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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忆·更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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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的第四年,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宝林。终于费尽心机得一次承恩,却没有等到帝王进封的许诺,而是等到了一道‘陈宝林御前失仪,打入冷宫’的圣旨。
于是,我被她打入冷宫。我明白,我惹怒不是陛下,而是她。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去听长夜中的更漏声。
四下无人,除了给予我容身的冷屋之外一片死寂。而我所拥有的只有半截被反复燃烧的蜡烛,与一个布满灰尘的破烛台。更漏就在角落里,里面的水泛着混绿的浊光,它已经许久没被人用过,所以我便不在意它水面的刻度,左右对于我来说,时辰已经不再重要了。
被打入冷宫的第一夜,我睡不着,一开始是坐在木凳上撑头看桌子上的烛光。火光幽微,是整个长夜唯一的光芒。
那根蜡烛是劣质的,棉线燃烧后的黑色部分不会掉落,就那么直直的偏执的顶在那里。
着实碍眼。
我看那黑色的东西不顺眼,我刚被打入冷宫身无长物,所以一时心急便用手去捻。可那毕竟是火呀,刹那之间我两手指腹便传来灼痛,不过幸好那东西已被碰落。
“真痛。”手被烫伤的地方迅速结成硬壳,我摩挲着它,应该是想笑的。但是烛光在我眼前越来越斑驳,渐渐成多彩闪烁的颗粒。
‘嘀嗒。’,是液体坠落的声音。
我起身端起烛台,去寻找这个寂静中唯一将我惊动的声音,那便就是那个更漏。一滴看似透明的水滴入暗绿色的水面,溅起水珠溅开涟漪,然后消失得了无痕迹。随即,又是一滴全新的、透明的水滴落了下来,又是一片新的水波。
更漏里的水泛着湿腐臭气,若是以前的我一定会对它敬而远之。然而在今天这个寂寞到世界仿佛只有我自己的夜晚,我放下烛台搬来木凳,坐在这更漏的旁边,整整一个晚上。
这一晚上,我分不清,是‘嘀嗒’的水滴声在陪伴百无聊赖的我,还是我自作多情在陪伴这寂寞的更漏。而在黎明之前,那半截白蜡便就燃尽了,是因为我没有忍痛再去捻那黑色棉线。
我入冷宫的第二天,有人来看我,不是她。
我的父亲是三品侍中,我的家族也算是半个名门望族。我并不是父亲的嫡亲女儿,也不是唯一的庶女。事实上我的父亲有许多子女,其中女儿有八个,皆是陈家不同妾室所生。我未入宫时,父亲最看重的女儿是我。
因为,我是他所有女儿中,最漂亮最聪慧的。在父亲眼中,他的女儿就是用于家族联姻的工具,而我则是他最抱以期望造价最高的工具。所以父亲希望能通过我,攀上全天下权利最大最尊贵的男人,所以从我十岁开始,我的人生就是为入宫为妃而准备。
没有人,在我进宫之前,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我会失宠或不得宠,包括我自己。然而事与愿违,我就是不得宠且失宠了。
我明白,在大家族中,利益才是联系人的纽带。若是一个人能带给家族利益,那么家族的人便会尊敬她,亦尊敬她身后所附带的人。例如,在我最被看重之前,陈家只有我母亲这一个妾室可以与正妻平起平坐。当然若是一个人家族利益,或者是让家族蒙羞,那么她身后的人便会与她一损皆损。
我之所以做下那一个下贱的决定,便是如此。
第二天来看我的人叫陈婉音,我父亲的第六个女儿。今年恰好又到了宫中选秀的时候,所以父亲便把他的另一个女儿也送入宫中。
她就像是初入宫闱的我一样,美丽自信,全身上下都是家族财力的象征。
陈婉音便是用来替代我的人,我已经被放弃了。她告诉我,父亲对我感到十分失望,母亲因为我的不争气而衰弱衰败,如今卧病已久、无人问津。
她告诉我她昨夜是因我而得陛下愧对,因为包括陛下在内,所有人都知道。
我没有犯错,从来没有。
陈婉音没有对我做什么,我却感觉却厄住了喉咙,怎么也呼吸不过气来。
第二夜,我连只蜡烛都没有了,不过还好我还有更漏。
第三天,又有一个人来看我,是她的仇人。
这个人是来看我笑话的,也是来报复。纵使从始至终,得罪她的人都不是我。
这个人也没有对我做什么,不过是叫我脸上多了道血痕,身上多了些鞋印。原来,被人按着头踩在脚下是这样的屈辱。
终于,她在第三个晚上来看我,不知为什么她总能看到我最狼狈的样子。就好似多年前,只有她看到了在水中挣扎的我。
当她推门而进的时候,我在想,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呢?
仿若心有灵犀,她的第一句就告诉了我答案。
“十年了。静淑,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原来有十年了。”
她同我说,“你背叛了我。”
我当即否认,没有一丝犹豫的告诉她,“我没有。”
“我与你姐妹十年,又一同入宫四年。这四年间,你不断的向上爬,从美人做到容嫔,树敌无数。初入宫时我与文婕妤一见如故,我本可去由她庇佑,但我选择了和你一起住进流光阁,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呵呵。”我无端的想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的说这些。
“静淑……”她在原地唤我。
我却忍不住想继续说下去,“第一年,你得罪了贤妃,她要把你杖责三十。是我跪下为你求情,向她磕头,被她打了十巴掌才救下你。”
“第二年,刘贵人在你的酒里面下药,逼你喝下去。也是我抢了你的杯子,替你将毒酒一饮而尽,然后在整整七日生不如死。”
“第三年,你因为爬得太快,招惹太后不喜。太后想对付你,可你却是陛下心头爱,太后若是为难你便是不给陛下面子。于是我便要代你受过,我因你受太后责罚,在大雨跪了四个时辰,差一些就再也站不起来。然后第二天,我还要再因为你,被陛下禁足。”
“我替你挡了多少暗箭,又受了多少责罚?这四年见,无论是文婕妤青睐、贤妃挑拨、还是德妃教唆,我都从来没有动摇过,一心一意要和你同舟共济。”
“可是你现在却说我背叛了你。”我这次是真的笑了,从未如此坦荡的看着她,与她道:“我没有,之前从没有。”
她不看我,将头偏到另一边,指责我:“你以我的名义约见陛下,与他私会。这,就是背叛。”
“不是。”我摇头,“媚君邀宠,本就是后宫女子该做的事情。”
“谁都可以,你不可以。”她声音沙哑,比我还沙哑。
“为什么不可以?”我反问她,却不想听她的回答,而是道:“魏清荷,我和你不一样。我需要的东西,也和你不一样。”
“你需要什么?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她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全是痛苦与挣扎,她看向我,走上前来要牵起我的手。
我已经不想要再与她有半点亲密,所以甩开了她的手,看到在那一刹那她眼中闪动起泪花。我明白很多东西,不明白为什么她看我的目光总是这样脆弱痛苦,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我与她四目相对,以最冷漠的语气向她说道:“你给不起,我也不想要让你给。”
“清荷,我不想要陛下的爱,也不想要与你争宠。”
“我知道。”她脱口而出的话出乎我意料。她仰头,轻声道:“静淑,你根本不知道,对于我来说,这个背叛是什么意义。”
“你到底要想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向皇帝索取呢?难道我现在爬的位置还不够高吗?”
“不够。”莫名的,我觉得这两个字有一些残忍。
“给一点时间,我……”
“你也根本不知道。”我打断了她,指向自己脸上的伤,“我不可能再待在你的羽翼之下了,我也要长出翅膀。”
“我说过的,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孤女,宠也罢,厌也罢,只要你自己欢喜便无须顾虑他人。可我,我是侍中家的女儿,我身上是有责任的。”
“清荷,我不想再随你胡闹了。我要在这后宫出人头地,我需要权利,越来越大的权利,能左右朝纲的权利啊!”
“而这样的权利,只有皇帝才能给,你给不起。”
“……”或许是我太激动吓住了她,她忽然不说话了,静静的又直勾勾的看着我。她看了很久,一开始我强撑着与她对视,可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眼睛有一些泛酸,想把目光移开。
她开口,我听到了眼泪从她脸颊流下的声音,“你说,你要只有皇帝能给,我给不起。你可知,只要是你要的,那怕我给不起我也会拼尽全力替你得到。可是……可是……我不希望……你,委身他人……”
“静淑,我也能给你,皇帝给不起的东西。而且,只有我有的东西。”
“什么?”我问,将目光移到别处。
她的声音好轻,轻得好像一点也不想被我听见。我听到了,是有所预料但去害怕接受的东西。
她说:“只此一人,永不更改的心。”
我何尝不知,何尝不知……
人非草木,十载光阴,我何尝不知……
只是,只是……
“清荷啊,这是后宫呀。”
“我们以后,就做敌人吧,好不好?”我问她,像是在哄骗一个孩子。
她摇头,再也承受不住跑出了冷宫。
头上还有被踩踏的痛苦,仿佛头骨已经裂成两半。我扶着头重新坐回木凳,在我手边的就是燃尽的白蜡。忽发奇想,我拿出了火折子,试图重新将它们点燃。
若能回到当初……
我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将火折子弄坏,直到头痛得只能抵到桌面才能有所缓解。那滩烛泪依然还是那个样子,凝成一团不再流动的白色。
“我很抱歉啊……清荷。”
天也黑了下来,四周回归寂寞,‘嘀嗒’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如此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