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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重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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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昭阳宫上空飘来一片乌云,春风乍起在院中将落叶吹成卷,陈静淑本在窗前看书,然后忽然暗下来的视线让她转头向外望去。
‘沙沙’的声音充斥着整个院子,陈静淑将发丝拢到耳后,问站在檐下向庭院张望的春容。
“怎么了?”
“主子,下雨了。”春容收回伸长的手,转身笑着告诉陈静淑。
陈静淑放下书,看到了院中地上开始弥漫的灰色小点,吹拂人面的风越来越凉。
“下场雨也好,这场雨之后牡丹园的花应该就都谢了吧。”陈静淑道,将玉兰书签插进刚才阅读的《反经》,起身离开了书桌走到春容身边。
春容直接坐到长廊边上,道:“是啊。牡丹娇弱,淋不得雨,而且也该是过花期了。”
“花开又花谢,总是常事。”陈静淑随之感慨,站到了红柱边。
因今日不必请安,想来无人相扰,所以她自从玉笙宫回来后就卸去了妆粉与华丽装饰。此时素衣淡妆,乍一眼看过去似换了一个人,少了许多一个皇后该有的高贵与端庄。
而在谈论这一场雨的,不只是昭阳宫。
“下雨了!”同样的话在与昭阳宫相隔不远的锦绣宫中响起,葛青在榻上午睡被宫人兴奋的声音所吵醒。
“在吵些什么?”小茵在葛青旁边绣花,见她被吵醒便立即出声呵斥外面说话的宫人。
葛青拉住要起身的小茵,只是问她:“她们刚才说什么?”
锦绣宫宫中种了许多紫竹,风把细竹竿吹得摇晃,便将雨中幽篁特有的声音传进了葛青的耳朵。也是在这时,小茵告诉她:“她们说是下雨了。”
“春雨啊……”葛青撑起头浑噩的呢喃,“这个春天还能有几场雨啊?”
“现在是谷雨,已经是春天最后一个节气了。”小茵想了一会儿,然后告诉葛青。
葛青闻言坐起身,看向外面飘着竹叶的庭院。
“最后一个节气了吗?”
“嗯,夏天就要到了。”小茵点头。
风将葛青吹得清醒了一下,鼻尖有一缕幽幽残香,她看过去,是青玉瓶中更加颓废的昆山夜光。白色花朵向下倾,比之昨天,花瓣边缘多了一圈枯黄。
“牡丹……”葛青伸出手,不过是轻轻一碰,大团花朵就散落下一瓣洁白。
葛青拾起花瓣,然后看着它待了一会儿。
“小茵,去拿把伞!”半响之后,葛青轻轻放下花瓣吩咐小茵。
“娘娘是要去哪儿吗?”小茵问。
葛青点头,道:“是,我要快些去昭阳宫。”
“我怕这场雨之后,牡丹就不再开了。皇后欠我一次游园,若是牡丹谢了,恐怕就没有兑现的机会了。”
小茵于是道:“那我让别人去拿吧,娘娘你头发有一些乱,让我为你整理一下吧。”
“也好。”葛青同意了小茵的提议。
随后小茵便去内室拿梳子,但是待她回到之前葛青午睡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只有收拾小榻的宫女,不见葛青的影子。
“娘娘呢?”小茵问。
“娘娘等不及自己一个人去昭阳宫了。”那宫女告诉小茵。
小茵气得跺脚,懊恼道:“这后宫是什么地方你们不清楚吗?怎可让娘娘一个去?娘娘带伞了吗?”
“没有。”宫女摇头,随后低下了头。
“快去给一把伞!”小茵只得放下梳子,话音一落就有宫人跑出拿伞了。
另一边,陈静淑收到了宫人关于葛良人求见的通报。
“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陈静淑不解的问。
昭阳宫的通传太监是个叫齐阁的小公公,他道:“回娘娘的话,奴才不知道。不过葛良人是独自冒雨前来,来时气喘吁吁,或许是有急事。”
“急事?她能有什么急事?”陈静淑皱眉,但还是道:“不过也不能让人淋着雨,便让她来见我吧。”
“喏。”齐阁行礼后倒退着离开。
一旁的春容问陈静淑:“主子是否要梳妆?”
陈静淑摇头,淡声道:“不必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不一会儿,宫人领着外衣有一些被淋湿的葛青走了进来。雨缠成丝线下得并不大,所以葛青的样子不算太凄惨,头发上洒着几滴小小的雨珠。
“快去拿条丝巾来。”陈静淑见状吩咐春容,春容点头从他们站立的走廊走进室内。
葛青有一些喘气,平复好呼吸之后,看着陈静淑道:“娘娘,牡丹……呼。牡丹是不是要谢了?”
“啊?哦……呵,今天这雨下得轻,说不定不会把花怎么样。”陈静淑难得懵了一会儿,她话一说完,便听‘哐当’一声闷响,细细的雨丝猝不及防的就变成了雨珠。
“……”陈静淑看向外面渐渐肉眼可见的雨,抿唇沉默了。
春容拿着丝帕走出来,还道:“呀,这雨下大了。”
葛青接过丝帕,擦了擦脸上头发的雨水,然后看着雨幕问陈静淑:“那现在雨水会把牡丹浇坏吗?”
“……可能会。”陈静淑轻笑一声,回想刚才那一声雷摸了摸额头。
葛青不由自主的也笑了,道:“那今日若是再不看牡丹,是不是就看不到了?娘娘还记得,昨日许诺过妾妃,要再带妾妃看一次牡丹吗?”
陈静淑闻言,目光看向葛青,问:“所以你今日冒雨前来,就是为了看牡丹吗?”
“对呀。”
“何必呢?就算今日花谢,你还可以等明年。牡丹年年都会开,不必淋这一场雨。”
葛青摇头,笑着反驳陈静淑:“可我觉得明年的花就不是今年的花了,我想看今年的。”
“……好。”陈静淑不知为什么直直看了葛青好一会儿,然后向春容开口:“去拿两把伞,本宫陪葛良人去一趟牡丹园。”
“可是主子,你身子弱不能淋雨呀。”春容没有动,而是提醒陈静淑。
陈静淑摇头,淡声道:“无碍,这不是夜雨。”
春容思考了片刻,又转身进门去拿伞。
葛青走到屋檐下,向雨幕伸出手,冰凉的雨珠打在她手上,有一些还溅到了她身上。她似乎快乐的眯起眼睛,扭头告诉陈静淑:“娘娘,这雨下得直,如果打伞的话是淋不到你的。”
“嗯。”陈静淑颔首,还是静静的审视着葛青。
春容不仅拿出了三把伞,还带了一件绣着墨梅的白绒斗篷。她为陈静淑将披风系上,念叨:“奴婢知道是劝不了主子的,便只好为你添件衣裳,不叫湿寒入体才好。”
“你有心了。”陈静淑道,取下了春容为她带上的兜帽。
春容无奈,依照陈静淑的习惯,将一把伞打开递给了她。陈静淑撑起伞,走进雨中,提醒葛青:“葛良人,跟上吧。”
葛良人于是撑伞跟上,春容在两人后面。
昭阳宫是宫中除了乾坤宫之外最大的一座宫殿,所以它的面积也是极广。像是之前一样,葛青要去牡丹园还需走上一段不算短的距离。
雨声淅淅,葛青跟在陈静淑的后面看着她素色的背影。或许是觉得一路沉默不太好,葛青大胆的向前两步,与陈静淑搭话:“娘娘,你觉得雨打油纸伞上的声音好听吗?”
“嗯?”陈静淑顿了顿,在放慢脚步之余抬眼看雨珠打在油纸伞上的明暗,淡笑着摇头:“这我倒是不觉得。”
“你觉得这个声音好听吗?”陈静淑反问。
“嗯嗯。”葛青点头,轻轻握着伞柄转了转,抬头听着伞面被击打的‘砰砰’,道:“妾妃就很喜欢这种声音,从小就喜欢!”
陈静淑想了想,告诉渐渐与自己并肩的葛青,“我也有像你这样的喜欢。”
“真的吗?娘娘你喜欢什么?”
“我呀。”陈静淑看向雨幕,缓缓道:“我喜欢更漏那水珠滴下,落到水面的声音。”
葛青随即道:“就像雨落到湖中的声音一样吗?”
陈静淑轻轻摇头,“不,它们不一样。”
“雨的声音是接连的不断的一大片,而更漏是一时只有一声,然后漫漫长夜声声不断……”
“啊……”葛青回想着记忆中的更漏声,领会不到其中的意境,于是她只好道:“那我今晚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听听更漏的声音。”
“呵。”陈静淑轻笑一声,道:“晚上有那么多事情可做,何需听什么更漏声。”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湖上的廊桥。陈静淑在桥中心的屋盖下停住脚步,吩咐身后亦步亦趋的春容:“你就在等着吧,不用跟着了。”
“……好吧。”春容点头,禁不住在陈静淑走之前提醒:“下雨路滑,那边尽是石子路,娘娘要仔细脚下莫要摔倒了。”
“本宫又不是小孩子了。”陈静淑笑道,随后带着葛青离开。
春容在桥上站了站,收起了头上的油纸伞,坐到了桥边供人休息的凳子上。不过作为一个忠诚的丫鬟,她的目光并没有离开陈静淑与葛青两人。
葛青再一次看到牡丹,也果然看到了雨水之下被打落的一地落花。
“可惜了……”葛青道,见之前陈静淑指给它看的赵粉与其他盆栽牡丹不再其列后,少了稍许心疼。不过赵粉得以保存,但那几株曾经与它对比的海棠飞雪便是状态不太好了,幽幽暗香被雨水浸透变得更加难以察觉。虽然雨还没下多久,但娇弱的花朵却有许多付之黄土。
“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晴明落地犹惆怅,何况飘零泥土中。”陈静淑见此,启口吟诵出一句诗,神色似乎受葛青感染也多了分怜惜与惆怅。
葛青没有听过这一首诗,而陈静淑念得太轻她也没听完全。她俯身轻触海棠飞雪上的雨露,道:“这花真可怜。”
“有什么好可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就是花的宿命。”陈静淑缓缓道,微垂下眼。
“每一朵花都是一样的吗?”葛青问。
陈静淑毫不犹豫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葛青想了想,又问:“之前那盆赵粉也是一样的吗?”
“也是一样的。”陈静淑笃定,“即使今日它被收进屋中,得以苟全。来日风起,它也终究还是逃不过。”
“可它至少有片刻安稳。”葛青道,再问陈静淑:“娘娘为什么不用东西替它们遮挡一会儿呢?因为他们是一般品种吗?”
葛青指向满院落红,各色残花。
“不。”陈静淑否认,平静道:“我从来没有吩咐过,让她们将名贵的花种拿进去。花开终有花谢时,能得一瞬芳华便足矣,不必强留。”
“不必强留……”葛青不知怎么,重复起陈静淑最后的几个字。
陈静淑笑,信手折下一朵带着雨露的牡丹花,同葛青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左右是今年最后一波花了,这满院牡丹你若是有喜欢的,便尽管去折吧。”
“可我并不知道它们的名字。若是折下它们,却叫不出名字,那岂不是一种怠慢?”葛青道,手却诚实的折下一朵难得还是半开的海棠飞雪。
“你倒是尊重它们。”陈静淑语气复杂的道了一句,随后:“你去看吧,我自会告诉你她们的名字。”
“好!”葛青等的就是这一句,随后指向海棠飞雪旁边的另一株,问道:“这花竟是两色相间!娘娘它们叫什么?”
“二乔。”
“是大乔小乔的二乔吗?”葛青又问,折下一朵交杂得最好看的。
“嗯。”陈静淑点头,又道:“不过这花的名字,除东吴二乔之外,还有另一种说法。”
葛青自然好奇,嗅着两色花朵等待陈静淑的下文。
“这第二种说话,也是大乔与小乔。不过不是那两位流传千古的美人,而是曹州的一对牺牲的双胞姊妹。据说从前……”
陈静淑缓缓说着民间流传的小故事,她的声音很温柔,以又大了一些的雨声为背景传进葛青的耳朵,是一种别样的安静悦耳。
葛青专注的听着,又一次从牡丹上恍惚看向陈静淑的脸。陈静淑不比之前浓妆艳抹,素净的面皮从脂粉中挣脱出来,她说话的时候唇边有淡淡的笑意。葛青微微歪头,发现淡妆的陈静淑真的不像是一个端庄的皇后。比起高高在上的一国之母,她这个时候胸襟挺拔侃侃而谈更像是一个自信风雅的女书生。
葛青突然好奇,在皇后还不是皇后,或者还未进宫是,她是什么样子。
“这便是另外一个二乔的故事。”陈静淑将完了整个故事,止住了话头。
葛青如梦初醒,马上将目光移回牡丹,迟疑道:“这还真是一个……感人的故事啊。”
陈静淑勾唇淡笑,没有说话。
葛青随即转身,问她另一种牡丹,“那这个呢?”
“绿玉。”
“这个有故事吗?”葛青期待的看向陈静淑。
陈静淑摇头,“我未曾听过。”
“哦……”
“这个呢?这个颜色好独特!”
“蓝芙蓉,没有典故。”
“……嗯,这个红色!”
“脂红。”
“这个叫温香软玉,据说……”
“……”
两人各自撑伞在雨中行走着,葛青耳边全是陈静淑轻缓的声音,没过多久,雨又重新变成丝线,而葛青单手捧着一大束各色牡丹已经快拿不下了。
陈静淑看到了她的窘状,于是道:“既然这院中的花你都看完了,就再去那屋中看看吧,也正好叫丫鬟们给你一个花篮。”
“是需要一个花篮了……”葛青本能的向去摸左耳垂,但两个手都被占着,所以便因窘况低下头。
之后,陈静淑带她走进了盛放名贵牡丹的屋中,带她看了诸如‘姚黄’、‘魏紫’、‘豆绿’、‘冠世墨玉’、‘青龙卧墨池’之流,也不惜口舌讲其中的一些典故。
葛青直直走近一盆白得近乎发光的牡丹,问陈静淑:“这就是娘娘之前送我的那种吧!”
“对。”陈静淑也走进去,道:“它叫昆山夜光。”
“可有故事?”
“有。”
陈静淑讲完故事,葛青环顾四周,又问一个问题:“娘娘,这满院牡丹如此之多。可有一种,是你最爱的?”
“当然有。”陈静淑当即点头,但是却笑道:“那你猜猜,我该是最喜欢哪一种?”
“唔……”将花放进花篮中的葛青终是可以摸自己耳垂了,她在屋中来回踱步,又在门口张望,最终指着一盆极红极大的牡丹,猜道:“我看这花开得最富贵,想来是最符合娘娘身份的!”
“它叫‘红莲火’。你眼光不错,这个屋子里面就数它最为难得。”陈静淑道,又话锋一转,“不过本宫最爱的,却不是这一盆。”
“那是什么?”
“你觉得昆山夜光好看吗?”陈静淑只是反问葛青,随后岔开了话题:“今日你去看梨容华,感觉如何?”
葛青不知道陈静淑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但是这一刻她觉得,刚在陈静淑讲故事时她们拉近的距离,好像又一下子被打回原形。
葛青诚实道:“我就去送了一个礼。宫里其他姐姐也在,她们说得话都好像很厉害,我插不进去话,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陈静淑折下一朵小一些的昆山夜光塞进葛青手中,意味深长的告诉你:“以后在宫中,你若是有不懂的事,可来找我。”
“没有不懂的事情也可以吗?”葛青握紧牡丹,赶紧问道。
陈静淑笑了笑不置可否。
晚上,陈静淑得到了一个消息。
“陛下留宿玉笙宫,由宋顺常宋雯代梨容华侍夜。”
“傻。”陈静淑吐出一个字,以金簪拨动蜡烛烛芯。
烛光摇曳,她的脸总是半在明、半在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