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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闲人多事 ...

  •   秋后贪睡,米兰起得稍迟,睁开眼已是朝曦盈窗,墙外马嘶犬吠驴叫唤,纷纷攘攘,杂音绕耳。一天的嘈杂便从晚起这刻算起。米兰刚敞开商店大门,等候多时的杜婶儿成了首个登门客。她倒不是来找米兰说话的,说实话,打心眼里瞧不上米兰。

      杜婶儿受了儿媳妇怨气就爱往米兰这里跑,逢人就诉苦。但凡粘上边儿的亲戚、朋友都让她挨家挨户烦遍了。谁不知道她是两面三刀的嘴,谁站在她立场上替她说两句话,回去准保连名带姓的抖落出来。儿媳妇系心胸狭窄的主儿,嫌隙生仇,有仇必报。谁愿意为了这么个破落寡妇,与小人暗结梁子。吃了多次闭门羹之后,她看中了商店这个人流混杂的场所,在这里诉苦总能碰见买账的。

      她是王老头的填房。王老头死去的亡妻留下一个儿子,嫁过来的杜婶儿又生了一个儿子。长子结婚后便单立门户,再不与她有丁点瓜葛,据说是惹不起躲得起。杜婶儿算得上能干的主妇,又爱干净又爱美,缺点就是心贪嘴碎。

      在王老头死后出殡回来,一家人就迫不及待分夺王老头遗留下来的养老金。杜婶儿胡搅蛮缠,愣是剥夺了长子本该继承的份额。长子生活条件相对优越,本不指望分父亲那几毛钱度日,只气不过这理儿。可是,多有理的人最终斗不过不讲理的人。末了,他甩下句,“破财免灾”,丢下众人,扬长而去。

      杜婶儿轻而易举消灭完一个对手,剩下的可就没那么好对付喽!

      杜婶儿虽够得上蛮横,到头来蛮横不过亲儿媳妇。儿媳妇活生生的继承了婆婆的霸道,非要独吞了公公遗留下来的全部养老金。杜婶儿强作阵势,举着菜刀吓唬儿媳妇。不承想,儿媳妇技高一筹:故作恐惧,存心把婆婆引到马路上给大家瞧,然后再反咬一口。儿媳妇当属演技派:嚎啕大哭,泪奔成河,可怜堪比小绵羊。

      街坊四邻也不分清红皂白,只看谁声势凶猛就断谁不对,责备依依指向杜婶儿。气急败坏的她跑回屋,捏着鼻子吞下了半瓶除草剂。当又苦又涩的农药汁经由食管的时候,她立马后悔啦,随即就吐,吐不出来又喝肥皂水又吃猪粪。街坊四邻提议她去医院,杜婶儿又何尝不想就医,怎奈自己的亲生儿子连车都不给她找。

      当死神就摆在眼跟前的时候,人通常会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求生欲念来。杜婶儿那么爱干净的人儿,和儿媳妇拌嘴多半是嫌弃儿媳妇邋遢,但是硬生生的吃了那么大一坨屎。看得旁人都频频作呕。因为去不成医院,杜婶儿又怕死,等夜深人静了,偷溜进了邻居后院的养猪场。她持手电对着那个臭气熏天、白蛆涌动的大粪坑,直愣愣的注视了半宿,最后连胆汁都呕吐了出来。幸而没有白白遭罪,最终杜婶儿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只是听人说接连三五天都吃不下饭,这倒也正常。背地里,人们打趣杜婶儿说,“这叫一物降一物,现世现报,儿媳要不厉害,怎么能降得住这老刁婆。”也有人嘴损,说“杜婶儿连屎都咽得下,这世上还有什么她忍受不了的脏!”

      赶巧,正值秋收。家里有地的人家自然要下地。没地的人家要么吃公粮要么自己做买卖。总之,秋收时节闲人不多。人们来商店买东西多是行色匆匆,买完就走,哪还有扯闲篇的功夫。杜婶儿家里也有地,还不少。因为种地跟儿媳妇意见不合,赌气跑出来了。杜婶儿这算是忙里偷闲的呕气。赶上点儿被,候到午饭点也没碰见合适的倾诉对象。才跟家里吵过架,没人来找,她不想这么快就臊眉扯眼的回去。一直硬挺到后半晌,她实在憋不住了,于是没话找话的跟米兰搭讪:“你这玻璃柜看起来真干净。”这可算是杜婶儿对人极少的称赞,何况是对着米兰这种人。这不禁让人怀疑有献媚讨好的嫌疑。

      米兰对此淡淡一笑,说:“每天都擦吶。”

      “你比我那赖儿媳妇强多啦,她懒得手指间都没缝儿咧(意思是长久不动手,几根手指都长一起了)。”

      “年轻人没有你们老一代的勤快。”

      “可不,可不。不光是不勤快,心眼子还坏,老鼓动着我儿子和我作对。她娘家就没好人,她妈就是出了名的破鞋,早前儿就是窑姐儿,传授能好?”说完,鼻子里哼出一股子凉气。

      米兰笑笑,不知说什么好。

      多年来的诉苦的经历磨练出杜婶儿异常敏捷的心理反应。她瞬间觉察到自己在米兰面前提“破鞋”、“窑姐儿”难免被误认为是指桑骂槐。杜婶儿当即改口补救:“咳,看我嘴快的,倒是也怨不得人家里人。当今有几个年轻媳妇孝顺公婆的?以前我们都是拿婆婆当菩萨供着,如今倒过来,婆婆拿儿媳妇当菩萨供着,人家还不知足呢。哼!这叫不守妇道。早前,女人不守妇道,跟娼妓有啥区别?不怕让别人背地里戳脊梁骨。”

      米兰笑笑,依旧什么也没说。

      这下,杜婶儿慌了神儿,自认为无意间又得罪到米兰了。怎么能在人家面前提“不守妇道”和“娼妓”呢。其实,这纯纯都是她的小人之心。米兰压根就没多心。她哪里看得懂米兰的为人做派。米兰不喜欢敷衍他人,想不好该说什么,干脆就不说。杜婶儿笃信自己盲羊补牢的本事超厉害,又买好:“不是婶子奉承你,米兰。我那儿媳要跟上你一半,我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她除了给我们家生了个孙子外还有什么功劳,动不动就跟我掉脸子。不知道家业是谁一砖一瓦造出来的。更别提跟你似的赚钱,光知道花钱。这么大的店铺还不是你一个人支撑着,你要谁帮忙咧?处处收拾得锃光瓦亮。”

      “有人帮忙还是好福气,没人帮忙就得全靠自己。”

      这句话使得杜婶儿备受安慰,她瞬间捕捉到了米兰脸上闪过的略微失意,自作多情的以为米兰在向她吐露衷肠。赶快,见缝插针:“我说米兰呦,还别说,你一个人支撑到现在真不易。当今什么坏人没有?多坏的人没有?我听说前儿那老该死的在你这儿耍流氓,恨得我牙根儿痒痒,就敢捡你这种无依无靠的小可怜儿欺负,他欺负个正个八经的妇女去试试,打不断他的狗腿子,也就是你……”像是吃饭时说话,咬疼了舌头,杜婶儿的话猛然而止。这次不再是猜疑,而是真真切切的把米兰得罪啦!

      米兰的脸色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暮云叆叇,没有狂风咆哮,没有电闪雷鸣,听不见任何风吹草动,静的瘆人。这是一张擎天巨脸,扭曲的肌肉千奇百怪、瞬息万变。只见巨脸越来越阴沉,天与地间的距离越来越窄。它势不可挡的逼近大地,逼近地上一双双瞠目结舌的眼睛。眼瞅着,它张开巨型大口,天地间仅有的一丝色彩来自于那根欢腾起舞的鲜艳舌头。吓得杜婶儿撒丫子狂奔,一不小心,失足踩进了深坑里,谁知竟坠入了万丈深渊,漆黑不见底,飘飘然,没有了知觉。

      等杜婶儿醒过神儿来,通过朦胧的瞳孔认出了米兰的轮廓。她真兴庆米兰还是米兰,还是那张静而不笑,阴而不怒的脸。它没有扭曲,没有瞬息万变,静谧的像油画里洒出水来的陶罐。那些被洒落出来的水珠就那么动态的静止着,既覆水难收又不会再进一步流动。杜婶儿的肚子咕咚咕咚叫了几声,心咯噔一下彻底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了。她眼角堆起层层涟漪,讪讪的赔笑说:“看我屁股沉的,一坐就是小一天,现在肚子都抗议咧。”

      米兰含蓄的薄唇牵强而笑,说:“快回家吃饭吧。”

      杜婶儿见好就收,连答应带笑,很不自然的火速离开了。

      转年,也就是米兰来小冬城的第三个年头。

      夏末秋初,接二连三地闹天气,持续半个多月的阴雨天,没出过太阳。小院儿里的柴火垛早就掏不出干柴来了,存在屋子里的一筐玉米芯也烧光啦。米兰不种地,柴火都是捡来的。没车拉,靠米兰一麻袋一麻袋从地里往家背,储存的柴火也就够烧一阵子。如果天气好,米兰隔三差五就出去捡树枝。赶上这倒霉天,家家的柴火都吃紧,不富余,但是很少有到达这种“釜底抽薪”,饭都没法子做的程度。这天,米兰翻出了积攒下来的成捆的废报纸和烂布条,勉强煮熟了顿面汤。

      米兰把碗端到窗台上,推开半扇纱窗。浓重的雨腥味迎面扑鼻,其中还夹杂着瓜果腐烂发酵的气味。细雨纷纷斜打窗,雨丝倾落到了饭碗里。米兰却毫不介意,弓着腰,挑起面条有意在空中冷却片刻,才往嘴里送。一碗热汤面下肚,米兰胃暖哄哄的,额头竟没溢流出一丝汗来,就算有细汗也被微风吹得无影无踪了吧。米兰刚打算关闭窗户,远远瞧见杜婶儿扛着个黑色的蛇皮袋子,光脚踩着泥水朝着商店走来。杜婶儿抬头见到米兰就喊:“嘿!米兰,我来找你的。”米兰点头笑笑,心里纳闷着。

      杜婶儿没穿雨衣,肩上披了件莫过膝盖的旧呢子大衣,头发、脑门上都是细碎的水珠,晶莹剔透。她进屋就把蛇皮袋子撂到了地上,上气不接下气,两只原本粗糙的干巴脚在泥水中浸泡得鼓涨,白嫩。

      米兰见状就问:“婶子怎么没穿鞋呀?”

      杜婶儿提上一口气来,“穿鞋打滑,我穿着塑料底子的松紧布鞋,刚迈出门口就擦了个大屁股蹲儿,你看,这泥。”说着她掀开大衣,转了一圈,全方位的展示着裤子上的湿泥。

      “没雨鞋么?”

      “以前有来,跟儿子分家,准保是让儿媳妇拿走啦。这会儿再找,人家怎么肯承认?岂不又打架。”单听这话,杜婶儿倒像是有甘拜下风的趋势。

      “哦。”米兰木木的点了点头。

      “诶,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啦!”说的同时,杜婶儿哗啦把蛇皮袋子倒了出来,各种各样的皮革鞋、凉鞋、胶鞋洒了一地。

      见米兰面挂迷惑,杜婶儿赶忙解迷:“这该死的老天爷,每逢初一十五,哪家不是大把大把的给他烧香、上供。收了人家的供香,翻了脸不认人。谁家有多少柴火,禁得住他这么祸害?我一想到你不种地,哪来的柴火烧?这事儿要搁以前,我当家,几袋子玉米芯都给你扛得过来。不怕你笑话,如今我不怎么下地,庄稼、柴火都是人家收上来的。拿人家东西,不硬可呀!这些呀,是大前年冬天缺柴火,那时候你叔还在呢,侄女家收破烂的,送来了两大麻袋给烧炕的。没用完,这不剩了这些。”

      听到这里,米兰紧着接话说:“好心我领了,婶子还是拿回去自己烧吧。”

      杜婶儿从地上拾起来一只断了横面帮子的皮鞋,指着说:“你别小看这些破鞋,点着了,出油,好烧。就是有点烧皮子的味儿,敞敞窗户就行。”

      “婶子,我不是嫌它不好烧。人家送你,我怎么能要?”

      “什么不能?你还有的烧?人得吃饭呦。”

      “有的烧,有的烧。”

      “你烧什么?让我瞅瞅。”

      “没的烧,就买碳。”

      “暑伏天刚过,你从哪里买碳去?”

      “不管怎么说,这我不能要。”

      “我说米兰呀,婶儿不把你当外人,你倒把婶儿当外人喽。我吭哧吭哧的,大老远背过来,你倒让我又背回去?”

      其实,米兰就不想沾人便宜,哪怕这点滴的好处,她也不情愿受用。杜婶儿把话说到这份上,让人再难以回绝。再聊了几句闲话,米兰便从柜台上取出一双新雨鞋,递给杜婶儿说:“过会儿,你穿这回去,雨鞋不打滑。”

      “别介,这怎么好?我得给钱。”

      米兰笑着说:“你这要给钱,你送的柴火,我也得给钱呀。”

      杜婶儿再三推辞,最终才接受了这双雨鞋。

      我自认为熟懂米兰,但是也不敢说熟懂得透彻。她的这种不肯与人主动示好,别人主动来示好,她也不领情。这点坚持,我始终看不懂,不知道她是出于对世人的耿耿于怀?还是低等动物式的默然?早已丧失那根灵活生动的神经了,呆滞得像木头一样不知痛痒。或许还有别的可能性?恳请大家一起想想,好不好?

      穿上雨鞋,杜婶儿兴高采烈地走回家。要说杜婶儿这人嘴碎不说,还虚荣,喜欢炫耀。她逢人就显摆这双雨鞋,“我见米兰怪可怜见的,一个外地人,没亲没故。这天儿,她怎么会有柴火烧?人家米兰见我光着脚,好心好意送我双雨鞋,我说不要,米兰死气白咧。哎,说起来,我跟米兰同命相怜,我是养了儿子,给娶了媳妇,竟娶回来个仇人来……”借着这双雨鞋彰显自个儿好心肠又顺带脚寒碜了儿媳妇,真是一箭双雕的事啊!

      怪杜婶儿嘴上没个把门的,也怪人们烂嚼舌头跟子。就算说者无心,还备不住听者有意生事呢。

      隔着米兰商店两条街处有一家“栓喜商店”。王栓喜的媳妇叫徐美玲,是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栓喜是杜婶儿的远房内侄。曾经王老头风光之际,两家多有往来。后来王老头越过越不济,而栓喜自从开了几年商店,小日子逐渐红火起来。徐美玲本来就嫌贫爱富,趋炎附势。如今挣了俩钱,更加鼻孔朝天,目空一切。看不起杜婶儿这样失势的老寡妇是自然。可是但凡穷酸一点儿的人家,她都不拿正眼瞧。她家卖散装的酱豆腐,一毛钱一小块。有家人过日子精打细算,每次让儿子只买一块酱豆腐,还要讨半碗汤儿。端回家,拿筷子把这唯一的成块酱豆腐戳烂了,均匀搅和于汤儿里。全家人用烙饼蘸着酱豆腐汤吃,吃得津津有味。估计是这家的大人也不太好意思只买一块酱豆腐,于是就差遣孩子接连买了两回。到了第三回,徐美玲讲话了:“一块不卖,最少买两块。”

      十来岁的男孩子手里正好攥着两毛钱,眨巴着眼睛犹豫了片晌。徐美玲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最终男孩子斗胆擅作主张,要了两块,递上了钱。接过碗却发现,没给汤。男孩子涨红了脸,小声说:“我妈说要点儿汤。”

      “你妈说?要都跟你们家似的,我做买卖早都赔死咧。”

      “我妈说你那汤也卖不了钱。”

      徐美玲沉着脸,忿忿地说:“回去告诉你妈,就说汤卖没咧。”

      男孩子灰头丧气的端着碗,一股烟儿溜走了。

      发生这事儿时巧的让杜婶儿赶上了,她怀着菩萨心,转头凑到徐美玲跟前,细言软语地说:“小玲儿啊,我瞅见你那还有多半翁酱豆腐汤呢,你自个儿家能吃多少?扔了也是白扔了,你给那穷孩子半碗汤,人家不得念你个好儿呀。”

      徐美玲登时就耷拉下脸来,存心让杜婶儿下不了台,“吃不了喂猪,也不给这种人。看那穷酸样儿,一年到头除了买洋火就是买酱豆腐,竟会找便宜,我偏就不给!买个挂面都绕到那破鞋那儿去买,往后赶上用人的地方,也找那破鞋帮忙去。”

      小百姓过日子,哪家的东西便宜就去哪家买。栓喜家的洋火比别家的都好,而米兰那里的挂面卖的好。此时杜婶儿正是来买洋火的,被徐美玲的一席子话损得面红耳赤。尤其最后那句,挑明了讽刺的是自己。就在前些天徐美玲碰见杜婶儿拎着二斤挂面从米兰那里走出来,立马迎上去,当时就给了个下不了台,大概意思就是“眼皮子浅,见了便宜就忘了本家。”

      谁承想,这娘儿们”得理不饶人“,这么多天过去,这茬儿又找出来了。憋的杜婶儿满腹躁火,正蓄势发作之时,好死不死,这时黑炭王老七大肚便便的走了进来。王老七的外号叫“黑炭”,不光是因为他面色漆黑,还因为他做倒腾煤炭的买卖。他的爷爷与死去的王老头是堂兄弟,该叫杜婶儿“三嫂”。王老七自幼家里兄弟多,日子过的很不像样。近些年因为二姐夫做了镇长,帮衬着王家的几个兄弟做煤炭发了家。他家与栓喜这支本是出了五服的,换句话说就是血亲关系远了,但红白喜事也都有来往。

      王老七只招呼了声:“三嫂也在这儿呀。”眼也不瞟徐美玲。徐美玲反倒眉开眼笑上赶着叫:“七爷爷来了,七爷爷买什么呀?”

      “什么也不买,”说着胳膊肘拄在柜面上,青黑的脸直勾勾的对着徐美玲,似笑不笑。

      “不买东西还来什么?”徐美玲故作嗔意。

      “不买东西就不能来啊?”王老七两只牛眼瞪得滚圆。

      徐美玲扑哧喷出一脸灿笑,让人好生意外。

      王老七又说:“把你那西瓜子抓一把给我吃,挑大个儿的给我。”

      “想得倒美,别说大个儿的,小个儿的都不给。”徐美玲扭捏了好一阵,浪态殆尽,才乖乖的,两手捧出一大把西瓜子,搁到柜台上。

      俩人只顾得调耍,早把杜婶儿这大活物抛得九霄云外了。杜婶儿心里头只忙着哼冷气。王老七专挑出一颗圆鼓鼓的西瓜子放在大黄门牙上,“咯蹦”一响,逗得徐美玲花枝乱颤。他不多理会,转倒对杜婶儿说:“三嫂,你也吃啊。”

      “我可不敢吃,瞅着便宜就拿还不又让人骂眼皮子浅。”杜婶儿总算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找补了徐美玲一句,说完,两手空空,拿腿就走。至此,恩断义绝,发誓再不去栓喜家买东西啦。

      当一个人不被尊重的情况下,要么以恶报恶,就是同样不尊重对方;要么就是善意的离开。

      王老七扯着嗓门高喊:“我这是犯了什么口角,没得罪呀,怎么说走就走……”他还不想住嘴却被徐美玲一把袖口拽住啦,四目相对,会意不提。

      杜婶儿赞美米兰的话经口口相传竟跑进了徐美玲的耳朵里。徐美玲平日里深恨米兰“抢夺”自己的生意,逮住机会就想报复。现如今,她私底下告密杜婶儿亲儿媳妇,说是米兰背后捣鼓她婆婆,四处散播她的坏话。经过徐美玲的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婆媳俩掐得你死我活。

      只怪杜婶儿那糊涂儿子也不管是非黑白,跑来伸手就抽了米兰一个大嘴巴,还骂道:“扇得就是你这嘴贱的臭娘儿们,下回再敢撺掇人家打架,使劲儿扇你。”米兰原本就呆滞,如今被打的满头雾水,愈加呆头呆脑,丝毫还击的意思都没有。米兰的束手就擒让杜婶儿的儿子大开了眼界,从没见过这般任人宰割的妇人。换做正常妇女,没理儿还得搅三分呢,就算打不过男人也得抓挠几下呀。本想痛痛快快出口恶气的他瞬间灭了火气,但为保持士气,故意表现得不依不饶,嚷嚷着要砸米兰的店。奈何,没人拦着。他只好象征性的抄起一把椅子,做出举高要砸的姿势。居然还没人拦下,围观的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干瞅着,心想“你倒是砸个试试!”这下子真是骑虎难下,砸了理亏,不砸丢面子。好在栓喜如及时雨般从天而降,可巧给了他个台阶下。栓喜拽着他往外走,他呢?不忘装腔作势的挣扎着,扯着嗓子,骂骂咧咧的走了。

      杜婶儿的儿子摇摆着螃蟹的姿态横出了门口,两扇房门直通通的全被撞开了。要知道平日里只敞着半扇门的。眼下,米兰要去关闭那半扇门,恢复常态。换做常人刚受到这么大的欺辱与惊吓,本该胀满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怨恨,难免对着房门拳打脚踢或推推搡搡。而米兰不同,无论是神情还是身姿都是安详的,仿佛安睡中的婴儿那般安详。她从柜台前走到门跟前,只有十几步,但每步迈的都那么均匀,稳妥,优雅,一丝慌里慌张都没有。关门的时候更是轻手轻脚的,像是翻开一本新书的扉页——小心翼翼的把门带上了,一点声音没流出。接下去,她又用这行云流水般的做派规整被打乱了的现场,一件件的归位,一点点的还原……

      也许在米兰看来,万物有感有知,整个被打乱的房门桌椅等物件都是无辜的受害者。飞来横祸,自己的遭遇同它们无异。

      栓喜感觉杜婶儿儿子做得过了分,趁几个朋友在家做客,饭桌上替米兰辩白了两句,不承想无端惹恼了自己的媳妇。徐美玲侮辱栓喜说:“哎呦,跟那破鞋看对眼儿啦。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呀?”当着外人面,栓喜有意忍气吞声,只顾干冷笑。偏就徐美玲蹬鼻子上脸,不依不饶,胡言秽语,有意造势。栓喜一忍再忍,怎奈徐美玲见好不收。最终两口子话赶话,吵得不可开交。

      徐美玲跟丈夫生的气无处撒泄,便来辱骂米兰。这下,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先是赵老师站出来指责打人不对,继而指责到徐美玲撒泼不对,却反倒被徐美玲回击“瞎眼秃瓢”抢占了上风。赵老师深感无奈,打抱不平竟惹来了人身攻击。多少人在理亏的时候选择的不是认错,而是戳人短板,喝其闭嘴。当然人间自有公道,小没手的老婆作为外地人也不怕得罪谁,公开对峙徐美玲:“你别一口一个破鞋,你自己又能有多干净,欺负外地人算什么能耐。”

      “我骂那破鞋,关你屁事,惹你蛋疼。我们上辈子不缺德,胳膊手指头长得健全。你长残了有理,国家都得特殊照顾你们。我怎么敢欺负残疾人”

      人们想不到徐美玲居然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来,忍不住拉到一边劝诫:“咱谁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别把话说绝了,往后日子长着呢,指不定遇见多大的晦气事,别给人留下话瓣儿。”

      小没手老婆气得抹胳膊、卷袖子,却小没手一把按住了。

      这时,米兰站出来,面如土色的注视着徐美玲。我揣测如果没有赵老师和小没手老婆的挺身而出,米兰仍旧按兵不动。米兰有乌龟一般坚硬的壳,这是抵御外界最好的武器,多么尖锐的攻击也难以伤及于它。徐美玲扬胳膊就向着米兰扑腾过来,米兰不躲不闪,任其抓挠了几下。只听不远处,有人扬手喝道:“住手。”大家回头一看却是赵老师搬来了救兵。两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把徐美玲压回了派出所,同时也带走了米兰。完后,又到杜婶儿家拿她儿子。

      杜婶儿见状吓坏了,拦也拦不住,三哭两闹的跟着警车跑。不多时,她急赤白脸的冲进派出所里,见在场的米兰就数落:“我好心好意可怜你,你却变着法子的坑害我。”

      “谁要你可怜?”米兰回得掷地有声。

      “我、我不活了,”说着头就朝着米兰怀里乱撞,哭叫着:“他打你不对,你打我,冲着我来,别揉搓我儿子。”

      米兰被杜婶儿挤弄到了墙角里,难以脱身。公安人员喝住杜婶儿:“再胡闹,先关你半个月。”杜婶儿这才吓得收回了身。

      面对质问,杜婶儿儿子和徐美玲分别承认打、骂了米兰。本说拘留两天,米兰却说:“不追究。”

      “你不追究我们也要依法办。”这些吃公粮的人在群众跟前怎么都要耀武扬威一下子才好,米兰深知这些,即不再多讲。

      米兰出了派出所,执事的队长追出门口,喊住米兰说:“以后再遇见这种事儿,言语声,这种刁民悍妇专欺负外地人。”

      米兰点点头,说:“费心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放了他们吧。”

      “你放心,你别怕他们日后报复。我还就要整治整治他们的秉性。”顿了片刻,他又续了句:“我跟陈侃儿什么交情,他交代过,我就得照看着你。”

      米兰颔首低眉,五味杂陈涌上心头,多少情绪郁积胸口却又讲不出口,只好以笑答谢。

      回去,米兰踩在铺满落叶的泥土路上,风雨交加过后,碧绿的杨树叶子厚厚一层,只觉脚底下松软清凉。她抬起头又马上垂下来,像是被澄澈的七色光晃羞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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