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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八.故人归 ...

  •   九

      1919年10月23日,上海火车站在一辆货车内发现七只神秘大木箱。货车正准备由上海开往青岛。货单上备注医用滴剂与部分玉器。托运人是日本人竹内一郎。按照惯例,车站工作人员开箱验货,发现商内物品大部分属实。然其中一只木箱底部夹杂不知名砖瓦若干,某警卫员为谨慎起见,欲暂时扣押货物,并进行查证。然日方多次派人严厉催促,施加压力,警卫员长也多次训斥,命令他立刻放行。一番权衡之后,该警卫员暗自联系上海市立图书馆馆长王毕节先生,王先生秘密从现场带回一片瓦片。
      经查证,这批砖瓦是日本古物商人大田九川用1600元钱从雅县盗买的高氏上陶室泰汉砖瓦。大田得到砖瓦后,将最珍贵的两件12字奉砖先期带回日本,将其他砖瓦分别装前,并隐调货物真相,托日本人久原办理托运业务,企国蒙源过关。

      1911年辛亥革命后,内忧外患,各地盗掘成风,文物如潮水般地涌出国门。
      王馆长痛心疾首,发文怒斥,“自元明以来之积蓄,上自典章文物,下至珠宝奇珍,扫地遂尽,所失已数十万不止。央我伟大之政府,守卫国宝,续命中华!”
      一石激起千层浪。爱国志士纷纷发声。沉默两日后,中央政府终于有所动作,派三五军警到达火车站,姗姗来迟,封存了这些砖瓦。

      然没有人知道。当年的那七只大木箱里,还有一样东西。铜炉云纹鹤,鎏金琉璃龙首,做工精巧至极,价值连城。
      但那只是赝品。孙克梧为之枉死的赝品。
      与此同时,真正的铜炉在白公馆的二小姐手里,白二小姐戴一顶宽檐茶色织帽,浅色大衣垂至脚边,肩披长围巾,提着黑箱子,在上海小巷胡同内,贴墙低头行走。

      走到一处隐蔽阁楼,她停下脚步。
      这栋阁楼位于老区23号,墙壁的砖瓦呈现脏且老旧的深青灰色,夹杂被雨水淋蚀的阴惨惨黄色。以余光扫视四周之后,她快步走入门内,楼道狭窄,电灯昏黄。
      走到三楼,白珠左手提箱子,右手敲门。片刻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与此同时,从门后伸出一个年轻人的脑袋来。
      “白小姐。快请进。”

      白珠踏进房间。这是一间出租屋的阁楼,房间内十分狭小且昏暗,窗帘被严密拉好,中间摆着一张茶几,一根桌腿被锯掉了一小截,故桌面十分寒碜地歪斜不平。角落里似乎还有一张床。窗边杂物堆积如山。有一瞬间,她似乎还在窗台上看到了一盆矮松竹盆景。
      竹叶因缺水缺光而呈现可怜兮兮地枯黄色。不明白屋主哪来的勇气,在这个小小房间里,除了自己之外,还想养活别的生命。
      茶几旁已经坐了三两人。皆身着西装,面容严肃,正襟危坐。

      白珠把箱子小心放在茶几上。咔哒一声,箱子的锁弹开。被黑布蒙着的古老文物静静躺在箱底。
      “非常感谢你。白小姐。”
      其中一名头戴灰色鸭舌帽,鼻子上架有一副玳瑁眼镜的年轻人说道,随即捋起袖口,用黑布拖起铜炉,仔细查看。
      “你们是什么人?”
      “文物保护中心,在北平。”灰帽男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古物。他一边仔细查看,一边从口袋掏出一张证件,头也不抬地递过来。
      白珠接过名片。白底黑字,中央简短写着一行字,包括灰帽男的名字——陈旭。

      “据海关资料显示,近10多年,仅深圳海关就查扣走私文物近3万起。而这仅仅是在海关对于出境货物5%的抽查中发现的。打击文物走私压力重重。”
      灰帽男扶了扶眼镜,语气低沉,“感谢您,主动归还国家珍贵历史文物。白小姐。”
      接着他低头,从公文包里抽出几张纸,开始对照古物填写表格,神情严肃。

      一杯茶水被端到白珠面前。白珠抬头,点头道,“祁同学,你的住处着实有点乱。”
      “就这样吧。”祁叶青倒茶完毕,叹了一口气,补充道,“啊,白小姐。你听没听说过‘作战地图’的传说?”
      “什么地图?”
      “三十多年前,中国文物在国际市场渐渐火热,据说大英帝国有一个著名的古董商,他的家里就挂上着一张硕大的中国地图,一些重要的考古发现地点被标注出来,形同“作战地图”,这个故事被当成传说在文物收藏界中屡次被提起。”
      白珠摇头。
      “落后的民族,哪怕有灿烂的历史,也注定会丧失尊严。”祁叶青叹息,“白小姐,枪声已经响了。”
      1919,一战落下帷幕,和平将再次笼罩满目疮痍的世界。一切纷飞的战火,似乎将要永远熄灭。于是她抬头看他,“什么枪声?”
      “这个国家的枪声。”

      初步鉴定完毕,身世坎坷的国宝终于不再流离失所,灰帽男一行人提着木箱,从楼道内的隐蔽后门中,匆匆离开。很快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这是你养的植物?”白珠走到窗前。
      “是啊。”祁叶青笑眯眯道。
      “我有丰富的阁楼禁闭经验,你八成是养不活的。”白珠叹气,“缺乏光照。黑暗里生命无法生存。”
      “咦?白小姐你经常被关禁闭吗?”白衬衫青年成功找错重点。
      有一瞬间她忽然觉得,他的眼睛笑起来很好看,那双深黑色的眼睛,笑的时候眉眼弯弯,仿佛有星星在里面。

      于是她捧起花盆,尝试着移了下位置,光线始终稀疏地可怜。最终她从地上的一堆杂物里捡起两本书,摞在一起,垫脚把花盆郑重其事地放在上面。
      阳光终于照亮盆栽顶端的虚弱竹叶了。

      白二小姐十分满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拍着拍着,却忽然顿住。
      “谢谢白小姐。”白衬衫青年微微眯起眼睛。欣赏在温暖阳光下显得更加脆弱的绿叶。“嗯?白小姐怎么了?”

      “等等……”白珠手脚冰凉。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的。”
      “四宝会误会我爹把铜炉卖给了孙克梧,因此才追杀孙先生。但实际上,我爹卖给他的是赝品。四宝会在知道赝品后,恼羞成怒,将铜炉扔到黄浦江里。”白珠抬头,“但那是一份十分精细的赝品。不作细致鉴定根本无法确定。然而仅在射杀孙克梧的两小时内,铜炉边被连箱子带遮光布,迅速被扔到海里。”

      “白小姐,什么意思?”祁叶青皱眉,若有所思。

      “不是铜炉,事情的关键不是所谓的国宝龙首琉璃纹鎏金铜炉。”白珠的手微微颤抖。
      “而是香。铜炉里面点的一炷木檀香。”

      十
      “眼下街上太乱。二小姐最好不要出去,以防节外生枝。”

      白公馆的白二小姐因吃不到绿豆糕,思念成疾,故呆坐在阁楼卧室的窗边,看窗下街道上成群结队游行着的学生,青年蓝色校服,挥舞旗帜。仿佛沸腾的海洋。
      自巴黎和会上对德和约一事传来,四万万公民无不愤慨,北平爆发学生游行。上海学生联合会前日在南市公共体育馆召集民众大会,大会在军警如临大敌的包围与监视下举行,围观群众无不对北洋政府的卖国意图表示抗议。既上海数所学院学生罢课后,上海法租界的商店纷纷响应罢市。
      学联会总干事赵立同学,英勇领导同学们罢课游行,并且长时间逗留在公共租界内,寻求庇护。个别英美领事馆的总领事在这一事件中似乎颇为同情爱国青年,并对其予以一定保护。

      “季深。”
      “二小姐?”极其敬业的保镖,兢兢业业守在白二小姐一百米以内。自从若干年前珊瑚林交易行的白老板命令他作为自家千金的保镖以来。
      尽管他神色冷漠,总是能够成功利用带有略微鄙夷的面无表情,怼得白二小姐心脏隐隐作痛。

      “我爹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了。不会是跑了吧。”白珠叹气。
      “白老板不会抛弃二小姐的。”
      “也是。”白珠撑起腮帮子看着窗外,手里捏着一颗橘子,“我想他了。”

      白二小姐从小便不是一个聒噪的人,即使作为白公馆的千金,小时候语气活泼而嚣张,然而只要她一笑起来,眉眼弯弯,便会十分温柔。她不经常哭的,印象里季深就见过一次。白二小姐十岁的时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放风筝。摔了三跤,膝盖被磕地惨不忍睹,然而小丫头精力十分旺盛,爬起来停也不停地就接着跑远了。季深站在角落的树下,无聊吃瓜。
      直到她忽然停了下来。站在院墙下一动不动。季深觉得不对劲,走过去看了看。风筝被挂在了树上,黄蝴蝶折骨风筝的两根翅膀被缠在梧桐树的茂密枝叶间。小丫头拽了很久,咬得嘴唇发白,都没拽下来。
      季深走过去,接过线来,试着拉了拉,果然缠得很紧。白二小姐抬头,眼巴巴地望向他。于是他叹了一口气,拍拍裤子,爬上树。少年坐在树上,皱眉伸手,找了好一会,双手才碰到风筝。遂抬头去解开风筝细线。
      刚刚解完,黑衣少年呼出一口气,牵着风筝刚想跳下来。一阵风吹过,他递给二小姐,没看清她的手还没有拿稳,他便松了手。
      于是风筝摇摇晃晃,背风吹上了天。
      二小姐备受打击,嚎啕大哭。季深皱眉反思,愣在树上。
      “季深,或许我不应该拜托你爬上去解线的。”多年后白珠深刻反思。
      白珠叹气,“那风筝是我母亲给我做的。她一向不喜欢这些的。所以我很珍惜。她不喜欢我跑来跑去,比较喜欢我淑女一点地坐着。”

      “对了,你还记得吗?”白珠扭头。
      “记得。”那天白二小姐哭地一把鼻涕一把泪,面瘫保镖不禁受到惊吓,垂手站在一旁,默默递纸巾。季深回忆片刻,淡淡点头,“印象深刻。”

      “季深,我想吃绿豆糕了。”
      “没有。”季深果断回绝,“城西的凉府绿豆糕店门关了,上面还贴着一张纸,‘不除国贼,誓不开门。’”

      白珠思索片刻,又道,“我母亲还没吃饭呢。我得下去给她做饭。”
      “夫人已经吃过了,早早休息了。”季深一句话噎回去。
      “二小姐,外面很危险。”白珠坐在窗边,窗外阳光明媚,看军装青年提来一壶茶,以相当冷淡的口吻进行无法拒绝的劝阻,“您最好不要乱跑。”

      “哪里危险?”

      “白老板三年前便不同意二小姐加入游云诗社的。以学联会成员赵立为首,果然是一群激进的疯子。”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赵社长了。”白珠摇头,“爱国青年多奇志,赵立同学日理万机。而且我已将国宝文物归还,他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

      “珊瑚林古物交易行的赝品堆积如山,白老板被无数人恨的牙痒痒。并对其合作伙伴孙克梧威逼利诱,使孙先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手鎏金铜炉赝品,以转移视线,最终孙先生惨遭暗杀。”季深语气平静,“且,另有不实谣言满城相传,说珊瑚林交易行的白老板为了一己私利,走私国宝,为人不齿。身为白公馆的二小姐,你的处境当然危险。”
      “……我以为你很喜欢我父亲呢。”白珠正在喝茶,呛了一口。

      “那是自然。”季深点头,眯起眼睛,“季深幼时遭遇战乱,家人没能活下来,吃不饱饭,去混了□□,是白老板把我从贼窝里捞了出来。”

      “也许他只是拿你做一把刀。”白珠摇头,“季深,别把我父亲想的那样好。”

      她抬头看向他,于是便看到他微微眯起双眼,下颌绷成一条锋利而冰冷的线,棱角分明的脸上毫无波澜,“有人用的刀就是好刀。”
      做一把好刀比做一个好人容易多了。
      “即使爱国青年冲进来,放火烧了白公馆。你也不会放我离开一步。”白珠叹气。
      季深冷漠点头。
      青年一身漆黑军装,沉默寡言,站地笔直。有时候她会觉得他的背影仿佛一把锋利的钢刀,任由她的目光落在上面,如同雪落在刀锋上,瞬间无影无踪。只剩融化的冰冷水珠,顺着刀刃飞快滴下来,而刀干净如初。

      白珠掩唇打了个哈欠,这不许,那不许,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睡觉了。
      于是趴在床上,喝茶看书。缓慢闭眼。随着皮靴的脚步声远去,咔哒一身,门被关上。
      白珠一把掀起被子,跳下床来。

      木檀香猜想假说,由擅长哲学的祁叶青同学严谨冠名。猜测内容为国宝并非铜炉,而是铜炉中点燃的一段香。白珠手脚冰凉,撬开卧室门锁,走下阁楼,飞速搜寻。没有袅袅白烟,没有奇异松香。白珠在书房里翻箱倒柜,那天的景象历历在目。然而如今所有痕迹完全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家门忽然传来声响。白珠立即停止手中动作,静静站在书房的窗帘后。
      她敛声屏气,手指冰凉,等待客厅里的脚步声离开。
      从虚掩的书房门夹缝里,白珠看到了那人,瘦而挺拔的身影,漆黑军装,仿佛腐烂在雪中的一片枯叶。
      季深?他不是刚刚走了吗?
      白珠贴在墙上,握紧手指。季深很危险。自始至终她都这样认为。沉默寡言,且手黑形象,一心忠于自己的父亲。即使眼睁睁地看着白公馆被指责卖国贼。

      白珠注视着他,看他走到客厅的桌子前,放下一个纸袋。随后青年对镜子整理袖口,漠然转身离去。

      桌子上是一个油纸袋,冷掉的绿豆糕又一种特殊的甜腻。白珠小时候最喜欢吃绿豆糕。那时候白远道大老远买来。
      季深拉来了门,走出白公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白珠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叫住他。也许她还应该走到桌前,夹起一块绿豆糕,愣愣问他,“你不会是跑到城西去买糕点了吧。街上司机罢工,你……走着去的?”
      白珠想象了一下场景,觉得八成季深会抬眼看她,面色不善,不置可否。
      然而他已经走了。
      如同几分钟前他忽然到来一般,冷淡地走到客厅放下一个纸袋。然后安静离开,如同深秋的微风,寒冷却带不走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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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八.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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