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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之一 持酒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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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春的雨绵密如帘,细软似线,招人喜,也招人厌,讨不得欢心。
肖颋趴在厢房窗口,手中把玩着剑上的流苏,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薄薄的雨雾,庭中美花美草笼在其中,晕出了一幅清淡水墨画。肖颋打眼望着,不甚解这雨中丽景,反是困顿不已,不多时便打起盹儿来。
混沌之中,似乎瞧见大师兄拉了自己的手,背对着自个儿,和另一人说着什么。一会,大师兄就将自己的手递给了那人,竟是顾公彦,他冷了张脸瞪着大师兄,就像那日瞪着展舍的眼神,吃人般的。肖颋在一旁看着十分心惊,立时被那冷冽无情的眼神吓醒了。睁眼望望四周,什么人也无,窗外仍是细雨绵绵,无声地浸润着大地。
肖颋怔坐许久才回过神来,回想方才的噩梦,有些模糊,倒是忆起五年前大师兄离去前的事来。
五年前的肖颋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十三年岁,学习不用功,顽皮得紧。那年正是隆升十一年,大师兄顾尧章本家福建博平顾氏山庄要举办三年一度的“选贤大会”,肖颋听说了,闹腾了一夜,才得顾尧章同意,允他一同去福建。二人风尘仆仆赶了一月的路,从小昆山到了博平山庄。
博平山庄乃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亦是朝廷分掌江湖的一族,至今已有百年历史,每三年的“选贤大会”是从各分家的族人弟子中挑选出卓越之人,替朝廷训练武官。这“选贤大会”虽每三年一次,每次却只选一人,获选之人不仅荣耀四方,更可一步登天,享尽荣华富贵。肖颋当年幼小,想法简单,以为大师兄参加是为了入朝为官,精忠报国,现下想来大师兄生性淡泊,不屑名利,怎的会有那般庸俗的想法。不知顾尧章抱着什么想法参加这“选贤大会”的,虽未卫冕,但他终是不辱没师尊云樗子的名号,过三关斩五将,不惊不险地晋级。
初次见到顾公彦便也是那时。身为博平山庄少庄主的顾公彦因家教严厉,也隐了身份参加。肖颋一开始便知道他的身份,是由于顾尧章。二人似乎早就认识,只是关系瞧来不大好,见面总是小吵一番。肖颋自是助着自家大师兄了,却又说不过顾公彦一张利嘴,每每弄得脸颊通红,末了,顾公彦还总要戏谑他,要蹂躏他红红的脸颊。莫不是顾尧章适时阻止,肖颋早在十三那年就被顾公彦吃过不知多少的豆腐了。至今肖颋也不忘用此事来取笑顾公彦,却总惹来对方大肆蹂躏自个儿的脸蛋。
肖颋起身看着窗外不消停的雨丝,叹了口气,稍作整理,拿起桌上的剑,准备去角力场。
他不知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顾尧章在“选贤大会”后便消失不见了,只给他留下了封未上蜡的信,说是要去执行任务,不知归期如何,已劳烦顾公彦照顾他,让他听从顾公彦安排,寻个时候回小昆山。而顾尧章这一去便是五年,或许更久,肖颋每每忆起他对自己的好,更是担心。倒是师傅云樗子说顾尧章三年前曾回过小昆山,不到三日又离去了。那时他已完成了山庄的任务,却只搁下一句“云游四海”后就消失了。
便也是得知了大师兄最后一次消息的不久以后,肖颋与顾公彦在九江“论剑大会”上再次相逢。肖颋有时困惑,自己怎的就沦陷在了一个男人手中,怎的就放着那些个漂亮姑娘不要了,困惑着的时候,看到顾公彦的笑容,却又沉得更深了。
推开角力场的门,肖颋随意寻了处地儿拔了剑,心神不一地舞起剑来。舞了十数招,却听一人道:“舞剑最忌分心不专一,云樗子前辈的回龙剑不似这般无力罢。”肖颋回首一望,却是展舍。肖颋收剑,拱手行了个礼。展舍回礼,笑道:“肖公子练剑似乎不太专心,在下冒昧了。”肖颋道:“哪里哪里,小辈还应多谢展侠士提醒才是。师傅素来教导我们练剑一心不二,是小辈懈怠了。”展舍道:“那便不打扰了,请继续。”肖颋点点头,展舍又回身走到一旁习剑的儿子身旁。
肖颋本来只是心情烦闷,想借舞剑舒畅舒畅,这下也没什么心思,便看着展氏父子练习。见不过五岁的君平舞起剑来有模有样,偶尔展舍亲自示范也是剑法超然。至于他身姿优雅,矫若虬龙,步伐坚毅,如踏猛虎,只看那身形,与大师兄相似极了,但使的剑法却是刚柔兼济的崆峒剑法,与云樗子阳刚强劲的剑法截然不同。
收起剑式,让君平再比试一次,展舍笑着抬头对上方才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那股视线,弄得肖颋慌张地移开了双眼,尴尬的抚了抚剑柄,又抬头来对上那笑眯眯的脸,呵呵干笑。
展舍心道这小辈果然有趣得紧,便有意笑说:“不知肖公子可有闲暇时候,与在下共酌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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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水楼傍水而建,三面环水,影倒水中,江心月白。近日雨帘倾洒,江面朦胧腾雾,回水楼飘渺其中,如天上绕云庭阁,来者如登仙界。
肖颋提起衣裾,踩过一地不停屯聚的水洼,踏上回水楼的前圮,学着展舍那般将手中伞递给小二,随着他走上楼去。在二楼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展舍便让肖颋点菜,肖颋不好意思道:“我吃什么都好,还是让小公子来点罢。”展舍笑道:“小孩子太挑了,还是肖公子来点罢。”肖颋道:“还是你来罢。”展舍仍道:“你来点罢。今日我做东,不好怠慢了你。”肖颋这才点了几样清淡小菜,又点了糖酥凤梨、蜜汁金枣、甜酸杏饼,却是特意为君平点的。
展舍要了回水楼最上乘的春酿,给二人斟满了,敬了肖颋一杯后,再也无话。君平年小懂事,也或是那些点心合了他的意,专心的吃着。展舍则捏着白瓷小杯看着窗外雨蒙蒙雾绵绵,江景染墨,绿树入画,笑眯眯。肖颋总觉得气氛太过冷清,想找些话来说,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话头来。倒是江上忽然传来缕缕弦音,轻柔缱绻的似美人凝脂的粉指,挑开了雨幕,也挑破了过静的气氛。
肖颋心中缓了口气,见展舍颇有兴致的细细聆听,便也竖起耳朵来,乃是苏子瞻的《水龙吟?韵章质大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困。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惟缀。晓过雨来,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分二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扬花,点点是离人泪……”
肖颋听得不甚清明,但觉曲调悠悠,意味艾艾,着些春懒,着些嗔怨,飘散在雨帘中,恰似春雨吟哦,愁人不得。展舍捏着酒杯,听着幽曲,胸中意欲发,点着桌面轻轻唱和着。肖颋知他也在随唱,却怎的也听不清楚,盯着展舍分明的侧面,似要从他面上盯出歌来般,却只越看越模糊,只怨那词太过离愁。
春分三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皆浸在了雨中,糅在了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