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30 ...
-
他们花了几天时间修葺完老宅,并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把其他该整修的地方都收拾得焕然一新。平啓板着的脸终于松弛了几分,但还没完,天枢被禁足不得再上山——除非把师父交代的一本养性敛气的心法都背熟。刚看了个十之八九,平啓又丢过一本安倍家的古册子让他翻译。天枢哪儿看过这个,不由叫苦连天,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啃书。更要命的是,师兄一高兴或者一不高兴,冷不丁就提问回答,一下子答不上来,就罚去做符,把个天枢折腾得气如游丝,眼泪汪汪。
说起做符,那可不是只在小纸条上神叨叨地画几笔那么简单。做符最耗精力,一笔一画都凝结着施术者的灵力精神,所以才能在必要时给术士以辅助。毕竟术士的法力有限,但符纸却能驾驭阴阳五行的各种元素,供阴阳师和其他术士驱使。所以能力轻浅的术士做不了符纸,只能借用别人的。但借来的,你未必驱策得了;而那些依样画葫芦描来的,不但显不了灵,还可能招来祸事。师父一日之内能做八十一道符,多了不做。不是不能,而是八十一为极数,不能越矩。大师兄平啓一日能做二十来道,但须得是关起门来清清静静地做。天枢学是学了一年多了,但一日之内撑死只能做五道,还得是做一两张起来缓一缓,喝口水擦擦汗。桑子只学了用草药炼制医符,其余战斗五行符什么的,都是大师兄给的。
所以天枢只要一听到做符,腿就发软,五六张下来这太阳就下山了。虽然还没到腊月,但天气也够寒冷了,衣服汗湿得好像在三伏天日头下打了拳,好容易师兄说“够了,今天到这儿吧”,才跌跌撞撞地爬到井台洗脸灌凉水。连一向跟他斗嘴的桑子也觉得惨,偷偷去书库跟写字的大师兄求情。平啓一笑:“心疼了?”
“不是。其实一开始看他受罚我挺高兴的,”桑子在桌案对面坐下来,“但是慢慢就觉得……他就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你数落他,他也不会往心里去;转过天来好了伤疤忘了痛,又一脸阳光灿烂。该闯的祸,他还是一个不落地照闯。”
平啓说:“我怎么不知道。但今次有点不一样,不是我拿起师兄的架子说罚就罚,是他自己甘愿领罚。我和他其实心里都有数,只是不能挑明了说。这小子啊,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都明白,只是平常自在惯了,没有个机会收性子。这次这个祸反像是助了他一把。我不过是给他定了定课题,束了束规矩而已。”他叹了口气,“所以,这次闯祸也有它的好处。如果不闯,我也不知道几时才能按着他的头让他静下心来修炼。”
“哦……”桑子明白了,原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怪不得二师兄尽管整天喊着折腾死了活不成了,可每次吃完饭还是一点不拖拉地跟着大师兄回书库。敢情也终于要扮个好学生了。桑子想着,目光落在桌上一只长方形的漆匣子上。伸手打开一看,竟装着一大摞雪白的翎羽,又长又宽又挺。羽毛根梢一簇漆黑如墨,俊极了。数数大约有二十来根。
“师兄,这是……”
平啓抬起头一看:“哦,是小天狗的羽毛啊。”他搁下笔,探手抽出一支,拈在手里。“那天阿易受伤,草地上落了好些他的羽毛,我想天狗是东瀛的神灵,他的翎毛也是罕见的物事,可能有庇护的作用。所以就收了回来。”顺手把白翎往书页中一夹,权当书签。
◇ ◇ ◇ ◇ ◇ ◇
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老宅中点起了取暖用的炬燵。书库在地下,冬暖夏凉,窝着倒也舒服。天枢着实潜心修行了一段时间,加上大师兄随时随地都乐意说明,把个阴阳调息之法从粗捋到细,从皮毛通到了骨髓,灵力和精神力激升。毕竟年纪小,身体韧性强,平啓给他加足了码他终究也全然吞进。另外桑子不知从哪里找来高丽红参一日一炖把他补得两眼放光。十五日后解了禁,恰巧雪也停了,晴空万里。兄妹三人一道上了久违的北山,平啓找了一处宽阔的山崖,做出结界命天枢试演各种法术。祭风降雨、破土封冰、召雷放闪,原先须借用灵符才能做成的,这次只靠自身灵力就轻松完成了。把个天枢乐得抓起阿易转了三个圈,借力一把甩上了树。阿易扒着树杈嚎得发了狂。
“师兄,我觉得我比从前强多了!是吧?”
“是啊。不但强,而且运用自如,师父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平啓微笑道。
“我觉得吧,大师兄比师父还会教!”这小子每次卖乖的时机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不是我会教。是敬吉大哥圈注的《小周天五行内法》写得精妙。”
“咦?师兄我练习的是安倍家的内法?”天枢有些惊讶。
“是的。敬吉大哥由于灵力坏损,所以格外注重养护内在气息,避免受侵不使外泄。我练了一段时间,觉得很好。之所以没跟你讲明,是生怕你心存门户之见,不肯学。”
天枢被说中心思,挠头嘿嘿嘿笑:“那师兄,咱们什么时候开始管老三?”话音刚落,脑袋被从树上发来的一枚果子击中。平啓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你还真是马上就开始找下家。”天枢吐吐舌头,转话题又问:“那师兄,这些天你又会了些什么?还不拿出来给我们瞅瞅?”
“我也要看!”桑子挎着果篮从树上爬下来,阿易跟在身后。
平啓微微一笑,一甩袖子,抖出一张普通五行符,到天枢跟前化成一把太平刀。天枢伸手接过:“干吗?要跟我比武?”
“你拿这刀来砍我。”
“师兄……你不会练了十三太保横练吧……”
“嗯,是啊。不信你砍来看?”平啓笑道,低头看见有一张红色的枫叶,于是捡了起来。
天枢才不信呢。大师兄会去琢磨硬气功?肯定花招还是在法术上。他掂了掂刀,心说这刀是你用符变的,该不会在我砍你的一瞬你再念个咒把它又变回来——那可就太没意思了。“那我真砍了?”
“砍。”
“好!”天枢挽了个刀花,一跃而起,对着师兄的右肩向左下方斜劈下去。
平啓真的不避不闪,迎着刀锋纹丝不动。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扑”的一声,刀刃贴着他的脖颈就劈了进去。旁边桑子尖叫一声。“完了,师兄法术失败?”天枢心里一翻,不禁通体发凉,收手已经来不及了,他眼一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
就这样握着刀跪了不知过了多久,天枢才回过神,慢慢睁开眼。看见桑子站在不远的地方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不由一愣,抬头去看手中的刀,刀尖哪有什么血迹,只挑着一张红色的枫叶。再一回头,只见师兄含笑站在身后。
“师兄?”他站起来,“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伸手去擦腮帮子,那儿不知是汗还是眼泪。
平啓从他手中接过刀,重新化回符纸。抬手给天枢看掌间那枚红叶,说:“式神。”
“咦?师兄会做式神了?”天枢惊奇地问,师兄的微笑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愣了半晌,突然翻脸,一把推开平啓跳了起来:“师兄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好好的拿这么生死攸关的事来耍我,这算什么嘛!是显得你能还是显得你会整人?”
平啓也知刚才这一下把个宝贝师弟吓得不轻,心里暗自懊悔,少不得拉住赔礼说好话,哄了半天才算把这口气理顺了。天枢嘟嘟囔囔地不理师兄,也不睬一旁刮着脸羞他的桑子。只对阿易正色说:“我们这个师兄啊,我跟你说,看起来规规矩矩老实巴交的——信他你就死了。他要么不闯祸,一闯起祸来比天还大!我这卦一定不会错的。”
阿易刚想回敬他几声,身子却突然一震,猛转头向一侧天空猛吼。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只浑身漆黑如墨的大乌鸦在空中拍打着翅膀。平啓认出它是土御门先生的式神,急忙伸手制止了阿易。
“平啓,先生让你马上去府中一趟,一人就好。”说完这句话,鸦式神转身飞走了。
平啓不知何事,只得独自下山。进城到了土御门府上见了大藏先生。察颜观色,先生并没有任何不悦,心里稍稍安心。先生面前摆着两封信。平啓坐定请安之后,大藏先生把其中一封推了起来。
“这是前些日子阴阳寮的得业生给我送来的。”
筒封上写着“九月十二,敬吉封”的字样,抽出纸展开,写的是“京都初雪日占卜,十一月初九”。便立刻忆起来,这是数月前他随敬吉大哥去阴阳寮的时候替他做的占卜。
“阴阳寮每日检验该日占卜。如果占卜中了,就会在占卜司上悬挂占卜者的名牌,以示彰奖。”大藏先生说,“敬吉他从来不做占卜,这是你做的吧?”
“是。”
大藏先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把信筒拿了回去。平啓心情忐忑地坐着,不敢抬头看。过了一会儿,听见先生说:“敬吉来信了。”
“哎?”他抬起头。大藏先生看向自己的目光十分温和。而桌上,另一封信已被推到了跟前,白纸黑字写着「敬启者平啓君」。火漆完好无损。
“拿去吧。这是单写给你的。”
“是。”上面熟悉的字迹让平啓激动不已。正想打开看,只听大藏先生说:“信可以回去读。但有些话我希望你现在听一听。”
“是。”平啓坐直。
“后山的事和老宅的火灾我都已经知道了,你不必介怀。白蛇是某前代阴阳师设在那里借其毒液泡炼白纹碗的。但因为那个阴阳师自身法力有限,未将白蛇野性除去,所以后山曾经发生过伤人害畜的事件。后来的阴阳师——包括我在内,因为那是前辈放置的御灵,所以不便将它除去。只能以法术将山洞封印起来,不让它出来。敬吉曾一度探洞,和白蛇大战过,拔去它头上毒角。在要杀它的时候,是我将他制止,为的是怕白蛇死去后,会有安倍家的诅咒降在他的身上。当我知道你们在后山杀死白蛇后,十分担心,因为你曾在书库簿子上具了名字,算是我家一旁系传人。本来要马上前来替你消咒,但水凰君传信来说是你师弟杀死的,便放心了,这是其一。此外还有一件事,要为难你们一些。”
大藏先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平啓屏息听着。
“天皇和幕府的关系日益紧张。我想你多多少少也听到一些。我们土御门家应算是德川将军一派,又有一些道术,所以天皇大人对我不乏防备。你们是从清国来的,清国与我国的关系时断时修、时好时恶。你们在京都的消息,宫里已有所耳闻。虽然只是三个孩子。但也已经惹起了一些流言。有几次天皇的近臣借故与我攀谈,其实就是来探你们的虚实的。我让敬吉带给你们话,让你们安心住在城外就是为了这个。那里荒凉,很少有人会去。应该很安全。然而近期,德川将军病重,要我赶赴江户,在他身边祈福禳解。除了得把阴阳寮暂交予旁人。你们那里我也看问不了了。如果一旦将军与天皇出了什么事,我在京都的一切就不会再由我说了算。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平啓回答:“晚辈明白了。先生请放心,我们会速作打算。”
大藏先生点点头,看天色不早便要留饭。平啓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匆匆告辞。出来,见天又飘起雪花。他看见土御门家对面有带着斗笠的人,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进出的人,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直接回家,而是绕了远路,确信身后没有人跟随,才坐在石桥下,避开飘雪,把敬吉的信拿出来看。抽出信笺,才只看到第一行“啓君见信如晤”,眼泪就啪嗒一声掉在了纸上。
多日不见,不知你近况如何?我一切均好,不必挂心。
自北山别后,我游历南方,经九州四国,已行舟至那霸小住。此处气候炎热,丝毫不见入冬气相,想那京都此刻应是瑞雪飘飞,顿感天地辽阔,万物造化各有分定。所以目所不及,不可妄说有无,料有不至,不可轻言对谬。
有渔民自海上来,每每送我鱼虾海味,甚是感谢。冬季海谢祭后,与本地村民同席共饮,借醉意击箸放歌。南国歌乐,其音嘹亮悠扬,与本岛相比更放任抒怀。我心甚爱。已学两支,来日唱与你听。今日便写到此。
敬吉手草。
平啓读完一遍,回头又读。直到六七遍过去,才长叹一声,将信合在膝上,抬头看天色渐沉。如此说来,敬吉大哥的确过上了他想要的逍遥自在的生活。心中为他高兴,但又不知为何有些怅然。
“叮铃……叮铃铃……”远处有细碎的铃声由远而近。平啓听得熟悉,抬头看去。飞扬的大雪中,阿易从一条戾桥的另一端小跑着过来。也许是趋近人类地界,它的身形愈加小巧,更像一只家常犬了。平啓稍愣一下,便微笑起来。起身迎着走去,到跟前弯下腰温柔地抚弄它的皮毛:“你是来接我回家的么?”
阿易口里呜噜噜噜的,蹦开几步在桥头跳跃,引着回家的路。平啓又看了一眼手里的信,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已烂熟于心。他把信折好揣起,用力搓了搓冻僵的手。
“好吧,我们回家。”他微笑着对阿易说,“不如……我们跑回去如何?”说着,他就大步流星跑起来,雪在脚底咯吱咯吱的响。阿易在他身前身后欢乐地叫着。一人一犬,伴着叮叮咚咚的铃声,很快融进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