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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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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男子“啪”的一声,将手中的折子拍在了书案上,吓得下方跪着的乐明哆哆嗦嗦头都不敢抬。
“你说,太傅夫人,有喜了?”男子挑着一双如锋剑眉,扬声又道,“确定?”
乐明心头虚得狠,几乎把头磕到地上,硬着头皮又道:“回陛下,奴才……奴才……奴才也不确定,是……是太医院的周永义说的。前段时间李老夫人总是心口疼,太傅大人便请了周太医去府上诊脉,恰好李夫人坐在一旁犯恶心,周太医就顺便也替她诊了诊,没想到竟是喜脉!”
一时间,室内静了。乐明斜着眼偷偷抬头看,却见杨少卿靠在那九龙盘缠的龙椅上,蹙着眉头,若有所思。
这一跪便是许久,直至夕阳西斜,堂内渐暗,乐明才听上方传来男子的声音,或因许久未出声,此时听来竟有几分喑哑:“去准备点人参雪莲,然后去趟太医院,让陈院判晚上跟我去趟太傅府。”
“是。”乐明应了一声,退了下去,刚迈出德馨堂,便听到里头噼里啪啦一通砸东西的声音。
哎……乐明暗自摇头,他家那英勇神武聪明盖世的主子哟,一遇上太傅大人,便一点沉不住气。如今宫里已有些关于皇上和太傅的断袖风声传了出来,若再这般下去,哪怕是深谙内情如他,怕是都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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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恭迎圣驾。”
杨少卿看着跪在大门前的一片人,连说句“平身”的兴致都没有,上前扶了跪在中央的白衣男子起身,径自进了府中。
依旧是平日里的模样,后花园,八角亭,清酒,三五个小菜。
杨少卿和白衣男子相对而坐,石案上的小菜几乎没动多少,倒是那壶酒,你来我往,数轮之后,已快见底。
刚才不知去了何处的乐明忽然出现在亭中,上前两步凑着杨少卿的耳朵说了几句。杨少卿面色波澜不惊,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示意他退下。
李佑黎并不晓得乐明到底说了什么,但他看得出来,杨少卿今日心情不佳。他向来知道如何处理他的臭脾气,便只坐在一旁不说话,陪他喝酒。
于是,两人各自斟酒、轮杯,一时无话。
乐明让厨房送第二壶酒来的时候,李佑黎正挽着阔袖替杨少卿挑菜里的萝卜丝。皇帝的衣食住行,一切喜好皆不能为人所知,但李佑黎,似乎是例外,回元胡城不过短短三月,便已知晓陛下不少不为人知之事。
“恭喜。”杨少卿定定看着他,终于冒出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李佑黎手中动作一滞,转而一笑,“承蒙皇上赐婚之恩。若非皇上钦赐,臣又何来这子嗣之福。”
杨少卿仰起头,举杯向月,一饮而尽。是了,王颖芝怀孕还是他一手促成的。当初就是他反复试探,逼他娶亲,才有了今日的这一桩喜事。
不过,也好,这桩喜事终于让他彻底死心。
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终究是他执念了。今日之后,这心里魔障,真的该除了。
“三年了,”杨少卿靠在椅背上,是在说给对面的人听,又或许,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转眼,你都有孩子了。若非三年前……我和她的孩子应该也该会走路了。”
李佑黎放下筷子,垂了眉眼,“是佑国无福。”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仿佛他口中那人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偶遇的陌生路人。
“不,”杨少卿喝尽最后一杯酒,然后起身走出了八角亭。他遥遥望向天边清月,却是道,“是我,没有福分。”他的声音很轻,顺着夜风,飘散在空气里。
夜里的元胡城,集市格外热闹。他遣退了随从,孑然一身走在这熙攘的人群里,却愈发觉得心头空得可怕。
听说王颖芝怀孕后,他一直抱着侥幸心理。周永义的儿子同李佑黎曾是少年同窗,还算有几分私交,他便想着或许是李佑黎串通周永义玩了一手假怀孕。
可是,陈院判是他的人,他不会说谎。方才第一壶酒还未喝完,乐明便来向他通风报信:陈院判刚给王颖芝诊完脉,的确怀孕了。
王颖芝有孕,那便证明,他此前的一切所有皆是妄想。
他不是她。而她,真的死了。
三年前就死了。带着和他的婚约,死在江南,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太傅府,他近期都不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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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平王近来如何?”
“回陛下,”陈原判叹了口气,甚感头疼,“昭平王殿下近来,怕是不太好。”这位小王爷前遭变故,心头有结,很是畏人。陛下让他治了三年,他想尽办法,却收效甚微。
“自太傅大人上任后,昭平王的病情倒是有所缓解,偶尔还能与人说上两句。可如今,太傅请了半月假,留在家中照顾夫人。这太傅不在,昭平王便谁人都不肯理了,镇日窝在殿中,不肯露面。”
杨少卿揉了揉眉间,许久方道,“下去吧。”
陈院判告退后,杨少卿便靠在御书房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夕阳的余晖落在书案前,照亮宣纸上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都是三个字,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乐明见他似是睡着了,便在一旁替他点了熏香。刚才燃了稍许,却听椅子上那人忽然道,“换了香?”
乐明回道,“回陛下。奴才见你这些日子睡得不太安稳,便令人换了安神的香。”
“不必,换回原来那个吧。”
“可是陛下,那是冷香,冬季用怕是——”他话刚说了一半,却见杨少卿又闭了眼,靠在椅背上,睡去了。他叹了口气,又将香换了回去。自古皇家多情种,他的主子,也是不例外。
夜色渐临,屋顶忽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杨少卿恍恍然醒来,便见窗外雪色翩飞。他缓缓起身,乐明顺势递来一件狐毛大氅,“陛下,外头冷,披上吧。”
杨少卿接过披上,推门而出。腊月的寒风混着雪花扑面而来,落在他眉宇间,令他骤然清醒。
“乐明,”他立在檐下,将手伸出长廊外,细碎的雪花落在他掌心,尔后渐渐幻化为无,“我……认识她这么些年,甚至都未曾与她一起看过雪。”
乐明不言,稍许便又听身侧那位万人之上的陛下道,“雪夜煮酒,想必她会很喜欢的。”她便是这样,贪酒,还爱煮茴香豆,时常嘴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然后一口酒下去,眉眼弯弯,笑得灿烂。
乐明望着杨少卿的侧影,虽不忍,却还是道,“陛下,李将军她,已经走了。”
“是啊,”他面向清月,望着月色中的飞雪,“她早已走了。”
三年前,便已走了。
是他,不肯走出来罢了。
灯笼内的烛火随风忽明忽暗,终是被寒风吹灭。乐明将灯笼递给了身后的小太监,又接过了另一盏,尔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杨少卿的沉思,“陛下,冬雪寒重,还是早日回屋歇着吧。”
杨少卿望着莹莹白雪,却是道,“杜恒武,到北边了吗?”
“算算日子,应该是到了。这两日应该便会来折子。”
“嗯。”他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回廊,却听身后乐明忽然道,“殿下,明日休沐,怕是得陪那位去一趟普众寺。”
杨少卿朝他瞥了一眼,似是应了一声,又似是没有应,但乐明不敢追问。罢了,一切等明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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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明原以为,以这位陛下的脾性,第二日怕是又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说动他前往普众寺。然而,第二日一大清早杨少卿便令他拿便服过来,还令他备了车驾。如此这般,倒是他万万未曾料到。
孙晔到南宫门时,杨少卿已然在车上等候,英兰刚伺候她上车,她便见车里杨少卿一袭天青色宽袖长衫,正坐在靠窗的位置闭目养神。听到她上车的声响,他甚至连眼都懒得睁,只道,“出发吧。”
她今日特意挑了桃粉的裙装,裹了白狐裘,又上了轻薄的水粉。如此装束,映着白雪皑皑,更是衬得她肤色通透粉白,娇俏可人。
然而,她自然也是知道的,杨少卿不喜欢她。若非她手里捏着点他要的东西,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恐怕连宫都入不了,更何来这妃位。
不过,没关系。该死的都死了,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她便不信,凭她元胡城第一美人的身份,连个男人的心都得不到。纵使得不到心又如何,如今杨少卿依旧膝下无子,若她能怀上龙子,早晚是要母凭子贵,一飞冲天的。
“陛下,”她试探地开口,一双眼不忘打量杨少卿的反应,“陛下日理万机,还不忘抽空陪臣妾来祈福,臣妾高兴之余,倒有些心内不安了。”
杨少卿“嗯”了一声,她便又道,“此番劳烦陛下,臣妾无以为报。但臣妾此前在闺中,便听闻普众寺里有口千年古井,煮水泡茶乃是一绝。臣妾自幼便习茶艺,今日——”
“不必劳烦,”杨少卿缓缓睁开眼,冷冷瞥向她,“我今日约了方丈论佛。”
“那……好不容易来一趟,臣妾愿等陛下论完佛再——”
“改日吧。”他阖目,结束了这个话题。
孙晔面色已然发青,杨少卿如今这副爱答不理的冷脸,哪有当年的半分温柔体贴。如果不是那个人……如果不是那个人……杨少卿早就娶她了。
可是那个人,活着碍眼就算了,死了都还阴魂不散!
孙晔在马车上恨得银牙尽碎,却无可奈何。毕竟,活人,是永远斗不过死人的。可是,如今这妃位是她铤而走险拼来的,她势必要保住。
反正如今碍眼之人已除,她一定,要得到杨少卿的欢心。
初雪乍晴,空气里满是料峭的寒意。杨少卿一下了马车,便去了方丈居处。孙晔独自一人在参佛禅室待了一个半时辰终是呆不住了,让英兰搀着她去庙里走走。
刚走出禅室不远,她便见不远处一男一女正立在一株银杏树下。这是棵千年银杏,枝干粗壮,树下设有茶几石案,供香客小憩。那一男一女说了两句后,男子便扶着女子,坐下了。
孙晔冷哼出声,呵,李佑黎。凭着一张和一个已死之人一模一样的脸魅惑君王,当年区区一介翰林院学士,如今竟坐上了太傅之位,李家之人可都真是好手段。
她缓步上前,却已是人前那个知书达理的明妃,“李大人,李夫人。”
李佑黎闻言抬头,忙不迭扶起王颖芝一道行礼,“参见明妃娘娘。”
“还请免礼,”孙晔道,“如今夫人怀着身子,可莫要惊着了。”
李佑黎低头应道,“多谢娘娘体恤。”
“如今都在外头,哪有什么娘娘,喊我一声夫人便可。”
“是。”
“今日,李大人是来祈福的?”
“回夫人。这些日子内人身子虚,我便陪她来求一求。”
“李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真是令人羡慕。”
“不敢当不敢当。”
“都说普众寺的佛特别灵验。所以今日我也来拜一拜。北边战事紧,还望战乱早息,还百姓一个太平。”
“夫人心系天下,可谓巾帼胸襟,令人钦佩。”
“论巾帼胸襟,”孙晔嘴角微微扬起,这一笑颇是妩媚,“我哪里能比得上令妹。南边的疆域,可都是她打下来的。”
李佑黎睫毛轻颤,却是未答。
“怎么不说话?”孙晔歪着脑袋,眼神单纯而疑惑,好似是真的只是想求解,“李大人,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夫人请说,下官定然知无不言。”
“是这样……”孙晔缓缓卸了笑意,嘴角的弧度渐渐放缓,“若我没有记错,今日之前我并未见过李大人。敢问李大人,是如何一眼便知,我便是明妃?”
李佑黎面色一僵——到底是她疏忽了。
“夫人怕是不知,多年前,在一次寿宴中,我远远见过夫人一回。彼时,你跟在孙大人身后,我——”
“你果然,”孙晔向前一步,忽然逼近,“不是李佑黎吧?”
李佑黎大惊。
“我八岁那年曾在宫中和林芸抢一盏跑马灯,那灯便是李佑黎给的。我很早,便认识李佑黎了。”
对面那人一笑,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神色,“娘娘怕是记错了。”
孙晔噗嗤轻笑,“李大人,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空气忽然凝滞,孙晔望着李佑黎,笑得人心惊。
“大人,妾身——”王颖芝忽然倒在了李佑黎身上,“妾身此刻感觉身子不大好。只怕孩子有碍,大人可否先带我回府。”
“好,带你回府。”李佑黎双手抱拳,搀着王颖芝就此告辞。
孙晔的笑容缓缓褪下。
原来,该死之人,难道真的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