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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天涯(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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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喝了连日的酒,醉烂如泥,恰逢仇家追寻,遍体鳞伤中差点就冻死在了雪山之上。
在那风雪呼啸的皑皑白花中,他冻的瑟瑟发抖,头脑已自不复清明,迷迷糊糊间,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女人......
清冷的眼神,如霜的脸。
等到再醒来时,周身已是温暖无比。
同样的女人,同样的食物,却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黄铃神情淡然,他亦是面如死灰。
因为那时他的心已死,活着也再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她让他活着,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她在用行动告诉他,他应该活着。
她有时会离开,却又往往能在日暮前归来。渐渐地,辛无月的心中也慢慢养成了无形的依赖,他开始等待,这是一种难以磨灭的习惯。
他习惯于等待她,却又不想有所期盼与渴望。
人生已暗,横不过醉生梦死罢已。
但在这种无声的关系中,两人之间的某一根线似乎在改变。
冰冷难泯岁月的摩梭,他们的关系也随之愈加亲近。直到有一天,她居然从外面带回了一床琴。
一床风雅质朴却不失韵律的古琴。
鸦墨暗小窗,栀花递淡香。
此后,他们一个抚琴,一个扇舞,夜晚隔纱而眠。论道谈词,鼓袖弄云,日居深野,畅似神仙。
虽无嬉巧笑骂,但彼此心中阔然辽远,造是登极。
一百八十天相处,无数个翘首以待的日夜,两个寂寞孤独的人,他们冷酷的心就这样逐渐靠拢,既而捆绑在了一起,密不可分。
时回现今,他们之间已不再有那一层朦朦薄纱。两人相倚而对,合衣笑眠。
乌云散去,明月重圆。格窗被木檐拄着,风吹过处,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淡淡的月光绕过抬栏泄映在辛无月肩头,黄铃的脸颊上。
蹦跳的虫儿也在台沿上叫唱了两下,随即轻身一跃,渐渐没了鸣啼。
静寂已深,何须叨扰。
日头熹微,天边逐渐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随着时光的流逝,天际霞红。
空荡荡的内里,凌乱的被褥上依稀还有依人躺过的痕迹。
暖光照照,黄铃纤长的睫毛细细抖起,秋水般的双眸悠悠睁开。
她立刻清醒过来,然后面露苦色,因为辛无月已经不见。
余温尚在,人却已离。
余温渐冷的床上,静静躺着一叠折起的宣纸。
黄铃拿起纸打开,只见上面写着:
我走,勿念,世久方长,它日再见。
干涸的墨迹挥洒着苍劲有力的字痕,黄铃抬起头,果见临近桌上放着一展凝结着墨块的砚台,还有一只早已黄暗毛乱的长笔。
再说鬼面这边,她回到清馆,却不见红衣女子芳踪,心下很是焦急。红衣女子办事从不拖拉,如今终日不归,想必是已遇到难事。
鬼面授人吩咐底下的小倌们自律行事,又派仆四处探寻,但由于红衣女子行事隐秘,接连未得结果。
又过了几天,鬼面撤回了所有在外人手,第二日,清馆便多了位新的鸨母姑姑。
此女名唤蕖蓝,人也如清水出芙蓉一般曼妙多姿,今年不过刚才及弈尔尔。
因如此,清馆上下改称之为姐姐。
她虽尚未成熟,却已是容颜倾城,明眸皓齿。眉宇间似有一抹淡淡的娇愁,媚俏如丝,眼波芳流。
她行如扶柳,静若白兔,回靥一笑百花生,四美羞离不南归。
蕖蓝身段纤挑,如瀑般的青丝垂扬,头上却只戴了柄蓝花钗绾成一朵,使她的肌肤若隐若现,勾魂摄魄。一袭绺金素蓝的薄纱长裙柔柔地披在她身上,随着她优雅地步伐在亭廊中迤逦前行。
“馆主。”蕖蓝在临人面前屈膝作礼,声音柔雅婉转,好似天籁,带起一股轻尘的风,竟比红衣女子还要酥上三分,但又多了丝流水潺潺。
假若红衣女子是那庭间高傲倨冷的红瑰的话,那么蕖蓝就是这幽幽山谷间曦露下的一朵清莲,更似增了份恬静。
鬼面不理,仍负手凝望着满园花色,石溪汩汩。
蕖蓝起身的动作很柔,轻的无声无息,像是一滴玉珠融入大海,海水万千,再是无寻。
盈盈衣罗,芳华千年。
清绝丽婉,难喻佳人半分。
蕖蓝朱唇微启:“到了这里要做什么,蕖......青莲全都明白。”
鬼面随即摆了摆手,衣袂飘飘,风神飒然。
蕖蓝牵了牵嘴角,想道未语,又施了一礼,方才躬身退下。
樟门中,娇声微喘,断断不歇。
蕖蓝葱指捏捻薄衣下隐隐红樱,引得那床上的玉面小倌顺气急促,不禁拱起了长身相迎。她低俯下身,长发纷落,凑到小倌的耳畔轻声低语道:“我记得曾有首诗,讲的是朗相让妓、子忘却前尘另寻它欢的劝言,你背来与姐姐听听,好不好?”
她吐气如兰,魅惑胜雪。
小倌面颊绯红,气息紊乱,纤脆的嗓音轻吟两声,方才口齿不清地道:“章......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啊!姐姐,疼!”
蕖蓝收回手中银钗,长发此时已然尽数散在身上,更衬得肤貌如华,灼灼万千。
她勾唇,仿佛在嘴角绽出了一朵最美的花,斥道:“好好背!”语声虽厉,但语调却无半分责意。
小倌面色涨裂,醉眼朦胧地望着那眼顶银钗上的一缕血丝,胸膛中起伏澎湃。
蕖蓝扬腿一摆坐在他胯上,令小倌喘喊更盛。
细白的长腿在淡蓝薄纱间缠着他劲腰,裙妙处在眼底似隐若现,小倌只觉胸中有一股火气难以施展。
就在此时,门外却响起了‘叩、叩’两声。
蕖蓝秀眉一蹙,转头问道:“谁?”
门后无人应答。静谧的空气中,小倌的喘息声显得愈加沉重。
蕖蓝翻身下床,雪白的纤足堪堪踏于地面,踩过了盈盈以盼的玫瑰,拂去时,绿枝的尖刺上留下了同样火红的泪渍,那是鲜血的证明。
蕖蓝打开门,外面明阳普照,花萃聪影,徐风过处,不现半个形人。
忽闻身后‘吱吖’一声轻响,蕖蓝猛地回身,却见床上小倌已将帐幔放了下来,只余了半片月白衣角在外露着。
蕖蓝突然心生疑窦,身子朝门外退了几步,唤道:“弄月。”
床上一道纤脆细声立即应道:“鸨姐,怎么了?”
蕖蓝顷时便松了口气,转身关上房门,走到床边,两指微拈帐纱,道:“好端端的羞怯起来做甚?到时客房情趣则矣,干这行的岂容你这般任性,下次莫要再行。“
只听弄月软音道:“鸨姐大德,且容月儿这一次罢。”
蕖蓝心中嫌恶,却也不得佯装宴然:“好吧。”
罗帐轻掀,但见月袍一闪,蕖蓝登时被拉入帐住,她躺在“弄月”怀中,袍子紧紧裹着她的身体,使其动弹不得。
蕖蓝惊惶未定,仰起头,目光倏地对上了一双情含咏水的双眸,岂非庸人难得?
“你是谁?”蕖蓝平定心神,冷冷地问道。
辛无月头戴乌冠,身着玄黑劲装,似笑非笑地瞧着蕖蓝。
良久,道:“自然是有事情找你的人。”
蕖蓝冷哼一声:“你寻我作甚?如你所见,我只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清馆妓、女罢了。”她明眸闪痛,唇角轻翘却不知是在嘲弄何人。
可辛无月却不再从容如常,他望着这张已自绝色的清秀妙容,依稀能从中找到的,是一股宛如碧波海水般的魄力。冰冷,却又显得智慧独卓。她仿佛将一切事情都看得很淡,淡到脱离俗世,顿破红尘,却又眉眼幽深,令人难以分辨她内心真实的想法。这是所有平凡女人都没有的一种气质,也是他很久未能再得见的一种气息,一种张扬且扑面而来的吸引力。令辛无月的心仿佛被什么握住,难以喘息,更不能忘怀。
她现下虽为他所掌控,但倨傲仍在,恕难自除。
“你能松开我么?”蕖蓝的清嗓最先打破这片局促的沉默,而她的语调却并不卑微,甚至还略带着强硬与抵抗。
她甩了甩被辛无月握住的肩膀,随即索性放弃,扬面躺到辛无月的臂膀上,轻轻哼起歌来。
辛无月笑了,但绝不是嘲笑,他稍而悠闲地道:“世人都说你长得很美,就不怕我对你意图不轨吗?”
蕖蓝侧面瞧他,“我入的了世人的眼,却偏偏难入你的心,又有何用?”
辛无月长指挑起蕖蓝下巴,侧身假覆到她身前,勾唇笑道:“你说对了,有人喜欢绝世大美人,可仍不妨碍杀猪的屠夫喜欢老妓、女不是?”
蕖蓝微微一笑,眸底却隐带期盼闪烁,辛无月霎时没了兴致。
蕖蓝道:“那么你是想杀谁呢?这位屠户公子。”
辛无月凉指一点蕖蓝下巴:“反正不是你这个年轻的小妓、女就是了。”
蕖蓝笑道:“既知我是妓、女,客官又何不掏出银两来解这场俗事,何必将我五花大绑呢?”
辛无月坐起身,连带抽出了蕖蓝头下的手臂,而即大掌顺接她后脑,轻轻将其放躺于床帛上,随指挟下她发髻上一支璀蓝花簪。
辛无月把弄着发簪,道“因为我是个很吝啬的人,吝啬的人不会花钱招、妓,更没有钱。”
蕖蓝‘咯咯’一笑:“有钱人也是最会花钱的人,没钱的人,往往现在还在讨饭吃。而那些稍微有点钱的人,怕是也不敢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他们或许正在某个肮脏的窑子,享受那些廉价妓、子的怀抱。”
只见辛无月两指微掀,一支银簪就这样断成双截。他眸若静水,面上更不存丝毫杂质,:“廉价或昂贵的妓、女,又有什么不同?”
蕖蓝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红万客尝,混得好些的昂贵妓、子,总算还能少纳几许人的。”
辛无月依然望着手中断花,道:“你似乎并不排斥这里。”
蕖蓝高仰起头,只给辛无月留下了一个白净的下巴,“无论接受痛恨与否,那都是今后唯一的人生。”
她似乎很怕辛无月看到什么,只尽力去瞧头顶上的锦绣帐花。
辛无月伸出两指点住蕖蓝穴道,随即倾手一扯,崭新的月袍瞬时化为两片。
辛无月道:“现在你可以站起来,不过切记不可走出十步。如若不信,那你便要小心大美女活变死美人了。”说罢,长指一弹,两支断簪登时迸射而发。‘嘶’的一声,将缕罗幔带出,死死钉到墙上。
蕖蓝讽刺一笑,道:“我虽为妓子,到底还没那么傻,知道良言善听,懂得识时务。”
辛无月淡淡而笑:“我知道。”
蕖蓝坐起身,舒活着早已僵麻的身体,幸而辛无月所缠不是很紧,不然纵使她再柔若无骨,也难逃筋血停滞。
“弄月呢?”蕖蓝抽出身下的半截袍子,问道。
辛无月转头轻示蕖蓝身后罗幔,蕖蓝侧身,只见绯红中金光闪动,恰是一枚金针,蕖蓝探身拔出银针,帐后顿时有人吃痛出声。
蕖蓝惊道:“弄月?”
弄月充满骇意的从帐后缓缓走出,视辛无月如瘟神般,一步一蹭的来到床畔,委声道:“鸨姐......”
蕖蓝会然一笑:“你别怕,我相信这位屠户公子是不会伤害你的,不是吗?”说着,目光慢慢转向辛无月,面露笃定神色。
哪料辛无月微微一笑,同也偏头看朝蕖蓝,道:“是的,这位姑娘没有说错。”
隐隐日光下,但见他乌纱青丝长垂,黑袍绺花闪烁。眉入红霞万千,眸若星辰耿耿,俊容俏面,浑若玉石般淳圆勾嵌,却又不乏一朝英气在身。
尤若蕖蓝,难免不已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