极地赴约。我想:几年前帮丫丫的那位,正是周同学在省教育厅的父亲?
      的确很有可能,唉,世界真小。
      “真没想到,”他有意问,“韩晓没来么?”
      “用不着她来。”
      我的语气泄露了某些玄机,他变得很感兴趣:“我记得你们的女儿不是应该挺大的,是不是都已经上大学了?怎么现在弄中考名额……”
      “不是我的孩子。”
      他“哦”了一下,露出恍然的表情,还夹杂着几分嘲讽。面对讽笑我没有辩白,他更可以顺着自己的猜测发挥无穷无尽的想象。我不清楚周同学是不是一直盼着这一天,我跟韩晓分崩离析,我跟韩晓自食其果,我背着韩晓,为别人的孩子钻营忙碌。
      倒不是说我和韩晓不对付,周同学就获得了什么机会。这十年里,大概韩晓也没有跟他接触过。有过十年前那次同学会的经历,他对我们夫妻俩的恨应该也是等同的吧?
      他摊开纸笔,把桌上的菜单推到一旁,摆明了不准备承我一饭之请,我自然也不勉强。他问:“孩子的情况有吗?”
      我拿出手机,把莫思薇发给我的有关李想的信息一一念给他听。
      情况比较棘手。
      李想成绩不行是一方面,他还不比丫丫,有那么多课外活动加持,附中高中部想要特招,必须要十分充分的理由。
      “我尽力吧!”周同学合上比,露出懒洋洋的表情。他看着我,然后笑了一下。
      “尽力”二字可松可紧,从他的脸上我可看不到什么准备尽力的迹象。我压抑着内心的不满,没忘记自己对莫思薇的承诺,不管怎么说,我自己总是得尽力而为的。
      “这是我一个好朋友的孩子,”我解释道,有点希冀他的理解和同情。“也算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吧,我答应了人家,否则也不会费这么大劲去找祝衡……你一定是在想为什么不是韩晓来找你,”我不得已打出韩晓的牌,并且准备撒谎:“你别怪她,其实她都——”
      不过我的谎话都没有说完,周同学突兀地打断了我:“我是在想十年前的那次同学会。”
      我心里面“咯噔”一声。
      “你羞辱我,记得么,你说我不过是个走后门的货色,只是托老爹的福。呵呵,世界真奇妙,转一圈回头,你还得来求我。”
      周同学笑了,不过看得出他笑得并不开心,这算不上什么复仇,只是一种稍稍的宽解。这么多年,他在教育局的职位只升了一级,他的父亲身居高位似乎也没能帮上他的忙……还是说周同学傲慢地不接受帮助?
      如果真是那样,他心里的恨意和骄傲,一定都是咬牙切齿的。
      所以我没有反驳他,没有开口。而是让他笑了足够长的时间,笑得两边脸颊再也拉扯不出笑的动作。笑得周同学满脸落寞,甚至流露哀伤。
      到最后我叹了口气,点点头:“那时候我不懂,但我现在明白了,一切都只是为了孩子。”
      他用一种困惑的眼神看着我。
      “孩子,不管我们做什么,怎么去践踏明规则、利用潜规则,怎么被人指责、被人嘲讽、被人戳脊梁骨,都义无反顾。有时候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非要那么做,现在我明白了,因为根本不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只因为它是一种本能。我们本能地要为孩子付出一切,我们本能地希望用一种自我承受的方式换来他们的最大幸福。你可以说这是最卑劣的自私,但它也是最无私的自私——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不论是周同学的父亲照顾他进教育局,还是韩晓与祝衡接近以方便丫丫,又或者是莫思薇巧妙地利用我帮她的李想,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孩子。
      年轻的时候我也有过一段空想期,大概是高中也不大学的时候,面对繁重的学业和艰难的选择,我开始装得像个哲学家一样,流俗地思考人生的意义所在。这是一种不成熟的病症,发生在空闲太多而脑力太少的青春期。后来当韩晓诞下了丫丫,我突然有了急切和遥远的生活目标时,我才真正知道人存活于世的真谛——
      人是一种历史的生物,他们的目的就是不断地把所有已解决的和没解决的问题传承、传承、传承……一直到某一代人,所有的困惑都被解惑,所有的发问都得到回答——这些问题,就包括人生意义的那一个。
      所以,“下一代”,本身就是答案。
      那天我回到家里,又忍不住想起黄纯纯的事情。可能是碰到了周同学,也可能是那些日子被孩子的事情纠缠太深,我忍不住想起这位韩晓曾经的闺中密友,也算是我家庭的一个若即若离的朋友。晚上的时候我坐在卫生间的凳子上泡脚,韩晓进来梳头准备洗漱。通常这种时刻我们是不多说话的,但当时我偏就破天荒地突然问她:
      “他们结婚多久了?”
      “谁?”韩晓反问。
      “黄纯纯和她老公。”
      “……十七年了吧。”
      “十七年?那么久啊。”
      韩晓的梳子在发丝间拉扯而过,发出毛躁的窸窣的声响,我们沉默了片刻,她突然补充:“跟咱俩差不多。”
      “跟咱俩差不多”——在我心里久久回荡。
      结发十七年,得同舟共济了多少惊涛骇浪。黄纯纯一直没孩子我是知道的。以往韩晓与她的交往中都是用丫丫来压黄纯纯一头,有时候韩晓甚至会回来告诉我说她有多得意,因为黄纯纯那么幸运那么骄傲,可就这一点美中不足。
      那时我根本意识不到,没有孩子对婚姻来说可不仅仅是美中不足,它可以是一道致命伤。

      我曾经自己也是个孩子,也在一个家庭、一段婚姻之中扮演着瘦小而飘摇的角色。那时候我还很小,印象里永远是冬日家中厨房那盏昏黄的灯。我爸和我妈持续地争吵,我从院子的外面偷瞥他们,看他们吵了又和好,和好了又接着吵。他俩都是学校□□,都是知识分子,即便吵架的时候也很注重对四邻的影响。他们的声音很低,低得让人听不清究竟在争执些什么。可是他们又那么情绪高昂,高昂得让人害怕他们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动手。厨房里案板的上方挂着一把把菜刀,在灯光的照耀下倒映出刺目的雪白。我站在大门口等着姐姐放学回来,浑身哆哆嗦嗦的,有点发冷,有点打颤。
      最终我的父母没有离婚,那段日子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妈总是不时地过来抱着我哭。我就是想安慰她,都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安慰。那是我第一次从我姐那里听说了“离婚”这个词汇,我问我姐这是什么意思?我姐悄悄地跟我解释:就是咱以后不能住在一起了,你、我、爸爸、妈妈,都要分开了!
      那个时候我恨我的父母,恨他们让自己的孩子深陷于这样的恐惧。但与此同时又可怜巴巴地祈盼,祈盼他们千万不要离婚,不要让我成为一个破碎家庭的弃子。
      那个年代离婚虽然较现在要少,但也绝非罕见。我的同学里有就有来自于单亲家庭的。他们通常比别人沉默,走路爱低着头,身后会有其他学生和家长指着他们窃窃私语。离婚是父母的不光彩,却常常集中地反应在孩子的身上。那些指指点点的人们不见得有多少恶意,也许他们在同情孩子、在批判父母——怎么能离婚呢?古代媒妁之言乃至指腹为婚的都有,别人能过得下去,你们怎么不能?
      所以当我长大之后,我越发感谢自己的父母,尤其是我的母亲。尽管波折重重,但她与我父亲相守到了最后,甚至在父亲过世后,也没有选择另嫁而重新开始。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如今我与妻子争吵,与当年的恋人重逢。如今我明白了婚姻的跋涉究竟有多少苦难,所以我感谢她所做的一切——她的争取,她的挣扎,她的艰辛,她的坚持。她是一个那样完美的榜样,只是我满心羞惭,我没有做到她的万分之一。
      然而,曾经在婚姻的狂风暴雨中紧紧抱着我的这位母亲,却还是最终要离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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