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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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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院散戏后,橙红色釉面地砖上挤满了人众,推推搡搡,拥挤不堪,像无数只成虫在迟缓地蠕动着。在昏暗的霓虹街灯的照射下,古典廊柱剧院的门顶上是一排青铜狮子,迷离的红光圈圈出一张妩媚的脸蛋,经那澄澈明黄的汽车灯一照,我们可以依稀地看出这是一张女人的脸,光丽粉嫩,浓丽的大彩妆,胭脂红的眼尾泼泼洒洒地向水鬓贴片上扫去,她那张小嘴嘟囔着:“好好的越剧只看到一半,说什么肚子饿了,独自跑到饭厅吃饭。”一面顿着脚,连带着她身上的长衫褶子像火苗似地跳动着,在这迷离的苍茫暮色里。
不时,有几个大胆的男人朝她脸颊上瞟去,他们的眼波里流露出怪异,但又随即把这怪异的脸色隐去,露出目眩神迷的神情,她下死劲地瞪了那几个色眯眯的男人一眼,或许天理最难容的就是,男人瞟一眼美女,就得被戴上一顶好色的高帽子,连她自己的神魂都有些飘荡,谁叫她生了这么一副好看的皮囊,在这个以好颜面可一本万利的时代,苏盛男轻轻巧巧地就赢得了众多俊彦的青睐。
苏盛男头一次穿着这花旦的衣饰,孤身一人,站在剧院门口,心念电转似地想着:“这男人好会捉弄人,让我穿这套服饰,在这丢人现眼。”一边低首端相着这套行头,那些男人依旧向她投来怪异的眼光,她深邃的眼光里錾刻着刻意的矫饰。
她窈窕的身姿在这宽大的衫裙里不安地扭动着,等人易老,等船难到,苏盛男微微地皱着眉头,嘴里低声咒骂着这该死的龙清云:“当别人戏子样的取笑。”但在这一刹那间,苏盛男的脸颊上有一丝苦涩的笑意掠过,喃喃地说着:“ 越剧艺人也比我们这些人命要好啊。”
至少艺人的身由她们自己做主,圆润的腔调博得男票友的欢心,卖艺不卖身,一副好嗓子、一身艳丽的装扮足以让那些票友们心生歆羡。而她,苏盛男的人生之花才刚刚绽放,却是以一种病态的寄生方式,常年以一种低姿态的虫蛹生存在这腐烂的土地上,鬼见了亦愁,像她这种依傍有妻室的知识分子的情人,迟早会出事,还没来得及挣脱权色之茧的束缚时。
他恣意地撒了大把的金钱在苏盛男身上,早年时乖命蹇的她成了他手底眼里的柔顺女人,他还是做得了她的主的,同命运之舟共济的他两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得罪了他,苏盛男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体面、风光、钱财、就连身上这件红色蕾丝的无痕内衣都是他龙清云给的。
她深知这些厉害的关节。龙清云时运好时,她的生活之舟可稳定地行使;龙清云的时运不济时,她舟底的水全然可把她跌入波澜万丈的深海里。
苏盛男恭恭敬敬地顺着他,不敢在他面前叫嚣,否则他便会把她捏成一只蚂蚁,踩踏在他皮鞋底下,她不敢拂逆了他的意思,即使今天早上她是多么得抗拒穿这身服饰,小声地嘀咕着说:“我以为我能做得了我自己的主,还是被这身服饰给压下头去了。”
那床底下藏着一整套旦角的行头,他平生得闲,总爱看那些咿咿呀呀的越剧戏子吊嗓子,尤其爱慕《珍珠塔》里的表姐陈翠娥,重情重义,又不嫌贫爱富。前晚,龙清云在昏黄的红紫灯光下,柔情地凝视着苏盛男,那苏盛男的眉心狭窄,据那庙门旁的算命先生说:“那是聚财的面相。”真是灵,她经由网络炫舞里的女友结识了龙清云。
他缓缓地吐出几个字,说:“你真是美的不可方物。”
羞涩已经不再适合她这个年纪,虽然她才二十多岁。
不可方物?是什么东西,只有初中文化的她不懂,她唯一懂的就是如何伺候好眼前这个脾气怪诞的男人,然后她才能在亲友故旧面前扬眉吐气。
她又做了一回旧时代的戏子,那些身不由主的戏子,她害怕贫困带来的不体面,在这个唯功利而论、有诗意的时代,这套寻常得紧的戏服套在她娇小的身躯上,就像长满了刺一样地令她觉得浑身难受、不服帖,苏盛男在尘世伸出的头颈,又被这套可恶的戏服给缩扁了。
她还是不能做自己。
长街上的汽车灯射出几万个明晃晃的光筒,零落的窗灯火宛若无数的流星,散落在灰蒙蒙的夜空里,寂寥、凄清、冷漠在五光十色的繁华里隐现,坐在剧院门口石阶上的苏盛男,手里持着一双红色的软缎挑花圆头鞋,心想:“你以为你给我叫辆网约车,我就会感谢你吗?”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但立即又冷笑道,“我怎么会动心,跟着他,我不就是为了钱吗?我。”
苏盛男正在这冷清的剧院门口胡思,这时一阵急促的“嘀,嘀”的汽车喇叭声断续地响起,只见一辆橙黄色的网约车的车窗里伸出一张男人脸,咕哝着说:“正妹,这么晚了还不让我休息。”
又是一个见色起意的男人,苏盛男索性把左手食指轻含在嘴唇里,把下颌微微扬起,自我陶然地挑逗着他,一头漆亮的挑染头发顺着她的肩头滑了下来。
事后,她未免又嘲讽自己:“嗳,我竟然堕落到这种程度,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出租车司机都不放过。”
为了钱,仿佛她可以沦落到“人尽可夫”的程度。那老司机苍黑粗老,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寒酸味,她厌恶地把鼻头微皱,用宽大的衣袖捂着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身上沾染的贵气还是混杂着这股寒酸味。
那是贫穷落后山区乡民身上的寒酸气,又一次弥漫在这闷热的车厢里,让苏盛男不经意地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她把头斜抵在玻璃窗上,眼前清晰地浮现出荒山夜棚,牛棚里哞哞叫着的老牛,以及旁边阴暗的厨房里散发出来的霉味。
明净的车玻璃窗上映出的昏黄光色,摇曳在苏盛男的明眸里,一恍神,它似乎在熊熊地燃烧着,那是童年的一盏煤油灯,苏盛男依稀记得。
乡下的生活是饿,馋,苦,缺钱,还有那些永远也摘不完的落花生,苏盛男心上袭卷过一阵苦楚,她再也不愿回到乡下,便轻轻地阖上了眼皮,这一阖,就此把那蛮荒落后的乡下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