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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白纹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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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啓转过身要往蛇洞走。刚迈步,眼前突然一暗,还没反应过来,就“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胸中一口气梗在中间上不来。他愣了一下便马上醒悟,一定是刚才给天狗“过气”的时候,体内郁结了天狗的邪气。在生死关头他未曾理会,凭一口血性爆发出超越自身的力量。而现在松弛下来了,天枢和桑子也赶到了,一切都风平浪静等着收尾了,反而出现了状况。
师弟师妹各自忙着,没注意到这里。平啓就地盘腿坐定,从心起、顺意至,片刻之间,驱动体内气流转遍小周天,胸口梗塞的地方隐隐作痛,他习惯地伸手往怀里去摸水晶念珠,一摸一个空,才想起已赠给敬吉大哥。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手里被人塞进了一只冰凉的圆润的物事。睁眼一看,身边半跪着先前跟天枢桑子在一起的美貌妇人。低头看自己手里,握着一颗显然是她塞过来的白水晶珠,大小如杏。晶莹剔透、冰凉彻骨、色泽如脂,通体没有一丝裂纹和杂质,而散发出的气息又不可思议的柔和亲切。绝对是水晶中的上品。
“这……”
中年妇人微微一笑,气质雍容。她示意平啓尽管使用。平啓点点头,握着这水晶珠重新调整呼吸。胸口的堵塞感在水晶力加持的作用下,轻易快捷地冲开,——心神忽然明澈振作起来。他站起来,扑扑衣服上的泥,双手捧着水晶珠恭敬地交还给对方。同时看到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黄色的五芒星吊饰。
平啓一抱拳:“请问,您是土御门家……”
那妇人用手指指自己的口唇,摆摆手,笑而不答。……是个哑巴?平啓暗想。却发现对方把视线投向了那个蛇洞,于是他想起自己还有活儿没有干完。“请稍等一下。”他快步走向洞口,一阵腥臭扑来,他不禁用袖子捂住口鼻。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那妇人也跟来了。她低头又向平啓笑了笑,抬手向前挥了两下宽大的袍袖。洞力呼呼起了一股旋风,寒气骤起。平啓招光明球往里一飘,整个洞穴晶莹洁白,穴壁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污浊的水和恶臭的动物残尸被包裹封盖了起来……她操纵水系元素的法术很是精妙。
平啓致了谢,提步走了进去。
蛇洞很宽也很直,往里稍窄。走到尽头,空间豁然开朗,洞顶呈现拱型,扣在这个洞穴之上。而且圆得十分规整,高度也有三人多高。光明球飘飘摇摇升上去,平啓看见顶上依稀绘着一颗星的轮廓。他心里不知怎么的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是他应该想到的,但却忽略了,但现在一时也难以明了。往前方看,尽头的墙壁的高处有一块突出来的铅灰色石板。石板上放着个小石盒。
就是那个了!
他疾步走上前踮起脚把石盒拿下,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揭开盖后露出一只用黑色布帕扎紧的小包。解开布包,定睛一看,里面放着一只黑色底质绘有洁白纹理的陶碗。他不由捂住了嘴,这正是记载于敬吉大哥笔记中的,那只由安倍晴明亲手炼制的法器:“白纹碗”。
有了它,就能解毒。
他把黑布帕从石盒里抽出来,打算将碗重新兜上。只听到清脆的“啪嗒”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帕子里抖出来,咕噜噜地在地上滚动。他循声看去。只见洁白的冰覆的地面上,一颗黄澄澄的珠子闪着耀眼的光。他屏住了呼吸。
……这颗珠子很熟悉。
他上前弯腰捡起来。上面有贯穿的小孔,没错,不就是自己送给敬吉大哥的那串黄水晶珠中的一颗吗?但,为什么会在这儿?
……
思绪如潮水一般在脑子里旋转,一时竟不知道先想哪个。心头似有支烛火忽明忽暗。他似乎明白但又不能确信,有些怀疑却又无法问个究竟——敬吉来过这里,这毋庸置疑,但是这究竟说明了什么?种种想法蜂拥而至,让他有些混乱,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紧握住手中的珠子,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觉混合着困惑在心中涌动。
◇ ◇ ◇ ◇ ◇ ◇
胆汁都快随着胃液吐尽的天枢已经把白蝰蛇从祖爷爷到儿孙骂了一百八十九回,终于找到了蛇胆的部位。他欢呼一声,用剑割断内脏黏连的筋肉,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碧绿如拳头大的蛇胆,跳离了那盘踞成一堆的死蛇,向师妹处跑去。正迎上从蛇洞走出来的平啓,天枢喜气洋洋地把蛇胆亮给师兄看。平啓点点头:“做得好。”
他们来到阿易的跟前,桑子的治愈正好告一段落,守着昏睡的小天狗正在休息。平啓取出白纹碗,将蛇胆捏碎,胆汁滴入碗中,盛了大半碗。天枢折来一根枝条,平啓接过,用它搅拌了约有一刻,胆汁渐渐地从青绿色变得发白,腥味也淡了下去。看得天枢桑子两人“咦咦?”“诶诶?”惊奇得不行。
“蛇胆本身有毒,让阿易这样一口吞下去不是救他是害他。”平啓看搅拌得差不多了,树枝在碗沿当当敲落下附在上面的汁液。端着碗走到阿易身旁蹲下,天枢帮着师兄把阿易扶起来,掰开阿易牙关。平啓将碗中液体斜斜倾入进去。一点一点,小心不让他呛到,但阿易正半昏迷着,不知吞咽,还是呛了两口。不过也因此悠悠醒转了过来,脸无意识地躲着碗。
“喝吧。”平啓说,“喝下就解毒了。”语气温柔,如同从前哄着天枢或是桑子一般。引得天枢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阿易听见是平啓的声音,便微微仰脸,就着他的手努力喝了几口。只觉得苦腥混交,胃里一阵阵翻腾,几欲呕吐。但他知道这是救命的东西,那个小孩儿为了弄它一定拼了好大力气,于是咬牙吞咽了下去。肚中一阵火烧般的痛,撕扯着五脏,又突然顺着背脊窜升到头部……他大吼一声,眼前一黑,在突如其来的巨痛中失去了知觉……
小天狗突然间迷失了心智一般,惨叫着,倒在地上打滚。旁边三人又惊又怕,不知道是不是这蛇胆害的他。平啓第一个反应过来,用力扑住天狗,扳过他的脸呼唤他的名字,但天狗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尖牙入肉,立刻就淌下了鲜红的血。天枢急伸手去掰天狗牙关,但越掰越紧——再下去这只手腕就要被咬断筋了。天枢情急之下,回头捡起一块石头照阿易脑袋“砰”就是一下。天狗终于昏了过去,松开了牙口。平啓抽回手腕,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桑子“呲拉——”撕开衣襟,扯布条替师兄包扎。平啓疼得冷汗直冒,但自始至终没有说什么。
“哎……师兄,这,这是怎么来的?”蹲在那边死命按住阿易的天枢突然喊道,还带着几分惊奇。平啓不知天狗又发生了什么事,捂着右臂急过来。到跟前,天枢松开手让开,平啓发现原先躺在这儿的那个家伙不见了,一只披了单片翅膀的短尾四足兽伏在那个地方。看面貌类似山魈,长着一只带钩的长鼻,很是凶恶;而体型却似犬类。
它伏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这应该就是天狗的原形。”平啓不无惊讶地说,他在它身旁蹲下,第一次从书本画像外看到真正的天狗。
桑子担心地问:“他……没事吗?”
平啓摸了摸它的脖子,又探了下鼻息。“嗯。好像没什么事了。刚才是蛇胆的药效发作太猛的缘故。阿易方才失血太多,现在恢复成原形也比较节省气力,也好保存魔力。”包着绷部的手轻轻抚摸着小天狗红褐色的皮毛,把剩下的,那只同样颜色的小肉翅拢得更服帖一些。
——原来那对白色的翅膀是他魔化之后的表象啊。那,那红发的少年相貌究竟是他照着别人已有的样子变的呢,还是幻化出人形后自然就是那个样子?平啓暗想。他从地上揣起白纹碗,抬头对师妹说:“桑子。你再帮他简单治疗一下,然后我们就回去了。”
“是,师兄。”
“还有天枢。趁这个时候我们一起烧把火,把死蛇化尽后埋了吧。”
“啊——还要去照顾那玩意啊。”天枢哀号一声,不过看见平啓一脸倦容却仍在硬撑,于是闭了嘴乖乖跟去。到了死蛇跟前,他连拨带踢,把那一堆恶心的东西弄拢在一起,取出朱砂画了个禁圈。平啓摸出五行符纸,取离与巽两个方位掷定,念动风咒——师兄在对面念动火咒。一时圈中风火大作,少时,把个死蛇烧成了灰。两人挖了个坑埋了。
天枢突然想起什么:“师兄,有件事……”
“嗯?”
“我听说那白蛇王的脑门上似乎应该有个角?”
“啊,写是这样写来着——不过我和它打斗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尾巴上的那只角倒是领教过了。平啓回忆了一下,抬头看着师弟,他觉得后边有话。
天枢看着师兄的眼睛:“是被人砍掉了,或者锯掉了。”
“你看到了?”
“嗯。我收拾死蛇的时候,留心了一下它的脑袋,看到顶上有个疤痕。那里本该有一只巨角,但是没有——而是烙着一颗安倍晴明的五芒星。”
平啓的心猛跳一拍:“你看准了?”
“嗯,看准了。”天枢说,留神师兄的脸色,“师兄,它不会是……”
平啓的心仿佛被滚油浇了一般,一瞬间,他明白了为什么长久以来白纹碗一直存安稳地放在这个洞里;为什么安倍家的老宅附近竟潜伏着如此强大的妖怪,而这个妖怪却从未有过恶蛇伤人的记载;还有,为什么敬吉大哥会如此轻易地进出这个蛇洞……
他仰天长叹,喃喃自语:“天啊天啊,我这是把安倍家的御灵给打死了。这可让我怎么跟人家交待?”
但事已至此,悔恨也无用了,负荆请罪是免不了的。平啓重重地叹了口气,抬头对天枢说:“算了,我们先回去吧。其他的日后再商议。”
他们回到天狗待的地方,桑子已经把药包东西都收拾好了。天枢把弓箭和胜邪交给师兄拿着,上前扛起了恢复成原型的天狗。“咦,水凰君呢?”
平啓一愣,猜想是说先前帮自己进洞的那个哑巴妇人。直到现在他也没顾上问她的来历。天枢话音刚落,寒风一卷,那个妇人出现在他们跟前。天枢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你还在,把我们弄回去吧。”他扛着沉重的天狗,偏头对平啓说:“师兄你别急,等上了船我跟从头说起。”
船?平啓更是不解了,不过他只是点了点头。
那位妇人伸手向河道一指,一片银白色光华闪过后,河道上出现了一只小船。桑子拿着药包率先跃了上去,然后是天枢。那妇人站在船尾,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掌船的竹竿。平啓最后一个上了船,小船在水中纹丝不动,十分安稳。
大家都安顿好,那妇人轻轻点了一下竹竿,小船轻快地滑了出去,好像贴着水面滑翔一般。平啓吃惊不已。更让人吃惊的是,银光又一闪烁,定睛一瞧,他们的船竟然不知不觉行进在某个山洞的水道里。妇人提着油灯,影影绰绰。向前看不到出口,向后也不见光亮。抬头看上方,是层叠斑驳的钟乳岩。船外时不时有水花溅起,叮咚声让这里显得更加幽静。
坐在对面的天枢祭出一枚黄澄澄的光明球,悬在小船上空。然后笑眯眯地对平啓说:“师兄。你很奇怪我跟桑子怎么会这么快来帮你,是不?”
“嗯。”
“这可全靠了书库门上的庚寅大叔呢。”
“哦?”平啓很是意外。
天枢往前挪了挪:“师兄跟阿易走了之后,我跟桑子想一起跟着来。但生怕迷路,就想着去书库底下找山里的地图。”
平啓点了点头,他能理解。
“地图画在敬吉大哥的簿子里,我撕了下来揣着往外走。但庚寅那老家伙不给我开门,他说我没在那本名册上留过名人,不得随意把书库里的东西拿出去。我火了,跟他吵了一顿,就差发功破门而出了。还是桑子抹着眼泪跟他哀告,说要是不跟去,师兄怕是有三长两短。庚寅大叔这才软了口气,问师兄你去哪儿了?我们就如实相告。他听了之后,破口就是一句‘你们真有胆!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我们说,‘知道,是蛇妖洞!’他冷笑一声,却又没说他笑什么。桑子又哀求他开门,他说我开了也没用,你们要是只用两条腿走,到那儿天都亮了。我们就问有没有捷径。他哼了一声,说,你们大师兄是在簿子上具过名字的人,他少不得看在敬吉少主的份上帮师兄一把。然后他开始呼唤‘水凰君’。就是她。”
天枢朝平啓身后指了一下。平啓已知这水凰君指的就是那位妇人,不由回身看去。那妇人微微一笑,低头看水掌船。
“师兄,你还记得书库正中有棵大柱子不?”天枢突然问。
平啓不知他要说什么,回身答:“记得啊。”
“你知道那大柱子是什么东西吗?”天枢微笑着问。
平啓还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柱子就是柱子,支撑上梁用的嘛,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他琢磨了一会儿,朝天枢摇摇头。
“师兄,你想想看。晴明老宅的地下书库那么大,其空间远远超过了屋子的范围,整个院子就是它的上顶。”天枢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平啓,期待师兄能从他的启发中突然醒悟。“……那,有一个什么东西,必须得跟这个书库有关系?”
平啓还是一脸呆滞茫然。天枢垂头叹了口气,看来师兄今天不但力气耗尽,脑筋也不好使了。
“是井,是那口甜水井啊!”他大声说,为了夸张他此时说的是日语。师兄身后的水凰君捂着嘴朝他笑个不停,看看,人家肯定也觉察到我们这位师兄在不开窍的时候要有多呆就有多呆了吧。
“噢,啊……”平啓这才反应过来。是啊,那口井从地表贯穿到地底。一定会穿过地下书库,自己竟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书库的柱子竟然是井壁。
“那么,那柱子,也就是井壁上的花纹你总该看过吧?”天枢说。
“龙?和云?”平啓小心地回答。他真的没有注意过那根柱子,影影绰绰觉得有祥云缭绕,那么云中间肯定是龙……兴许还有花花草草……四圣兽?
“……不是。”
天枢现在知道师兄除了看书以外真的什么都不曾关心过,他敢肯定,就是问他书库第一层一共有几个坐垫几个蒲团几张桌子,师兄都数不齐全。
“是海、浪涛和凤凰,没想到吧?”天枢诚恳地回答道,只是这诚恳的表情很是让人想揍。“书库里原来不止庚寅大叔一个御灵。庚寅大叔看家护院,而这位水井里的凤凰婶婶则是用来小心火烛的。”
“庚寅大叔一叫唤,水凰君就现身了。大叔放了行,我们到老宅外的溪流边撑起船,直接被带到地下水道,顺着这条水路逆流直上北山天池。天池是这里的一切水道的源头,只是渐渐分成了各种岔道。我们上了主脉流后改向,然后就很快地到了你们的打斗的地方。”
平啓全明白了,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有“水凤凰”这样的妖怪存在,难怪这位妇人操纵水的能力精妙而熟稔。说话间就已经驶出很远。小船突然冲出黑暗山洞,破空而出。落在一条溪涧里,飞溅起层层水帘。平啓发现已经来到熟悉的北山脚下,船停靠住,天枢背起天狗,三人弃船登岸。正要再次答谢,只见水凰君转了个身,连人带船突然消失不见。银蓝色的水珠飞扬而起,幻化出美丽的凤凰的之形。它袅袅娜娜地腾空而起,向晴明老宅方向翩然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