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朝为道

68、六十八 地狱

　　一只猫，黑色皮毛看起来油光水滑的猫。
　　它从花丛里窜出来，在一干人中唯独袭击了皇后娘娘。
　　它锋利的爪子抓破了皇后脖颈上的皮肤，使得皇后惊慌中向后仰，戴满首饰的头撞到了柱子，人昏迷了过去，杜鄂去搀扶她在后颈摸到了一手的鲜血。
　　由此，皇后遭难，而那只黑猫却一直没有找到。
　　葛青原本在等皇后来牡丹园看自己，却不想等到的，却是皇后遇难可能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噩耗。她飞奔过去，跑掉了绣鞋，跑乱了发，她推开门甚至无意中将皇帝挤倒一边。她看到的，是陷在枕头里面一张双眸紧闭的脸，额头上缠着纱布，纱布边缘站着血。
　　她握紧冰凉的手，整个人滑了下去，半跪到了床边。
　　眼泪无意识的向下淌，有人来扶来安慰来拥抱，可是葛青整个人都是恍惚麻木的，她唯有双眼死盯着床上的人，除了这一个人，其他的她都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她似失了魂魄，魂魄去到虚空中茫然追寻。
　　她其实从进门开始就没有说话，但好像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哭声。
　　故此，皇帝无可奈何，只得任由她失魂。
　　葛青一直陪伴着昏迷的皇后，衣不解带、寸步不离。
　　在这期间，她听到了很多东西，看到了很多东西。
　　她看到太医为皇后换纱布，后脑勺上一个不愈合的血洞。她看到皇后脖颈上的伤口越发黑紫，后来只得将一部分肉给去掉。她听说皇帝召集了后宫所有妃子将她们都训斥了一遍，并亲自在调查此案，还听说太后下令杀死了宫中所有的宠物，就连太妃们的都没有幸免。
　　她听说宫中在传，说那只黑猫本不存在，是复仇的化身。
　　她听到周太医说，就算这次皇后醒了过来，病痛也会一次陪伴着她。
　　她听说皇后从来旧病缠身，恐怕会红颜薄命，时日不多。
　　她听说……
　　她听得恐慌，感觉无一刻不是浸在冷水中，她抓破了自己的手，也记得为皇后擦掉触摸时染上的血痕。
　　她感到沉闷郁痛，无能为力的痛惜将她的身体劈开，让她想要咆哮却出口改成呜咽。
　　但不管她听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床上一直未曾醒过。
　　葛青一直等着，守着，直到第五天，太医摇头说是病人到了微末时候，已经是连药都灌不进去了。而且肉眼可见的，皇后脸上的死气越来越浓重。
　　时不时的，会有丫头在干活时不由自主的发出哭声，可是已经没有人有心力去劝慰或者斥责。
　　总会有其它妃子抱着各种目的来探望皇后，葛青从来不离开皇后的床前，她冷冷看着这些人的表情，仿佛她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染着血、爬着鬼。虚伪、得意、慌张、葛青将所有人的表情都收入眼中，暗暗记下，她看谁都是凶手。
　　良妃也常来，她或许是真心关切皇后，眼中都是忧心忡忡。葛青也记住了她，可挤不出心力来与她互相安慰，她摩挲着皇后越来越枯瘦的手，心脏被绝望看了一个洞，一呼吸就痛得咬牙。
　　“你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若是娘娘当真醒不过来，你是后宫唯一一个，有本事为她报仇的人。”葛青的灵魂，就全凭李姑姑这一句话吊着。
　　这句话即支撑着她，又让她感到更加绝望。
　　第六天，除了周太医外，其它太医都在摇头。而周太医也是在等，在等万里之遥的太阿宫送来一味必须的药材，而这段时间皇后只能以参片续命。
　　第七天，葛青也累垮了，但宫人来看是她趴在皇后身上，也不省人事。

　　又是一扇又一扇的红木门，葛青坠入无尽的梦魇中，一股莫名的信念支撑着她，又一次不知疲倦的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
　　一扇又一扇，有人在哭泣，声音像是敲打窗框的树木。
　　一扇又一扇，有人在尖叫，像是忽然被扼住喉咙的猫。
　　一扇又一扇，有人在欢笑，像是被忽然点燃炸在脚边的爆竹。
　　四处的黑暗中似乎有东西，好像平白无故生出千万张不同的脸，慈悲面孔也好，修罗相也好，都从黑暗中挤出来，都活灵活现，以它们凸出来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葛青。
　　葛青感受不到恐惧，也没有心思恐惧，她开着门，总觉得自己的手会因为开门的动作而甩出去。而她不能停歇，她害怕自己一停歇，这些通往位置境遇的门就会消失不见。没有希望，是比希望渺茫更绝望的事情。
　　这是最后一扇门了，葛青的动作慢了下去，所有转动的眼睛也都停住，凝在了葛青放在门框的手。
　　男女老少的声音忽然齐唱。
　　‘回去吧。’
　　‘回去吧。’
　　‘放弃吧。’
　　‘放弃吧。’
　　“不！”
　　葛青咬到了舌头上的肉，一把推开了那扇门。
　　恐惧的尖啸声伴随着厉鬼的消失，天亮了，四周一片大白。
　　在葛青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甬道，两边是蔓延到天上去的没有尽头的宫墙。隐隐约约的歌声，响在宫腔尽头的乌木门后面，那声音清亮年轻，却是葛青熟悉的。
　　葛青走在长长的甬道中，看不到被钉死在墙上死不瞑目的各位妃子，沿途伸出一双双涂满丹蔻的手意图阻止她前行。她踩着这些手行走，感受到了骨头裂开的声音。
　　千难万险无可阻，她要走向那扇门。
　　清亮的歌声是引魂的灯，也是她眼前最明亮的光。
　　那歌声在唱，在唱‘长相思’，在唱‘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葛青向前走着，越是离那扇门越近，身上便越沉重。
　　好重，好像背负着磨盘，压垮了腰。
　　好重，好像背负着城墙，压折了腿。
　　好重，好像背负着群山，压碎了骨。
　　她已不能行走，她已经聚不了形体，她的四肢和骨骼、血肉一起向前爬。
　　宫墙的人血流成海，她们开始哭泣，哭得咿咿呀呀像是戏台上不熟练的花旦。
　　门内的声音已经不再唱，屏却鬼哭声，四周静悄悄的。
　　葛青爬到了那扇门，手骨轻轻敲在乌木上。
　　‘咚——’
　　是巨钟的声音，世界在荡出来的音波中摇晃。
　　那扇门打开了，出来一位十四、五岁模样的小美人。
　　“你来了？”小美人笑着，声音像是清晨中的树林里的黄莺儿，相貌却像是一枝刚开没有多久染了晨露的红莲花。
　　是葛青重来没有见过的，眼中宝石光芒的，十五岁的陈静淑。
　　“我等你好久了。”
　　“来啊。”
　　小美人俯身抓起了葛青的手，她带着灿烂无邪的笑容向前小跑着，总有一束光打在她身上。葛青的身体在小美人的牵引中重聚，她贪婪的看着青春活泼的小美人，可以随着去任何地方。
　　小美人将她带进一间挂满白布的房间里面，每一个白布后面都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宫女，这些宫女站在那里，任凭白布怎么动都一动不动。小美人好像看不到这些人，葛青便也当做没有看到，她笃定，其它事物都是幻想，只有现在牵着自己手在白布中穿梭的小美人才是真实。
　　小美人一会儿牵着她的手，一会儿出现在很远很远抓不到的地方，静静看着她。
　　有时候，葛青还会觉得世界翻转了，自己行走在天花上。
　　“来。”
　　“和我一起走呀。”
　　这声音是天籁，也是魔咒。
　　小美人终于停下来，葛青也停下，她拨开扰乱视线的白布，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梳妆台。小美人放开了葛青的手奔向梳妆台，房间内的白绫消失，那些白衣宫女齐齐先前走了一步，又齐齐停住。忽然间，她们转向同一个角度伸出手，指向一扇凭空出现的、洞开的、闪耀着水波的门。
　　“你看！”小美人从拉开的柜子里面取出一把断齿的木梳，举到葛青的面前，“这是邻家的大哥哥送的，他说我是长安第一美人。”
　　“你也这么觉得吗？”
　　“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青春的样子吗？”
　　小美人以轻快的声音连声问着，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她的笑容也越来越大，越来越诡秘……
　　葛青开不了口，梳妆台后面凭空出现了一排又一排背光的屏风。
　　“喵！”
　　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响起，葛青看到了屏风后面黑猫的影子。
　　那些宫女蹲了下去，捂着自己耳朵，身体颤抖着不断抖下皮肉和头发。
　　小美人还在不停的问。
　　“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
　　“跟我走。”投影中的黑猫的声音晃荡成了正面，葛青一把拉住小美人的手，向刚才门的方向奔跑。
　　无数双动物的竖瞳出现在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天上、墙上、地上……
　　到处都是眼睛，到处睁着的，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眼睛。
　　葛青奔跑着，看到了墙上与自己同行的迅猛猫影。
　　“你在跑什么？”
　　“不要跑啊……”
　　“我跟不上了，你不要跑啊。”
　　被她拉着的小美人不断用脆生生的声音问她，可是葛青却听到了夹杂小美人声音里面的奇怪猫叫声。
　　门，越来越近。
　　牵着的手长出弯曲的尖锐指甲，黑色绒毛从毛孔中钻出来覆盖整条手臂，金色的竖瞳，猫耳，从衣摆后面伸出的长长尾巴……
　　葛青恍悟，在闯进门中的最后一秒，松开了小美人的手。
　　“喵——”
　　凄厉的猫叫声在线，尖利爪牙带着血光在水门合上的同一时刻，向葛青面部袭击。
　　“你为什么要走，你不爱我吗？”
　　“你看我，年轻漂亮，难道不值得你留下吗？”
　　“回来吧……快回来陪我吧！”
　　合上的水门外面又响起了小美人清亮而年轻的声音。
　　葛青摇头，转过身，这一次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金色雕花鸟笼。在鸟笼的旁边鲜花紧簇，孔雀飞舞，还有潺潺的溪水不知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鸟笼里面，有一个蜷缩着的，长发盖住脸的女人。女人穿着一身破烂的凤袍，她一片安宁静谧里躺在一地血泊之中，而鲜血的源头是她的肩膀，那是一对损坏了的白色翅膀，末端是灰色的。那是鹤的翅膀，可是一边折断从中间漏出骨骼，另一边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汩汩流血的创口。
　　葛青靠近笼子，避开腾飞的蓝孔雀，撇断拦路的花。
　　她手撑在笼子上，手心开始冒烟，然后瞬间被烈火烧成灰烬。
　　“静淑……”
　　“静淑……快醒醒。”
　　“快醒醒。”
　　葛青呼唤着，不放开的手让她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灼痛混着热浪，她活活烧成一副焦黑的骨架才走进了那个牢笼。
　　黑色的灰烬落在笼中人的白羽，扎眼得如同是玷污。
　　这使得葛青马上收回，手臂的骨头也成了黑灰散落。
　　“静淑。”
　　“静淑……”
　　“我亲爱的皇后娘娘，快醒来吧。”
　　“我的陈静淑，葛青的陈静淑。”
　　“快醒过来吧。”
　　骨架崩散成灰，又在地面上聚成人的轮廓，陪伴在笼中人的旁边。

　　“静淑。”
　　“静淑，不要再走了！”
　　牵着的手被放开，陈静淑疑惑的回头，看到青衣女子在向她轻轻摇头。而青衣女子的身后，是不是不断坍塌的宫墙，眼看着，那些灰瓦宫墙就要来到她们身边，将她们毫不留情的掩埋。
　　“不，不。不能停下。”陈静淑头发被汗水所打湿，她固执的再次牵起女子的手，强行将她向前拖。
　　“如果停下的话，我们就会死！”她说着，面前出现了一堵墙，她拉着女子的手慌乱的进入一个转角。
　　坍塌的声音越来越近，可是她们走进的，确实一个死角。
　　“怎么办？怎么办？”
　　陈静淑转过身将女子扯到身后，绝望看着坍塌来到面前。
　　下一秒，她们就会被砖瓦和灰尘覆盖，就很感受到疼痛、死亡……
　　“可是，我已经死了呀。”
　　女子的声音显得如此悲伤，使得掉落的砖瓦和灰尘都停在了半空中。仿佛时光静止了，能动的只有陈静淑和这女子两个。
　　“你胡说什么，你怎么可能……”陈静淑震惊的回头，然后后退了一步，瞪大眼睛惊恐的看着女子身影被血色浸染。
　　“你看……”女子向她伸出被染透的红色衣袖，粘稠的鲜血向雨幕一般落下，女子的眼中含着悲哀，“静淑，我已经死了。”
　　“魏清荷，已经死了。”
　　“静淑，我死了。”
　　女子说着。
　　‘轰——’
　　坍塌的宫墙几乎坍塌，坚硬的砖瓦生生砸在陈静淑背上，然后是瓦片、横梁、一整堵墙。灰尘和扬起来的血雾迷幻了陈静淑的视线，直到她被砸碎被完全淹没，她都睁着她的眼睛。
　　她陷入疼痛中。
　　她陷入了一片黑色的世界。
　　她感觉自己在不停的下坠，下坠……
　　她的手什么也抓不住，连空气都没有流动。
　　无尽的下坠，无尽的混沌。
　　她昏沉，麻木，渴望永久的睡眠。
　　终于她闭上眼睛，听到晃荡的，仿佛置身其中的水声。
　　是幽冥河的忘川，待她上岸可以看到血色繁花，和各式各样人世中见过、未曾见过的鬼怪。
　　她赤足踏上桥，在桥面上留下水渍。
　　“静淑。”
　　“静淑……快醒来吧。”
　　“我的皇后娘娘……快醒来吧。”
　　是谁的声音？陈静淑在老叟面前停住，蓦然向来处回首。
　　“我的陈静淑，快醒过来吧。”
　　“葛青，葛青在等着你啊。”
　　那声音很远，又很近，就是一个来了又走的浪头。
　　“葛青？”
　　陈静淑默念着这个名字，情不自禁随着这个声音向回首。
　　幽冥路上有缥缈的声音在歌唱，唱……
　　‘招魂。’

　　笼中的美人终于睁开双眼，巨大的白色羽翼瞬间舒展
　　她挥动翅膀，冲破狭小的笼子，直直的向蓝天翱翔去了。
　　而在笼子里面，白羽与被惊起的黑色飞灰在静静掉落。

　　“静淑！”
　　葛青从小榻上猛地坐起，然后无视掉正在为自己擦汗的小茵，赤足跑向皇后的房间。
　　刚到门口，她便听到里面杜鄂喜极而泣的声音。
　　“主子！主子醒了！！！”
　　葛青重重舒了一口气，跌坐在了门槛上，然后挤出了一个疲累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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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恐怖情节预警！！！恐怖情节预警！！！！！
请和我讨论情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