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阿九王兄

37、再见

　　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又可谓，人之将死其心可诚。
　　费陆阳属于后者，可能是执拗了一辈子，到头来命运仿佛跟他开了个玩笑，给他苦难的生活，叫他磨砺心性，其实并没有打算让他活多久。
　　所以有些话，憋在心里一辈子了，不吐不快。

　　他们没有找个小饭馆，像之前那样，而是就坐在公园里的小长椅上，在一个夕阳泼洒半边天的时间，看人工湖残留的波光粼粼。

　　气氛有些凝重，费陆阳先开了口，他的唇色苍白，看起来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
　　“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找你，但有些话在心里憋久了，就想找个人说。”费陆阳开始娓娓道来，神情也似乎陷入了往事尘烟里。

　　“我以前胆子挺小的，因为成绩不算好，跟班里的同学关系不好，身边也没什么朋友，所以就喜欢窝在自己的小世界，不跟别人交流。但其实我是非常渴望能和人说话，能有个朋友的。上高中那会儿我就希望能告别过去，交几个朋友。但是我发现，不管我走到哪里，没有几个人愿意跟我玩，比起和我说话，他们更喜欢捉弄我。”

　　有一种校园现象不需要经过讨论，就能做到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一致。
　　在往日的中学生涯中，学习成绩不好、加上性格有些沉闷的同学会被人瞧不起，他们会成为班级里公认好欺负的对象，谁经过他们都可以翻个白眼，递个不友好的眼色，他们会被这种没来由的孤立束缚，将自己包裹在一个小小的茧里，变得愈发沉默。

　　沉默带来的是他人的习以为常，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费陆阳在这个恶性循坏里妄想找出一个突破口，他将注意力不再集中在班级，而是寻找学习以外的氛围，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男生。
　　一个站在阳光下光鲜亮丽的男生。
　　这个男生是高一下学期转学过来的，是他们那所三等高中不敢同其他重点高中奢求的高材生，他文理科全能，长相阳光帅气，脸上总是带着隐隐的笑，他光是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就已经是很多女生心目中倾慕的对象。

　　高材生魅力无边，不光吸引女孩，也撬动了费陆阳的心。
　　费陆阳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美好，这个男生会对他微笑。
　　尽管他看谁都是一副笑意，但仅因为这个，让费陆阳觉得自己和其他同学一样，都是平等的，自己没有活在黑暗里，更没有低人一等。

　　众生平等，这在别人看来很寻常的一件事，到了费陆阳这里仿佛得到了一生的肯定，他好像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救赎。

　　费陆阳喜欢上了这个高材生，每次看见他心都会跳的很厉害，每次脸都会红，会慌张地低头、或四处张望，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作为一个男生来看很不正常时，他更加惶恐。
　　无人可说，无处倾诉的煎熬让他整宿整宿的失眠，后来偶然一次，他在网上论坛看到一则约/炮的蓝帖，鬼使神差地点进去后，从此进入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花花绿绿、肆意大胆的外部世界，让费陆阳的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在这里看到了除学校条条框框明令禁止的东西，还看到了各式各样、寻求快乐的自由。

　　他在网络里看到了很多，一发不可收拾。
　　网络信息良莠不齐，但他从中更加坚定了一件事，他对高材生的感觉是喜欢，高材生是男生，他也是男生，他们这种叫同性恋。

　　“我当时没有告诉那个男生我喜欢他，同性恋指的是我自己，是我单方面喜欢他，跟他没有关系。”

　　同性恋这个词在当时太少见了，很多人听都没听过，如果非要拿出来解释，大家都会仿佛看见洪水猛兽似的，个个避之不及。
　　高材生那么明媚肆意的一个少年，费陆阳怎么会让他陷入被人唾骂的漩涡。

　　“可是我运气太差，不管做什么都好像不如意，这层窗户纸还是被捅破了。”
　　因为身边总是充斥他人的忽略，偶有一两次的示好，立马就能让费陆阳掏心掏肝。
　　由一个女同学借书引发的暴露危机，让费陆阳的内心无处遁形。
　　一个由半张照片引发的龌龊心思，让他如同被扒光的尸体暴露在阳光下。

　　费陆阳喜欢男的这件事长了翅膀一样飞掠全校，这是一个爆炸性新闻，其震惊程度不亚于非洲地区突发的传染疾病。
　　学校，老师同学，家长的反应，费陆阳其实都有想象过，但当这一想象变为现实，其残忍程度还是超越他的承受范围。

　　被戳脊梁骨、被退学、被人一样的眼光盯着看，费陆阳发现自己受不了，但他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跟谁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后来我被退学，高中没念完就回老家了，在家里躲着。”费陆阳回想起曾经辍学的那段日子，回忆被蒙上了一层旧色，好像时间过得其实也挺快的，过去那些难熬的恨不得去死的时光，也在现在的记忆中渡上了时代的相框。

　　“那时候我爸妈都不跟我说话，他们觉得自己生了个怪物，我想，他们肯定想过让我去死的。”
　　父母默然的抗争，促使费陆阳更加沉默，内心抑郁的临界值攀上了高峰。

　　以致于后来那个高材生得知了费陆阳的事，特意下乡找他时，费陆阳看到心里无时不刻不在思念的对象，一时没忍住哭了。

　　当时的画面又恰巧被做完农活回家的父母看个正着，好不容易淡去的家丑，一下子在大马路上扬出去，费陆阳爸妈脸都挂不住了。

　　家长认为自己的孩子走入歧途，不仅不晓得回头，还在歪路上越走越远，简直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他们想了一些办法，曾经还希望通过结婚来掰正自己的儿子，但被费陆阳拒绝了，因为他受够了被所谓的“正常”矫正，他不认为自己有错，他要去追求自由。

　　“那天，他来找我，我很可笑地以为他是来说他也喜欢我的，但当他说可以交我这个朋友，并希望我好的时候，我突然生出了一个很恶毒的念头。”费陆阳记得自己当时并非只有眼泪，“凭什么痛苦都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所有人都要来指责我，凭什么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没事，我希望他们都去死。”

　　那天和高材生单方面的纠缠，让费陆阳想明白了一点，既然没有人可以理解他，不如就活在别人的眼光之外，反正他的人生已经糟糕透了。

　　“我原本以为我离开家，不学无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故意恶心我爸妈，会让他们有一点后悔、哪怕一点点……后悔那样对待我……”
　　没想到他唯一一次被骗回家，等待他的将会是六年戒同所暗无天日的日子。

　　六年时间，说起来很短，过起来有多痛不欲生。
　　费陆阳在里面不止一次被虐待地想要自杀，却被颠倒黑白扣上精神病的帽子，24小时有管教看守，严重的时候被束缚手脚绑在床上无法动弹。
　　他觉得自己像个脑袋清醒的植物人，精神高度紧绷，身边无人听见他的呐喊。

　　在讲述的过程中，费陆阳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些画面，好像走马观花过了一生。

　　小公园叽叽喳喳跑过去几个玩耍的小孩儿，清脆的玩闹声击碎了笼罩在两人周围沉重的氛围。

　　费陆阳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似乎在与这些琐碎的往事做个道别。
　　“我今天选择把这些话说出来，还是想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让人知道，我这破烂的人生不值得，所以老天想收回我的命，再给一次重新投胎的机会。我不后悔我的学生时期，但我依然痛恨我的父母，因为我后来的不幸都是他们造成的。”

　　听他讲这些的过程中，顾焰没有插嘴，到现在，他才谨慎地说道：“是这个社会对于同性恋没有包容……”

　　“但他们没有保护我。”费陆阳打断他的话，眼里有清冷的失望。
　　顾焰无言以对。

　　有些人终其一生想要的不过是得到父母的爱而已，他次次地叛逆，哪怕是一个关心的眼神都没有。

　　良久，费陆阳打破沉默，说道：“今天跟你说这些，是我多嘴了，不过我是觉得在这个城市只认识你一个，算是当做自己的一个安慰吧，我打算回乡下看看，你说他们都死了，我去烧个纸，还个养育之恩，免得以后在下面遇到又纠缠我，让我不得好死。”

　　顾焰：“你要回乡下？”

　　“嗯，今天也是来跟你告个别，后面的话不会再回来了，至于去哪儿也没着落；费君格就送给你了，以后你是他哥，等你老了，他给你养老送终。”

　　费陆阳说完就站起身，顾焰跟着起来，“这话听着这么不吉利呢。”

　　“你又不升官发财，要什么吉利。”费陆阳欠欠地说了一句，“我走了。”

　　“哎等等。”顾焰叫住他，却看着他的脸，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他觉得对着一位决绝的癌症患者，不论说什么都不算友好的祝福。

　　费陆阳回望他好久，冲他一笑，道：“再见。”
　　亦作不见。

---

作者有话要说：　　费陆阳应该还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