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阿九王兄

38、离别

　　费陆阳回了乡下。
　　古时候讲究落叶归根，在外漂泊的游子如果有能力，千辛万苦也要回到生他养他的土地；因为他的一切都源于故里，他所有的悲欢离合在这里既是起点，又是终点。

　　费陆阳回乡的行头不张扬，仅戴着一副墨镜，沿着残存的记忆，摸到自家门口，看着生了锈的大锁奄奄一息地锁着破败的木门，他的心里没有翻江倒海翻涌的情感。

　　这是他自己的家，承载着他小时候因犯错被父亲抄着木棍追出家门的惊慌，也记忆着后来因为两代人无法融合的价值观而自愿离家的决绝。
　　费陆阳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当他听到双亲离世的时候，内心也绝无波动。如今站在这里，也绝不是因为释怀过去，他依然有恨，对父母的恨，同时他也在遗憾，遗憾自己挣脱不出的童年和少年。
　　他的人生自出生，就像门上那把斑驳的旧锁，被风雨雕刻数年，从皮肉腐朽到骨子里。

　　人大概都是有些私心的吧，费陆阳不过是在心疼自己罢了。

　　看完曾经住过的地方，费陆阳一刻不停留地去了以前的高中，他凭借不要脸的精湛演技，伪装成成功人士，得到了当年带他的班主任的接见；在老师一阵感慨中欣然接受他对自己的夸奖，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对高中生活的怀念。
　　谈天的过程中，他了解到这些年班主任和以前一些同学还保持联系，费陆阳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惊讶地表示他很想组织一场同学聚会，但奈何找不到同学们的联系方式，话还没说完，班主任立马拍板说会把这些同学的电话给他。

　　和班主任还保持联系的几乎都是当初学习成绩好的班干部，班长、语文课代表，还有学习委员什么的，他们现在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工作辛苦生活忙碌，要聚会的话恐怕不一定有时间。
　　能不能进行一场老同学的重聚其实并不重要，费陆阳的目的不在此，他只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能联系到那个人的线索。

　　费陆阳是幸运的，时间过去那么久，不少人都换了电话号码，唯独班长这些年一直没有变过，他听说费陆阳想组织一场同学聚会，重温读书时光，便答应帮忙联系其他同学。
　　第一次通电话，费陆阳没有特意提起那个人，当年那件事闹得满校风雨，弄得谁都挺尴尬的，要是上来直奔目的，心思太过明显，指不准这聚会还能不能办成。
　　但第二通电话是班长主动打过来的，他先是商量了一下同学聚会的时间和地点，接着确定了能参加聚会的同学，最后主动提到了高材生，他觉得这事挺难以启齿的，特别还是对着费陆阳说，怪难为情的。

　　“那个，当年我们班那个次次考年级第一的转学生你还记得的吗？他目前在国外可能参加不了，但听说是你组织了这次的同学聚会，寄了东西给我，让我到时候带给你。”

　　费陆阳没料到高材生还会记得自己，短暂脑空白后，接着心头掠过一阵清风似的雀跃。
　　这股雀跃的清风吹散了他人不能到场的遗憾，短短一瞬，他心里蹦出好几个问句。

　　他让班长带给自己的会是什么呢？
　　他听到是我组织的这场聚会就决定寄东西给我，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没忘记我？
　　他在国外过得好吗？他会回国吗？
　　他……结婚了没有？

　　这些想法在他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挤成一团，每一个都在他脑子里自导自演地演出续集。

　　费陆阳找了家网吧落脚，准备明天一早回H市。由于白天得到的消息令他太过惊喜，一晚上他都辗转难眠，恨不得立马到白天，坐上回去的车子。

　　他就这样清明地撑到白天，迎着朝阳，坐上回程的大巴车，一路上他都在想高材生会寄什么样的礼物给自己，如果有了这次的口子，是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地要到他的联系方式？当年那样惨烈的告别，对费陆阳来说也是一件未完成的事，他只想要在临死前要一个明确的答复，无论好的坏的，只要心里不留遗憾。

　　费陆阳心胸宽阔地接受无论好坏的结果，但因为高材生的举动，他心里的天秤已经往好结果偏向了一点。
　　如果不是出于好意，为什么要给自己寄东西呢？
　　他这样想着，一直频繁地看着手机，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尽管到聚会的日子还要一周的时间，但他从此刻便开始期待。

　　大巴车稳稳地直行在山间水泥路，转过一个弯的时候，突然跟一辆迎面疾驰的黑色轿车相撞。
　　大巴车司机被撞的惯性扶着方向盘打滑，车轮偏离马路，直挺挺地冲向旁边的山崖。

　　车上的乘客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就跟着坠落在车厢里翻滚，一个个撞得头破血流。

　　车厢侧翻在崖底，飞扬的尘土和焦黑的烟纠缠几股，费陆阳的身体扭曲在座位下面，脑袋上全是血，他感觉骨头全碎了，意识只剩下一个疼字。
　　他想费力地睁开一只眼睛，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但他的意识不给他反应，迅速地内陷坍塌。
　　在死亡的一瞬间，他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手机。
　　——
　　顾焰再次收到费陆阳的消息，是被通知去认领费陆阳的尸体。
　　那时，他正在吃早饭，费君格就坐在他的旁边。

　　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他立刻请好假，带着费君格去了小县城。
　　搜救队救援的时候翻找费陆阳的证件，因为上面写着他的出生地，所以将他就近安放在县城警察局的停尸间。

　　顾焰赶到的那天，是费陆阳死后的第二天。
　　他面部已经发紫，胸膛没有任何起伏证明他还活着，顾焰看着躺在冰床上不动声息的人，恍如隔世。

　　前几天他还是活生生的人，还在愤世嫉俗地控诉命运的不公，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这种感觉好奇怪，直到费君格终于忍不住哭出声，他才惊觉有个人的的确确从世界上消失了。
　　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费陆阳了。

　　顾焰心里堵得发闷，他一张口，喉咙好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柔柔地总是说不出话来。
　　嗓子眼发酸，关节好像被打入了钢钉，站起坐下都觉得麻痹。

　　他无声地安慰在身边哭泣的费君格，真实又虚假地看着警察局来往脚步匆匆、哭天喊地前来认领尸体的亲人们。

　　心里大坝上的插销被移开，洪水顷刻而下，顾焰这时才觉得警察告诉他的那些话是真切发生的事。

　　大巴车过山路与一辆轿车相撞坠崖，车上司机以及乘客全部遇难。
　　全部遇难，无一人存活。

　　他那刚开始听到觉得“这不是在拍电视剧吗”的荒唐想法被大哭的人们击碎，如果不是旁边有个费君格，他也想加入到嚎啕的大军中来。
　　因为太郁闷了。

　　——
　　费陆阳死了。
　　好多天了，顾焰对这件事还没有实感，但当他翻手机找到费陆阳电话想打过去的时候，现实真切地告诉他，这人没了。
　　费陆阳出车祸死了，在这件事没发生之前，顾焰想的最多的是他会因为胃癌晚期离世，人可能会骨瘦嶙峋，可从来没想过他会以一种“粉身碎骨”的方式离场。
　　着实是有些太不公平了。
　　苦尽甘来、祸福相依真的存在吗？

　　又过了几天，小县城的警察局又打电话来，说有人给费陆阳寄了东西，但由于人已经不在了，他们只好希望顾焰能代替收好。

　　顾焰抽空去取的时候，见到一位自称是费陆阳高中同学的男人，他说有人托他将包裹交给费陆阳，不过实在没想到发生这种事。

　　这位高中同学表现得挺遗憾，同时对顾焰深表同情，“本来我们下周有个同学聚会，是陆阳牵头发起的，好多同学都会来参加，没想到出了这事，我想后面也不太可能聚了，不然感觉对陆阳会不尊重。”

　　顾焰看了眼手里的包裹，上面的邮件单号显示的是海外，他顺道问：“这是谁寄的，是从国外来的。”

　　高中同学说：“嗯对，是我们班一个高材生，他、呃……”说到那个高材生，这位同学难免想起曾经那些风言风语，一时间卡了壳，不过很快转换回来，“他人在国外，听说好像是住在那边了，大家都是同学，可能陆阳是这次同学聚会的发起人，他没办法来参加，送给礼物表示一下歉意也是情有可原。”
　　其实高中同学并不知道高材生寄了什么，只是这样说显得逻辑通畅而已。

　　顾焰翻看了下这个从外表看并看不出什么异常的包裹，忽然问：“冒昧的问一句，你说的这个国外的同学，他成绩好吗？”

　　高中同学点头：“很好，他可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每次都考年级第一，成绩可好了，要不然怎么现在在国外呢，跟我们都不是一个等级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顾焰心想，这难道就是费陆阳喜欢的那个人寄来的，他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才坐最早一班车赶回来的？
　　他这么着急想见那个人，而在海外的那个，他的心思又如何？

　　那个包裹最终顾焰也没有打开，一把火给费陆阳烧去了。
　　如果这件事是个圆满，在另一头的费陆阳想必也能满心欢喜。
　　如果这件事是个遗憾，那不公之于众，对费陆阳也留下了体面。

　　不论怎样，生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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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费陆阳，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