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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武将与文官的战争 ...


  •   将军莫长离,姓莫名当,取势不可挡之意。
      他的祖父是西陲前锋营统领,父亲是宣威大将军,两人接连因抵御外敌而殉职。
      而莫氏一门忠烈,殁于王事者远不止此数。到了他这一代,父兄堂亲,已无一人幸存。

      皇帝不忍看这良将世家绝户,拔莫长离为御前侍卫,赐给他表字长离,以表他有灵凤般的美德。
      莫长离担任御前侍卫时,皇帝与他形影不离,同狩猎,共沐浴,不时还留他在养心殿过夜。
      皇帝力图让他享尽世间美好,以此弥补自己对莫氏的亏欠,只怕待亲生骨肉也未有这般的慈爱。

      久而久之,本就勤于练武的莫长离,被皇帝养得色如春花。
      许多人猜测,他是皇帝的男宠,一只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有着比三千佳丽还销魂的本事。
      他那以善战著称的武将家世,以血写成的即将绝户的家谱,渐渐也被众人淡忘了。

      莫长离处在这样不怀好意的猜测里,伴君如伴虎,活得十分谦卑,七尺之躯似乎从未站直过。
      他从小受的教育是为百姓、社稷和皇帝付出一切,其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而他是个幸运的人,他眼下效忠的皇帝,不但心怀百姓和社稷,还有着杰出的帝王才能。
      这样的皇帝想让他享受荣华富贵,他便感恩地勉强自己去配合,尽管他想念儿时大漠的风沙。

      这一日,皇帝很生气,据说有一个叫江入歌的考生,在殿试写了一篇主战的策文。
      “这策文写得好啊,”莫长离站在御书房门外值宿,听见皇帝对太监发脾气,“说朕应该北讨蒙古南平倭乱,御驾亲征鼓舞士气?去把礼部尚书叫过来,这样妖言惑众的狂徒,以后永不录用!”

      莫长离听见“北讨蒙古南平倭乱"之句,正年少的血就热了。他渴望回归沙场,立下不世之功。
      但他伴君已久,知道皇帝与蒙古议和之后,休养生息、苦心经营数载,才引领本朝由衰复兴。
      如今刚有些盛世的气象,一旦草率宣战,未免又要闹得民生凋敝,也不一定能打赢。

      莫长离岿然不动地立着,估算与蒙古打仗需要消耗的粮饷,以及议和后赔付的布匹和银款。
      皇帝的决断没有错,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与蒙古开战的时机未到,还是隐忍求和更适宜。
      “长离——”太监匆匆出门之后,皇帝在御书房里唤他。

      “你想打仗吗?”莫长离躬身进去,跪倒在地,就听见皇帝问。
      “卑职希望,”他将头埋低,皇帝一定看出了他的心思,“永远不要打仗。”
      “朕知道,宫中有些关于你的谣言,若是不打仗,你岂不是要一辈子让人瞧不起?”
      “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万岁龙体安康——卑职纵死于谣言又何妨。”

      “唉,谣言可畏。世人皆以为朕惧战,瞧不起朕,只有你懂得朕的心啊!朕也并非舍不得送你去打仗,倘若危及社稷存亡,便是亲生骨肉,朕也会令他拿起刀枪。可是蒙古与我朝如今的形势,如同大汉抢走了孩童的糖葫芦,孩童又何必去与大汉搏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发愤图强才是正理。”

      皇帝如同教育儿子般,高瞻远瞩且深入浅出地,将治国的道理讲给莫长离听。
      莫长离十分受用,这些道理能帮助他看清大局,使他与寻常的只会服从命令的武将不同。
      但他也懂得江入歌那般的天之骄子的心。一颗赤诚的学子心,为国为民,只是稚嫩了些。
      他为江入歌求情:“毕竟是个读书人,心思单纯。卑职年幼时,对万岁也有许多误解。”

      皇帝来了兴致,转眼忘了不愉快的事,温和地问:“你对朕有过什么误解?”
      “卑职以为,万岁白日打理凡间,入夜回天上打理天庭。都说万岁是真龙天子,明察秋毫,无所不能,无往不胜。许多人不懂得万岁是高处不胜寒,讨好或者疏远卑职,还不是因为万岁的恩威。”

      待到礼部尚书急慌慌赶来,皇帝已消了气,正和莫长离说笑,随手一指着策文,从轻发落:
      “这个考生写的东西乌七八糟。朕本想取消他的科举资格,但念在他年少轻狂求学不易,来年需次派官,姑且把他放在九品候补的最末尾。就让他在京中待命十年二十载,免得祸害地方百姓。”

      太子却在这时闯进来,不知哪听的风声,皇帝要惩治一个主战的考生。
      “父皇,你真是昏了头!”太子气红了英俊的脸庞,“不接纳贤士之言,却养一帮没有骨气的草包。待到蒙古和倭寇打至京城,神州陆沉,放眼朝廷无一人敢应战,朱氏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皇帝龙颜大怒,摔了一桌的笔墨纸砚,令太子回东宫闭门思过。
      可太子的话,也非毫无道理。皇帝忽然感到自己年老体衰,心底掀起了忧虑的波澜。
      他暗暗地想:“朕的儿子听不进朕的劝告。朝中主战的官员,不是盲目地乐观,就是为了趁机吃空饷敛财。剩下的也不乏见风使舵、安享富贵之辈。未来若有开战的一日,真能保江山的有几人?”

      考完殿试长出一口气的江入歌,不知自己一篇主战策文,竟挑拨了皇帝和太子的关系。
      他更不知道,这篇主战策文,会把朝廷的文武百官,彻底分为主战和保全两派。
      得知自己没能入翰林,而是九品候补,前面还排着四百个候补官员,他的内心是很平静的。
      他不后悔写那篇主战策文,他的父母皆死于敌国的流寇之手,他定要唤醒这歌舞升平的京城。

      礼部尚书是个主战派,有意栽培江入歌,给他找了一处宅子安身,还借给他些银两度日:
      “我看哪,万岁是仁慈的,太子也十分赏识你。你且安顿下来,总有用得上你的一日。”
      “如此,学生一定好好用功,方不负大人此番美意。”

      江入歌在京中安顿下来,苦读书卷之余,了解朝中形势,渐渐地听了些风言风语。
      据说,宫里有个御前侍卫,名叫莫长离,是难得一见的美少年,和皇帝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他满心好奇地想,这关系是怎么见不得人的,难道后宫三千佳丽的姿色,还不如一个莫长离?

      这一日,江入歌逛书市,偶遇同窗旧友,叙完旧打道回府,不觉已至宵禁时分。
      急忙忙赶夜路,骤觉身后有脚步声,他转头看,街上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回转头再走,脚步声又响,拉拉杂杂不止一个人。

      江入歌知道遇见歹人了,拔腿狂奔,抱在胸前的书本散落一地,顾不得去拣。
      所幸那些脚步声没能跟上他,他不敢停留,一直跑回宅子,拴上门才定了心。
      他心想,不论谁要加害我,我绝不能就此放弃主战的念头,坐视外敌欺负边境的百姓。

      江入歌将安危置之度外,想起礼部尚书说太子赏识他,动了给太子写信的心思。
      他意图鼓舞太子,提防外患,积极备战。到书房点亮灯,他打着腹稿,正准备研墨,突然发现,毛笔是湿润的。桌上多了几本书,恰是他落在街上的那几本,旁边还有墨迹未干的一张信笺。

      信笺写着四行字,铁画银钩,颇具大家格局,却又透出一丝丝柔和——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江入歌对着这四行字想了一夜,感到这四行字深得很,好似武人写的,又好似皇帝写的。
      翌日一大早,他写好了给太子的信,揣着信上街,想托礼部尚书把信交给太子。
      因为想着昨夜有人害自己,自己性命即将不保,一定要尽快让太子看见这封信——
      他险些被疾驰的官家马车撞飞了,幸而一只手拉住了他:“小心。”

      江入歌扭头道谢,看见一张英俊的面孔,衣饰精细而考究,一看就是权贵家的公子。
      这公子道:“你没事罢?看你衣着打扮,是个读书人,有功名在身。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公子想打听谁?”江入歌对这公子印象不坏。
      “此人叫做江入歌,是今年春闱的考生,你可知道他住在何处?”

      说来也巧,江入歌想给太子写信,而闭门思过的太子也惦记着他,微服溜出宫见他。
      两人到茶楼包厢一坐,公子表明自己的太子身份,惊得江入歌跳起来要下拜。
      太子道:“不必拘礼,我看了你的策文,你快与我仔细说一说,怎么灭蒙古剿倭寇?”

      江入歌与太子意气相投,说了许多自己对打仗的见解,包括如何动员人心和筹措所需的粮饷。
      太子听得连连拊掌,末了却叹息:“父皇宠幸奸人,秉笔太监李思渊、内阁首辅刘阁老,还有御前侍卫莫长离,他们反对打仗。尤其是莫长离,他祖上皆是战死沙场的名将。如今蒙古作乱,倭寇频扰。他自幼研习武略,本该倾尽家学报效朝廷,却只是拍父皇的马屁,使他祖传的枪甲蒙尘。”

      江入歌不好意思问太子,莫长离是不是皇帝的男宠。他问:“听说此人生得一副好皮囊?”
      太子哼了一声,他知道江入歌想问什么,这也不怪江入歌,他也拿不准莫长离是不是男宠。
      “待到我登基,我一定重用你,除了这些祸害,尤其是那个莫长离!”

      江入歌听了“登基”两个字,咯噔一下,暗觉太子没把皇帝放在眼里,有些冒失和大逆不道。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本想告诉太子,昨晚有人要害他,也不由得把话咽了回去。
      究竟是谁要害他呢,是秉笔太监李思渊、内阁首辅刘阁老,还是那个御前侍卫莫长离?

      江入歌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对莫长离的传言感兴趣,也许是因为太子格外恨莫长离。
      他对书法颇有些研究。那纸上的四行字,像是武官的字,又透着帝王之术。
      有书法造诣的武官,能摸清皇帝心意的人,贵胄子弟出身的御前侍卫没跑了。
      他神使鬼差地,把这四行字裱了起来,挂在房中看,不知不觉读了许多关于民生与战事的书籍。

      转眼十年过去了。这十年,江入歌过得风平浪静,没有人再来害他。
      朝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主战派渐占上风。在皇帝病倒之后,秉笔太监李思渊也变成了主战派。
      太子监国,内阁首辅刘阁老告老还乡,礼部尚书进了内阁,莫长离还是御前侍卫。

      皇帝驾崩前,把莫长离叫到榻边,哀切而微弱地说:“长离,帮朕看着太子,保住江山……”
      莫长离浑身一震,皇帝竟如此信任他,说出这一句像是托孤的话。
      他惯于谦卑,谦卑到忘了自己流着武将的血,可这会他必须作出承诺:“卑职在,江山就在。”

      皇帝离世后很长一段日子,莫长离都在暗暗地为这句承诺脸红,他本可以把话说得更完善。
      可是皇帝听不到了。他心想,我死后再去和万岁交代,但愿我真能给万岁一个交代。
      他时时感念皇帝,皇帝对他的栽培,不止于让他享受荣华富贵,还悉心教导他,对他委以重任。

      太子恨极了莫长离,皇帝临终花了一个时辰见莫长离,却只花了一刻钟见他。
      见他也没说什么,告诉他该用那些人以及怎么用,比如,莫长离要放在兵部侍郎的位置上。
      有了这些口谕和皇帝的遗诏,他只好暂时打消除掉莫长离的念头。

      秉笔太监李思渊见风使舵,极力巴结太子,说要陪太子御驾亲征,率大军去讨伐蒙古。
      太子发觉,这个原本是保守派的太监,竟然十分合自己的心意,也就打消了除掉他的念头。
      太子唯一兑现的诺言,大概就是重用江入歌了。

      太子本想提拔江入歌为兵部尚书,压一压莫长离这个兵部侍郎,但吏部官员说这不合规矩。
      莫长离从御前侍卫到兵部侍郎,蹉跎了一个十年,这是御前侍卫转文官武将的常制。
      江入歌是九品候补,怎么能一下子担任兵部尚书?先放在刑部当个主事历练一下罢。

      江入歌终于见到了莫长离,已是青年的莫长离,却总是躬着身埋着头,带着羞憨卑微的笑。
      这令他忍不住要怜香惜玉,譬如在九卿房等待上朝时,让受众人冷落的莫长离坐到自己旁边。
      莫长离道:“多谢。”声音很低,目不斜视,似乎并不想引人注意。

      继承皇帝之位的太子,也就是新任皇帝,喜欢刁难莫长离这个新任的兵部侍郎。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莫长离是个众所周知的保守派,而皇帝和一帮大臣都主张开战。
      皇帝要听莫长离反对开战的理由,并把不能开战的理由,归结为是他兵部办事不力。

      这一日,皇帝令文武百官商议御驾亲征,莫长离仍是温和而坚决地反对。
      散朝之后,皇帝让莫长离留下来,到御书房去见他,大意是给他一个说服自己的机会。
      莫长离叩头谢恩,理了理朝服,随引路的李公公而去。

      江入歌是这位新皇帝面前的红人之一,时常与皇帝打交道,颇了解皇帝的脾气。
      他怀疑,皇帝要借机赐莫长离一杯毒酒。因为皇帝向李公公抱怨的时候,李公公说过这个主意。
      皇帝和李公公把他看做自己人,但他这些年下来,早已不是当初提议御驾亲征的激进少年。

      江入歌觉得自己是天生反骨,总是和皇帝反着干,先帝保守他主战,新帝主战他又反悔。
      御驾亲征,是古时的事,戏曲里的事。放在眼下,面对蒙古,是不合时宜的。
      尽管他可以确信,以朝廷如今的实力,只要不出差池,就能与蒙古一战。

      江入歌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也来到御书房外,他有皇帝御赐的腰牌,没有人拦着他。
      他听见莫长离在房里劝皇帝,国不可一日无君,与蒙古的战事应当从长计议。
      皇帝问:“以爱卿之见,朕何时才能剿灭蒙古,收复失地?”
      莫长离道:“三五年之后,臣誓必驱逐外寇,还天下一个太平。”

      皇帝忽然翻了脸:“莫长离,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声音低了下去,江入歌听不清皇帝往下说了什么,但他知道气氛紧张,再不闯进去打岔就晚了:
      “启禀万岁,臣刑部主事江入歌,有急事求见!”

      皇帝宣江入歌进御书房,江入歌发觉皇帝是一副强自镇定的模样,而莫长离的衣襟皱了一团。
      “江爱卿,你有什么事?”皇帝胡乱理了理龙袍,把手一背,气息不稳地问。
      他从袖口里掏出奏折,毕恭毕敬地递过去:“臣要参刑部侍郎莫长离!”

      这奏折是李公公指使江入歌写的,背后也是皇帝的意思,设法构陷莫长离,将他打入刑部大牢。
      江入歌没写太狠,几条较轻的罪状,诸如怠忽职守、损坏公物、贪污五十两白银之类的。
      皇帝看完觉得这小子太不靠谱了,上朝不参这会儿来参,写的都是什么鬼东西?

      依着这折子,莫长离必须收押候审,江入歌是刑部主事,于是领着他就光明正大地回刑部了。
      一路无话。待到夜深人静,江入歌处理完刑部事务,提上酒菜出六扇门左拐,去探监。
      莫长离换了一身素净的囚服,戴着几十斤的镣铐,盘腿坐在木板床上,是个平静而英武的姿态。

      两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江入歌说:“看了你写的字,我一直在想,你是什么模样。”
      莫长离又露出羞赧似的笑,垂下头喝着酒:“江大人过奖了。”
      江入歌觉得好笑:“我还没夸你呢。”

      莫长离一下子红了脸,竟十分良善纯情,压根儿不像在宫混了十年的人。
      江入歌决定再逗一逗他:“你这么容易害羞,怎么侍奉先帝的?”
      “说笑,说笑。”莫长离拧开了头,好脾气地应着,尴尬全写在脸上。

      江入歌又问:“在御书房里,万岁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莫长离有些坐不住了:“江大人参我这一本,是想保我,我很领这个情,但……”
      江入歌打断他的话:“十年前,我赶夜路被歹人跟踪,回家之后,发现书房多了四行字——‘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是莫大人你写的罢?”
      莫长离做了肯定的回答:“江大人当时对战事的看法,恕我难以苟同。但江大人的学问,是我望尘莫及的。我想,江大人年少气盛,假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故而期盼江大人领会先帝的心意。”

      江入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你可知道当时跟踪我的歹人是谁?”
      莫长离沉吟片刻:“李公公的人,李公公为了讨好当时的保守派,想要将你绑出京城。”
      江入歌笑了:“看来是你救了我一命,你说,我身无长物,该怎么报答你?”

      莫长离忽道:“万岁听信李公公谗言,想要御驾亲征。此事非同小可,江大人一定要阻止他。”
      江入歌道:“如今是李公公的天下,御驾亲征是大势所趋,我出面阻止也是螳臂当车。你安分些,服个软罢。待万岁和李公公率大军出征,我将你保出刑部大牢,到时候你我再从长计议。”

      江入歌花了三个月,打点各司关系,经过会审,把莫长离从大牢里捞了出来。
      皇帝率军走得匆忙,没能按程序撤莫长离的职,而文武百官皆关注着御驾亲征的动向。
      莫长离就这么回到了兵部,继续当他的兵部侍郎。

      莫长离算了一笔账,皇帝此番御驾亲征讨伐蒙古,中原的兵力几乎是倾巢而出。
      就如同江入歌劝慰他的那般,只要不出差池,蒙古一定会节节败退。
      当务之急,是保证京城的安全,以免被蒙古军或者流窜的倭寇掏了老窝。

      可天不遂人愿。在第四个月的月初,北方传来战报——
      中原将士全军覆没,蒙古活捉了皇帝!

      莫长离听闻这个消息,脑子里嗡地一声,这几乎是要亡国了。
      他没有看住皇帝,也没有保住江山。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做,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江入歌的心情和莫长离是一样的,他甚至感到自己是千古罪人,最早提出御驾亲征的人正是他。

      蒙古派来使臣,告诉群龙无首的京城官员,中原皇帝太过娇弱,李公公又贪图享乐,这两人做足了表面功夫,每到一处便要地方官员设宴款待,屡屡耽误战机,这才让他们蒙古大获全胜。
      蒙古使臣还称,蒙古大军已南下,即刻杀到京城,不想皇帝受伤,早日开城投降。

      就此,文武百官乱成一锅粥,开了一次没有皇帝的朝会。
      原本是礼部尚书的内阁首辅,主张自杀守节。次辅及百十号官员主张议和。
      还有些官员主张誓死守城,奈何会打仗的大将都跟着皇帝去御驾亲征了,朝中无人可用。

      江入歌听到此处,忍不住要发笑,京城无兵可遣,朝中无将可用,怎么会如此荒唐?
      “江大人为何发笑?”内阁首辅发觉了他的异常。
      他笑道:“我推荐一个人,此人一门忠烈,祖上皆殁于王事,便是兵部侍郎莫长离。”

      殿中的文武百官,好似第一次,想起莫长离的家世来。
      莫长离是打过仗的,五岁时随祖父出入辕门,年少时随父亲剿过匪平过倭乱。
      当时他太年少了,又是军官之子,故而未提他的功绩。

      又有人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时中原与蒙古议和,蒙古点名要皇子前去谈判。
      当时冒充皇子前去的少年,似乎就是莫长离。在那之后,先帝才提拔他为御前侍卫。
      这些都是朝廷机密,只有先帝和少数老臣知情,也难怪先帝宠爱他了。

      莫长离接受众人的夸赞,威望一下子盖过了内阁大学士,群臣都需要他当出头鸟。
      若是守住京城,他便果真是忠良之后。若是守不住京城,他便是千古罪人。
      大不了投降时,交出他来,告知蒙古,就是这个人逼迫京官顽抗。

      只有江入歌坚信,这守京城之战,定能让莫长离一战成名,他必须助莫长离抓住良机。
      因为他知道,莫长离在皇帝御驾亲征之后,一直提防蒙古打入京城,为此做了许多布防。
      他提议调集地方兵力赴京支援,同时颁布以功抵罪的法令,从刑部大牢的死囚中挑选死士守城。

      待蒙古大军杀到京城附近时,竟发现此地一片荒凉,石木田畜无一可用。
      京城已成为一座不可撼动的铁堡,城中百姓振臂齐呼,竟也让远道而来的战马腿软。
      为这一战,江入歌用尽了毕生所学,而莫长离的武略展露锋芒,他二人都是早有准备的人。

      精悍的蒙古兵万没想到,这京城中还有这等的猛将死士,不但守住了城,还不时在夜间摸出来杀一阵,搅得他们精疲力尽。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求援传令的中原骑兵,一次又一次冲出重围。
      待到援兵赶至,京城外尸骸已堆成山,城墙毁缺的豁口处,也尽是同归于尽的士兵尸首。

      莫长离在掩埋完士兵尸首之后倒下,来不及喝庆功酒,他几乎有一个月没合眼了。
      醒来时,他发觉自己睡在床上,旁边坐着捧着热粥的江入歌。
      “莫将军,你睡了整整两日,”江入歌笑着说,“我扶你小解,你都未曾睁眼。”

      莫长离又红了脸,十分尴尬地把手放在腿间:“现下蒙古退到了何处?”
      江入歌告诉莫长离,攻打京城的蒙古兵只剩散兵游勇,各地将领正在合围,不需他再操心。
      说罢,江入歌盯着莫长离的手问:“怎么,莫将军你怕我看?这两日,我什么都看过了。”

      莫长离架不住江入歌戏弄,却暗自担忧,皇帝沦为蒙古俘虏,国不可一日无君,往后如何是好?
      江入歌趁莫长离发怔,咬了一口他的唇:“莫将军,你击退了蒙古,即将名扬后世!”
      莫长离吃惊地看着江入歌,从来没有人对他做过这等事,也不知道这是何意?

      江入歌脸上洋溢着喜悦,他为莫长离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感到高兴——
      他的父母皆为外敌所害,他曾幻想有一位将军,或者他自己当上将军,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当莫长离成为守城将军,第一次挺直脊梁赴战,展现出卓越的胆识和才能之后,他便沦陷了。
      或许更早,在看见那四行字时,他就知道,只有非凡的将军才会留下这些字。

      莫长离不太能领会江入歌的爱,在他眼里,江入歌是一个很跳脱的天之骄子。
      但江入歌想咬他一口,他就给江入歌咬一口。就像大家需要他守城,他就竭尽全力守。
      他已忘了年少时立下不世之功的梦,只是尽力而为,他也会感到快乐,一种达成誓言的快乐。

      最令莫长离感到快乐的,莫过于他完成了对先帝的一半许诺,保住了江山。
      这也要归功于江入歌出谋划策,他才能乘胜追击,花了半年,将元气大伤的蒙古逐出了边境。
      可他没能保住皇帝。蒙古仍然以皇帝为质,而他不能妥协,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的弟弟安王,在文武百官的劝说下,勉强登基当了新一任的皇帝。
      安王在宫中当皇子时,就和莫长离打过交道,算是点头之交。
      他性情温和仁慈,只是有些懒散,又惧怕先帝,这才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安王信赖莫长离和江入歌等人,几乎是言听计从,倒也将天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眼看中原一日比一日强盛,毫无还手之力的蒙古主动议和,决定放了作为人质的皇帝。
      朝廷顿时乱套了,文武百官都在议论,该不该接皇帝回宫,皇帝回宫之后,安王该不该退位?

      莫长离想起了先帝临终的托付,只有接皇帝回宫,他才算看住了皇帝,对得住自己的承诺。
      江入歌道:“你接皇帝回宫,皇帝为夺回帝位,必定要对安王和你不利。”
      安王也有同样的顾虑,他倒是愿意让出皇位,但他那位兄长真的会放过自己么?

      莫长离又露出了那种羞憨卑微的笑,他安抚二人,皇帝不会杀功臣和兄弟。
      因为江入歌是皇帝的心腹,皇帝真正忌惮的,与皇帝没有交情的,只是他一人。
      他要亲自去迎接皇帝,请求皇帝的谅解。

      皇帝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土,看见莫长离一身铠甲,在自己面前下跪相迎,心底是有一点动容的。
      他对莫长离说了些慰劳的话,也后悔自己当年不听劝阻,莽撞地御驾亲征。
      然而到了夜里,李公公对他道:“万岁,不杀莫长离,万岁便理亏,无法夺回帝位和人心。”

      皇帝本还有些犹豫,但见到众人敬莫长离如天神,就连安王也是莫长离的傀儡,便动了杀心。
      ——这个人抢走了他的父皇,还抢走了他的帝位,让皇室威严扫地,他实在是容不得。
      他再一次将莫长离打入大牢,并且仍将江入歌视为自己人,令江入歌撰文揭发莫长离的罪状。

      江入歌含笑应允,写莫长离如何图谋造反、蛊惑群臣以及强逼安王继位,列举了统共十大罪状。
      “如此的逆臣贼子,”李公公从旁补充,“要处以凌迟之刑,以儆效尤。”

      皇帝去探了一次监,由提拔为刑部侍郎江入歌作陪,莫长离隔着牢门三拜九叩。
      他没有喊冤,皇帝令他免礼平身。他躬着身埋着头,笑容谦卑而羞惭,一点也不像大将军。
      皇帝心中一动,支开江入歌,令江入歌在两重牢门外等候,他要与这逆臣贼子叙一番话。

      死牢里极静,立在五十步开外,江入歌也能听见皇帝紊乱的气息。
      江入歌知道皇帝在做什么,他已来不及向皇帝解释,莫长离并非先帝的男宠。
      然后,莫长离说了一句:“万岁,要爱民啊。”
      皇帝道:“放心。”

      莫长离又道:“万岁要提防李公公。”
      皇帝道:“朕不糊涂,待局势稳定,便杀了他——你有什么心愿未了?”
      “这些便是罪臣的心愿,先帝临终时托罪臣保住江山和万岁,臣已无憾。”

      莫长离行刑的那一日,江入歌立在监刑官旁,监刑官请他坐,他不坐。
      他十分活跃,问刽子手的刀子利不利,问莫长离只穿着裤衩冷不冷,问得莫长离满面通红。
      他心中暗想——这么容易害羞的人,这么招人疼的脸蛋,怎么下得去手?

      行刑到一半,刽子手对莫长离道:“莫将军,我也曾参与守城战,你容我歇息片刻,我难受。”
      莫长离牵了牵嘴角,旁的倒没什么,就是江入歌始终盯着他,让他有些难为情。
      江入歌趁机上前喂他喝水,打趣道:“我想看看,你喝下去的水,是怎么漏出来的。”

      莫长离果真听话地喝水,埋头咕咚咕咚,乖得就像一头牛,他是愿意博江入歌一笑的。
      江入歌从袖口里掏出一枚红药丸,吞进嘴里,饮尽了碗里剩下的水。
      莫长离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还能说话,便问:“你吃的什么?”
      “鹤顶红,”江入歌终于笑出了声,“我亲过你,你便是我的妻,想抛下我不成?”

      莫长离又红了脸,他怎会是江入歌的“妻”,可这一回事,说不清,百口莫辩。
      江入歌还嫌不够张扬,大大咧咧地扯开官袍扔了,里面竟是一身新郎官的红衣衫。
      与他浑身的血一样红。他窘得没边了,江入歌这个性子,实在是令他措手不及。

      “看着我,莫长离,”江入歌忽然认真道,“黄泉路上,可别跟丢了!”
      莫长离便看着江入歌一头倒下,并在余下的一千五百刀里,后悔自己在牢中没有反抗皇帝。
      总而言之,江入歌这么死在他落下的血肉里,他却只能羞臊地干瞪眼,无论如何是分不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瓜和猹猹给我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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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大家喜欢看小甜文还是小虐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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