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刺客与伯爵(五) ...
-
刺客的唇角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开口。因为她想说我钱还没攒够,但你也不可能给我啊。
可是她就这么一直托着自己的面颊让自己仰视,似乎不睁开眼看看也有些不敬。尽管她是真的不想对上一双敌视自己的眼睛,更不想看见别人砍向自己时候的神情。意外的是,当她眨了眨肿胀酸涩的眼看向伯爵的时候,对上的并不是一脸怒容。
“我是来杀你的,这不是罪有应得吗?”刺客以为她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其实刚才已经说了几个小时,喉咙都有些干涩沙哑了,听起来格外衰弱。
陆婷右手里摇晃的短剑忽然停住了,表情似乎有些微妙的僵硬。
你是来杀我的,但问题是,是我让你来杀我的。这未免让她心里有些……怪异的情绪。
反正于情于理刺客也活不过今天了,她决定礼尚往来,也给刺客听听“真相”。
她觉得对方已经恢复了昂首的力气,于是慢慢将左手从刺客的脸侧抽了出来。“其实这一单是我自己下的,所以理论上来说是我派你来杀‘我’,然后又下了圈套把你擒了,现在反过来要灭你的口。”陆婷退到远处倚着书桌而立,上面凌乱的痕迹正是刚刚和刺客打斗的时候留下的。
刺客想轻哼一声,但嗓子干得哼不出声了。“嗯,大概猜到了,那就算我倒霉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呢,这伯爵究竟在和自己费什么口舌,明明是一剑就解决的事情。“你是……在找某个刺客?”
“算是吧,但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那真是遗憾。”
陆婷颔首,眉心微皱,“遗憾?”
“如果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你现在距离达愿不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她竟然低垂下眼眉,微微笑了出来。也是,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这单了,还挣扎什么,不如释怀。
“距离达愿还有一步之遥的人不是你吗?”
刺客一怔,所谓释怀的笑容渐渐消失。自己,说出来了?
“你想赎一个人这是真的吗?”
伯爵盯着自己的表情严肃得骇人,这算什么问题,刚刚吐真剂都用了说的当然没有假,她何必再次求证。再说,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我……说了什么吗?”
“说了……一些吧。”
她看着对面衣冠整洁,唯独左手渗血的绷带显得和她形象格格不入的阿切拉伯爵,看着她认真思索的表情,和略带阴郁的眼神。真没想到自己最后一个目标是这样一个耿直又较真的人,或许她刚刚说错了,自己并不倒霉。
“说了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别再问了。”
听到这句话,对方的眉头反而拧得更紧了。
“已经没得犹豫了,所以别再问了。”
刺客苍白而憔悴的面容映在了年轻的伯爵眼里,她说不出自己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还要个将死之人自己劝她要狠下心来。她其实从很早就对刺客的职业抱有恨意,但却始终承认他们的存在是顺应潮流的产物,在这个表面和平实际上暗潮涌动的公国联盟里,他们是不可或缺的。
正因为是市场和权贵需求这个职业,才会有更多的人自愿或被迫成为别人相互算计尔虞我诈的执行工具。
但是她不应该,也不能宽恕眼前这个人,就因为她是刺客。无论她出身如何,有着什么样的初衷,自己并没有时间考究,也不能冒这个风险放虎归山。更何况当时她下的是个黑单,黑单是什么她也懂,眼前的这个人除了能成功要了自己的命之外,即使自己不杀她,出去也是没有活路的,而且万一跟月食告密,今后自己就要天天活在被暗杀的阴云里了。
她说的在理,她们说的都在理。从自己下了黑单的一瞬间起,就注定是在钓个刺客前来送死,只不过是偶然听了她的事而觉得心里膈应,如果是个冷血之徒倒也没这么多纠结了。
我是来杀你的,这不是罪有应得吗?
从一开始你就来送死的,这句话入耳的时候陆婷觉得是在扇自己的脸。
“你放开我我就会一剑刺进你的心脏,你也知道我没得选。”
所以说答案显而易见。
于情于理这个刺客就该死。
陆婷听了她的话从桌边起身重新走回她面前,握短剑那只手筋骨分明,攥得指节都有些发白了。传言和资料不能轻信,原来这世上真的还有如此耿直又愚蠢的人,刺客以为她身边的那个就已经是世间珍品了。稀罕得自己都不忍心看她受委屈,又或者是她身上有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所以才那么想悉心保护。
纯洁的灵魂,不染鲜血的双手。
眼前的人和那个人不同,但刺客看得出,她身上也有十分珍贵而耀眼的东西。
毕竟她是差点要了她命的人,为了一席话而动摇复仇的心,她也是很愚蠢了。
一生遇见两个愚蠢的人,刺客蓦然觉得自己的死也算有点价值了。
“你叫什么名字?”陆婷站到她身前停下,问她道。
刺客听了一笑,“问这个做什么,想给我立块墓吗?”
“我叫陆婷。”
陆婷。这个人一点都没听进去她的调侃,“我叫红……”
“我问的是你的名字。”陆婷垂首凝视着她那一双大而深邃的眸子,左手第二次把住了她的面颊,将剑刃贴在她颈边。
她已经感觉不到剑刃的温度,大概是因为她的身体还没干透现在也冰的吓人,但她感觉到了对方伸进自己鬓发之间的手在微微颤抖。“不要问了。”名字就是牵绊,知道自己真名的人寥寥无几,现在回答了她只能是在她脆弱的心上再剜一刀,何必呢。
这双眼睛真的能看透自己,她读到了陆婷内心的柔软与怯懦。刺客不知道她在吐真剂的作用下都念叨了些什么,她断断续续的说着过去的事情,那并不是她们想要听到的内容,跟月食的结构和人脉没有任何关系。
她部下的二人多次想要上前改换问话,却被陆婷一一拦下了。
那些或许是她对她口中的那个同伴都不曾提起的实话。
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当初第一次割断一个活人的喉咙,虽然是为了保护别人一时逞强而为,可她之后有多少个深夜不敢入睡,就怕回忆起死人的狰狞,回忆起地上的一瀑鲜红。
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她原本是偷懒避嫌的性格,却多少次为同伴的事出口顶撞执灯人而遭贬斥,代替别人做了“不想做”的事情。
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那句“你不用当刺客”的背后她付出了多少代价,执灯人怎会是有人情味答应她这种要求的好人。
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她也怕得要死,累得要命,痛得钻心。
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自由。
而今陆婷手里拿着把短剑抵着她的颈边,这一剑下去见了红,就能予她自由。
陆婷虽然对她不甚了解,甚至只是听了几个小时的唠叨,见到了她从未与人流露的泪水,却能认定这个人其实和自己一样柔软而愚蠢,或者说她比她们都更蠢才对。刺客和自己谁的命比较重要,当然是自己,所以才应该割下去。
可是这个人却一直在劝她杀了自己免得为难,到底谁比较高尚?
陆婷忽然猛吸了一口气,左手的颤抖也停了下来。
别人都说她不应该这么做,她大概也的确不应该这样做,但既然知道了一些事情,她不想余生都背负觉得自己卑鄙又龌龊的心情。她俯下身绕过了刺客肩膀,将她身后束缚自由的皮带割断。
被忽然释放的刺客反而吃了一惊愣在原地,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立刻反袭,还什么把剑刺进对方的心脏。
“你……”她“你”了半天,面前的伯爵此刻身份反转,神情倒是轻松了许多,“你是不是傻?”
“我有点后悔刚才没先捅你一刀了。”她眉梢一挑,哼唧道。
一道必选必对的题目,这世上到底有几个人会笨到她这个地步连这都能选错,这下轮到刺客手足无措了。在陆婷的选项里,只要杀掉刺客就是完美的结局;可在她这里,她既打不过陆婷也逃不出月食的控制,对她来说这本就只有死路一条。
“……”刺客收回被皮带勒红充血的双手,背后一塌窝在了椅子里,这回可真的是难办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因为被人宽恕而感到困扰。“你……我!”
陆婷把手背到背后,这种把难题丢给别人的感觉真使人愉悦,她又翘翘眉梢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再这么磨叽我要去拿吐真剂了。”
刺客还在揉着手腕不知所措,视线来回飘走,顾不得再跟她周旋了。“冯……冯薪朵。”
皱眉。“就说月尘是看着字板圈字做名字的,你这个名字选得是真稀奇。”
她连月尘是怎么选名字的都知道?冯薪朵忽然觉得有些疑惑,抬起头望向她。
“怎么,我放了你你不应该感谢我吗?”伯爵昂起头神色有些得意。
感谢?这么无解的事情被推到了自己身上,还感谢?“我……我简直要气死啦!”她泄了口气一脸无语,“这可是你自己买的黑单,你不知道是什么规矩吗?”
“我知道啊。”看着被逼上了绝路,然后已经决定以身赴死,结果又被自己逼上了另一条更奇葩绝路的刺客,陆婷收敛了刚才松弛下来的表情,郑重其事的说到,“我自己买的黑单当然知道这是拿自己的命来耍,你以为我就有万全的把握吗?我也知道这很难选择,所以对不起了。”
道歉的几个字入耳的时候刺客都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她要刺杀的目标这是在因为不肯杀自己而道歉吗?
“听了你说的话,我现在无法杀你,这或许不明智,或许会要了我的命。但是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其实她并没有把握对方在自由的瞬间不会动手,这是多么愚蠢而危险的决定,真的是因此丧了命的话,她的那些部下会骂到她的墓碑都裂开。但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决定将事情的结果交由对方来选。
是陆婷下了黑单让她来要自己的命,但事实上她们早有埋伏,这说到底是不公平的事情。听了冯薪朵的过去,更让她失去了下手的决心,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也给对方一个选择的机会。即使这样也不是十分公平,毕竟只有杀了自己她才有可能活命,因此她并不认为对方会放弃任务选择自杀。
还是自己太过分了,可她是真的心软了,尤其是最后……这个人低垂着头默默落泪的瞬间。就现在,她那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眼角还留着刚才哭泣过的血丝,这样看着自己不就更没办法下死手了吗?
放了刺客也就算了,但接下来的动作,她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就算再怎么说也没有理由这么做,可她还是做了。
陆婷弯下腰用受伤的左手拾起了冯薪朵的右手,将她的五指张开,然后把短剑塞进了她手里。如果说刚才放人就已经能说明这个伯爵脑子里有坑,那她现在应该就是把头落在家里了。
“来吧,你刚才说如果我放开你,你就会把剑刺进我心脏。”
对。这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就像刚刚让伯爵杀掉自己的时候那样,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选择题。
只要把剑捅出去一切就都结束了,自己的黑单达成,开开心心领了佣金回去赎人。都说阿切拉伯爵的项上人头十分值钱,因为先前也有多人刺杀失败的说法,自己这一剑下去也算是功成名就了。
她不像陆婷那样刚刚听了一番感人的历史,甚至连名字都是在资料上听说的。
所以就动手吧,一剑,这个人胸前雪白的衬衣被印上血花,万事都结了。
设圈套让她落网,受了雨淋还亲手砍了自己一剑,她现在还手脚冰冷,眼前有些晕眩呢。所以就动手吧,这愚蠢的伯爵不相干的一命,换自己和同伴两条命与自由,岂不划算。
百利而无一害。
但可不可以不这么平静的盯着她,俯下身体把胸膛放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像是等她刺上去似的。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这么便宜的事不会再有了。”陆婷压低声音对她耳语。
没错,像是这么便宜的事情冯薪朵真的从没有遇到过,竟然还有目标自己送上门来的。她自认为做过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哪怕目标为父为母,哪怕曾是正直良将,她都有下过杀手。可她从没有试过忘恩负义,没有试过被人宽恕反而还要捅人一刀的。
啊……原来自己和她的部下们刚刚就是在逼她做这样的抉择,一个被她认为命不该绝的人,却被人怂恿手上拿着利器,说这个人该死,你去杀了她吧。
想想钱,想想杀了她就能救别人脱离苦海呢?可如果是这么一回事,就连“她”也会恨自己吧。冯薪朵自以为她已经什么都能背负得起了,却不曾想会有今天。
算了。是她输了,输给了自己那点仅存的良心,输给了那一丁点的不忍。
她也一样做不到杀掉对方,所以她把手里的短剑调转方向朝向自己,收起了剑刃。这或许是她一生唯一一次下手的机会,而她就这样轻言放弃了。
其实这是连陆婷都没料到的结局,刚才她把剑交出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冯薪朵能有勇气放弃这样一个摆在自己面前的机会,但她也并非真的想死,只是知道凭刺客现在的体力也不足以将她刺死。即使如此,做出这种危险试探的伯爵也是个笨蛋了。
冯薪朵为自己的决定感到百感交集,一方面是真的捅不下去,一方面又觉得将来该如何是好,这一票干得真是让人万念俱灰。
陆婷站起了身,看着面前这个眼帘低垂的刺客,露出了杂糅着无奈与柔和的目光,“你看,你不也是个傻子,以后别再骂我了。”她抬眼看了看外面微亮的天空,昨夜的雨一直下到了今晨,直到现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时候不早了,我该去会面了。”
她走到凌乱的书桌前翻了翻掉在地上的外套,单手拎着搭在肩上。拉开房门的时候她忽然顿了一下,回身看向还呆在原地的刺客,“冯薪朵。”
被喊到名字的刺客像是被惊雷吓醒,这或许是她为数不多的,被喊出真名的时刻,反倒是非常不适。真后悔刚才把名字告诉她了,“呃……什么?”
“可以的话,别再做刺客了,不适合你。”她略带苦笑的摇了摇头,“你自便吧。”
房门咔哒一响关合了,甚至连个锁都没给她上。
冯薪朵一声哀叹捂住了自己的脸,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一个不肯除掉自己目标的刺客,剑都被塞进手里了也没下得去手;一个不肯屠杀刺客的伯爵,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会被什么人歌功颂德。
但她们也都尽力了,在自己柔软而又善良的本质里用“该做”徒劳挣扎,最终还是输给了自己的良心。
愚不可及。
可孤独一人死里逃生的刺客,却忽然笑了笑,“不过当笨蛋的感觉好像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