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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燥热,闷热,溽热 ...

  •   米兰的性格非常隐忍。大概是三十来年的岁月活活把一个顽抗不羁的少女磨砺得换了脾气。就在米兰受辱的当天晚上,屋子里没有光亮,她直挺挺的躺在破旧的木床上,呼吸如淙淙流淌的清泉,气息凝固在氤氲的空气里,静悄悄的,驱都驱不散。多年来的颈椎痛使得米兰睡觉习惯了不枕枕头。脊背沁出的细汗黏住了炕席。蚊虫萦绕在周边,暗怀歹意,骚骚欲动。米兰仍旧纹丝不动,给足了蚊虫下口的机会。这么热的夜晚居然不用扇子!米兰缓缓的闭上眼睛,没有睡着。我猜她或许回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几个和现在相似的傍晚,燥热的,闷热的,还有溽热的。那么刻骨铭心,那么惊心动魄,那么久久萦怀……

      米兰在沦落风尘之前原名叫高志平。上头有个叫“建平”的姐姐,下头还有两个弟弟。“志平”这个名字除了同学老师外,鲜有人喊。家人、邻居顺嘴就是“二平”、“老多头”、“二丫头”,说是昵称吧,总感觉“昵”的成分不够,却显得有点多余。建平作为家里的长女,模样俊俏,口齿伶俐,声音还清脆悦耳,几乎集父母所有的优点于一身。每家的姐妹总摆脱不了被人拿来做比较的命运。与姐姐相差四岁的志平不仅姿色次之,倒霉的是还隔代遗传了爷爷的口吃。母亲对爷爷的厌恶程度足已通过骂志平就赤裸裸的呈现出来了。她骂志平,捎带脚骂道,“你这倔驴脾气跟那死去的老结巴嘴一样一样的,你一点错不了是老高家的犟种”!

      志平没能记住爷爷的模样,若隐若现中有些记忆碎片,很可能是受某个事件的影响,由此幻想出来爷爷的大致形象。事件的起因是母亲在两年多一点的时间里接连生了三胎。生下志平的第二年母亲就生了个男孩(建生),这使得半岁的志平被迫断了奶。刚断奶的志平吃羊奶和饭汤。最要命的是就在生下建生的第二个月里,母亲奇迹般又怀了身孕。母亲的奶水勉强供应弟弟吃够8个月就再无力维持下去。肚子里的宝宝再次夺走了奶水!没有了奶水,建明只能像志平一样吃羊奶。问题是羊奶也很匮乏!全家最大的财富是拥有五头羊,其中有两头母羊,金贵得不得了!志平吃净了一只母羊的奶,每天只能跟着大人喝玉米糁熬的稀粥。搅拌上红糖或者菜汤,志平吃得滋滋有味。

      幸亏,时隔不久,另一只母羊也下了仔。之前那只相对肥壮的母羊带着两只公羊仔和志平都已经吃力。如今,这只瘦弱的母羊很争气的生下了两只小母羊,这可把家人乐坏了。母羊比公羊值钱得多呀!但凡好事难成双,往往悲喜交加。母羊仔比公羊仔娇弱难养的多,不容易存活,更糟糕的还有俩婴孩等着蹭母羊的奶水呢。母羊的奶显然不够几个小生命同时瓜分的,这可把父亲愁坏了。他怕两只母羊仔活不了,又怕自己的儿子活不了,还忧心累死母羊!万难的父亲背起手,攒眉苦脸,绕着羊圈转圈圈。地上的羊粪蛋都让他踩成了屎饼子。最终,他琢磨出个万全的办法——若是把志平送了人,多少能换回点粮食来。父亲先跟奶奶商量过,然后才战战兢兢的告诉媳妇。原以为身为母亲的她会哭天喊地、寻死腻活呢。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母亲和颜悦色的答应了,还说,“如自己所愿”。

      很快,抱养志平的人家大清早赶着驴车,载着事先约定好的6升小米和半斗高粱面前来交换。本来志平的奶奶开口要10升小米,但是人家说小子给10升,闺女就给6升,顶多再给半斗高粱。坏就坏在这件事情事先没人告诉爷爷,家里奶奶当家,谁把这个糟老头子放在眼里。结结巴巴,急的人冒了热汗,他也说不出半句利索话来。这种人还是一根筋,认准的理儿十头牛都难拽回来。跟他说,等于自找麻烦!

      母亲先用半碗羊奶把志平哄睡着了,然后教人偷偷抱上的驴车。眼睁睁的看着驴车载着孩子走的没了影,挺着大肚子的母亲顺着门框一出溜,身子如烂泥瘫软在了门槛上,泪如雨下。毕竟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嘴上说得轻松,真就送了人,心里的坎儿——过不去!

      母亲的眼泪感天动地,后晌,志平又返回到了母亲怀抱。这得益于志平的爷爷。爷爷和奶奶吵了大半辈子的架,爷爷这嘴皮子有理都吵不过奶奶。常常憋足了一肚子气就往大街上跑。逢人就爱搭讪,说不出几句顺溜话来还爱抬杠,能抬得人吹鼻子瞪眼、脸红脖子粗。为此得罪了不少人。把全村人得罪的差不离啦,谁见了他都躲。于是乎,他把战略目光转向了村头的十字路口,不乏有来来去去的外村人经由此地。爷爷向来起的早,奶奶还没预备出早饭。他习惯性的溜达到村口的梧桐树下戳着,候人抬杠。只见远远而来一辆驴车,车轮上系着两根扎眼的红布条,逐渐驶向村口,爷爷一如既往的赶紧上前搭讪:“小、小、小兄弟,这么早来、来我们村干、干、干嘛?”他这一波三顿的寒暄使得赶车的人吆喝着驴停了下来,不等赶车的年轻人回话儿,车上坐的妇女抢先答到:“我们来串亲戚的”。

      “亲、亲戚叫、叫、叫什么?”

      面对爷爷的盘问,妇女又多揣了个心眼儿:“唉,说起来还算不上亲戚,托媒人给家里头小叔子介绍个媳妇,这不我和他哥先过来瞅瞅。这大伯,您真硬朗。”

      爷爷咧着嘴嘿嘿直笑,露出黑迹斑驳的黄牙,“不、不、不、不、不……”人一高兴就容易激动,一激动结巴的更厉害,他不过想略表谦逊,“不行啦,身体远不如以前喽。”不承想自己拉出这么长的音,驴车等不及,先走啦!随后,他冲着走远的驴车骂道:“赶、赶着见阎王去!”

      实际上,不是驴车等不及,而是抱养孩子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知道的人多了,孩子长大后,备不住能找回自己的亲生爹妈。人家苦了吧唧养大的孩子到头来再不给人养老送终,岂不吃了大闷亏。

      等驴车载着志平返回村口,爷爷心里纳闷到:“见谁家闺女这么快就了事?这功夫连炕边都没坐热乎呢。”他带着满脑子的狐疑当不当正不正出现在了路口间。小驴驹子像是瞧见了绊脚石自动停住了脚步。车上的妇女勉强挤出点客气的笑,眉头都没舒展开。惹人厌恶的人并不一定是大奸大恶之人,不识趣就足以使人不爽。他自认为自己是热心肠,却常常好心办坏事。爷爷见势不妙,揣摩着这桩亲肯定没有结成,好心想要宽慰人家:“去、去、去时乐呵呵,回来就、就、就……。”

      “我说,这大伯我们急着赶路呢,家里还有事呢。”妇女明显不耐烦了。

      “有多、多、多大烦心事,唠唠、唠、唠唠嗑就、就过啦。”话音还没落地,妇女裹在身上的棉被传出了清脆的哭声。

      刹那间,三个人都呆啦。

      来去都没来得及开口的赶车年轻人也火了,怒气冲冲:“你躲边儿去,别让车碰着你,我们车上有孩子,着急回去呢。”说着勒了把缰绳,让驴头调离原来横冲直撞的方向,顺利躲过了“拦路石”。两鞭子下去,敦实的小驴驹子跑得撒欢儿了。

      爷爷一头雾水,寻思着这事儿不对头,却一时间理不出头绪来。一根筋的他凡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仗着结实身板,撒丫子就追。幸在眼睛还不花,他虽然没有听出自己孙女的哭声,但就在妇女抱起孩子的刹那间,定睛一看,裹在孩子身上那条黑兰条相间的粗布小被子有几分眼熟。那不就是家里染花了那块粗布嘛,说做不得衣服了,只好凑合做了被面。他连跑带颠,气喘吁吁的直呼:“你、你、你们偷、偷我孩儿……”

      见有人穷追不舍,车上的俩人直觉碰见了麻烦,急杵捣心,车越赶越快。眼瞅着驴车拐弯闯进了邻村口,再不服老的身板也拗不过岁月的偏执,七十多岁的老骨头怎么也追不上被鞭子抽疯了的小驴驹子。才跟了四五里路,东拐西妞的,就把车跟丢啦!依他的脾气怎肯就此罢休?好在村子里头的黄土路松散,车轮碾过、牲口踏过都能留下印记。爷爷凭借印记,摸索着,又走了好几里路,居然找对了人家。从晌午撕磨到后半晌,不管人家怎么好言相劝,怎么软磨硬泡,终究拗不过这死脑筋的糟老头子。他从头彻尾就一句话,“我的孙女,我怎么都得带走。”

      当爷爷抱回志平,搁到母亲身边时,她一把搂入怀里,红肿的眼球又滚下了热泪,这是充盈着激动与欣喜的泪水。这本该是一个雨后天晴的预兆,但短暂的晴朗又被现实的阴霾笼罩得阴云密布。她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看着炕上不满周岁的儿子,再见志平,心里有说不出口的酸楚。抱养孩子的人家放弃了这个孩子,带回了6升小米和半斗高粱面。接下来,家里闹翻了天。先是爷爷跟奶奶大吵,后来是爸妈轮番跟老头子吵。吵着吵着爷爷发觉自己谁也吵不过,他们都心疼那得而复失的6升小米和半斗高粱面,谁也没有为志平的失而复得感到欣慰。唯独这次吵架,爷爷没有再过多执拗。他原本想冲着要回志平这件事情强调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可是,无论自己做的对与错都会遭受到家人的一致厌恶。他早就意识到自己在家里的分量无足轻重,但是,这次他接受了这个事实。打这以后,也不打算再做任何无谓的抗争了!

      那天,日落很红很亮。爷爷深驼着背,拖拉着脚上磨出的水泡,拄着根棉花柴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家门。看热闹的外人不少,但是没有人试图拦住他,也没有自家人追出来。他从早到晚还没吃没喝,嗓子和牙床都磨破了皮。日头越降越低,爷爷越走越偏。风卷着灰尘把他那乱糟糟的花白的发吹得更乱、更脏、更不堪。他头顶托着一抹残阳,歪歪斜斜,不知去了何处!

      没有台阶下,爷爷继这次离家出走几天后自行返回。家里没人再肯理会他,他也不再多讲话。偶尔笑嘻嘻的逗逗孙子孙女,儿媳妇还拿眼角斜他。那天赶上下大雾,他在辘轳井边儿提水浇园,眼瞅着水上来了,一手按着摇把,另一只手上前抓水斗靶子。忽然感觉头昏眼花,脚底一滑,人就哗啦栽倒了。失去掌控的辘轳头咕噜咕噜的直反转,井绳一圈圈卸去,只听见“咕咚”一声,水斗重新落回到了井水里。大雾漫天,能见度极低,不知道爷爷在井边躺了多久,才被路人发现的。抬进屋后,他嘴斜眼歪,神志不清。不吃不喝,直挺了三天。总不见好,父亲才去请大夫。大夫赶到的时候,爷爷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爷爷死后不多时,母亲早产下一名男婴,取名建民。与建生相差不到十个月。幸运的是母亲的奶水足,能够勉强供养着两个儿子。这阶段,志平已经长齐了乳牙,家常便饭什么都能吃,吃饭还不用人喂;会跑会说话,只是大舌头,吐字含糊不清。

      母亲嘴下的爷爷一无是处,见谁烦谁,人见人恨。志平幻想出来的爷爷却多出份浪漫的色彩。在漫漫的成长历程中,结巴带给志平无数的嘲笑和羞辱。不由的想起这件事情的“祸根”,那便是爷爷!是爷爷把这个耻辱的符号传给自己的,所以她会记恨他,会像母亲那样怨恨他!但这并不能使得志平丧心病狂,毕竟她不是母亲,毕竟她念得爷爷的好!遭遇相似的人容易惜惜相惜,志平与爷爷便是如此。志平常常幻想爷爷当年赶了近十里路把自己追回来的情形,也会揣测他那时候的心情,是纯粹对孙女的恋恋不舍还是堵着气有意与家人对着干?想到这些,米兰嘴角拂过一抹笑意,或苦或甜。可惜爷爷死得太早,她又不敢盲目相信家人对爷爷的说法与评价,所以爷爷成为了志平心里的谜底,隔着时间的面纱,想去揭开又害怕揭开。

      志平的结巴远不及爷爷严重。爷爷是字音重复拖长,外加言语拖延、梗塞,常常憋得满脸赤红,舌头尖也卷不出接下来要说的那个字来。而志平只是单纯性的言语中途梗塞,表现为人稍一紧张,就磕磕绊绊,像突然被截流,吐不出接下去要说的话,只好停滞在那里,不前。所以每次志平与姐姐犯口舌之争必输。姐姐伶牙俐齿,接连蹦出三五句。纵是志平有千言万语想辩驳,怎奈一句利索话都接不上。就算真有理,旁人也只当没理。姐姐比较懒惰,但仗着好看的脸蛋依旧惹人喜爱。她习惯性地把脏活累活推给妹妹做,志平如若反抗,她便骂她“结巴磕子”,背地里,还在父母面前告阴状。

      想当年14岁的志平也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烈性子。志平只读到小学六年级,还有半年没毕业就被喊回家下苦力。原因是父亲登梯子上房,一只脚踩空了。腰着的地,断了。奶奶在爷爷死后隔年就瘫倒在炕,十年来吃喝拉撒全靠人照顾。母亲拉扯大几个孩子,还常年照顾婆婆,哀声怨气断不绝口。虽说自家有几分自留地可以随意耕种,但也不敢全用来种瓜果蔬菜。由于自留地的贫瘠,种不了麦子跟玉米,顶多能种高粱和红薯。别小看这点粮食,将就着不断顿就指望着这点收成呢。原本家庭的主要收入靠父亲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全年的工分都用来换了粮食,还远远不够吃。

      父亲病倒后就再没能起来,他和奶奶躺在同条炕上,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尾。母亲让志平替代父亲在生产队挣工分,充当壮劳力。年纪尚幼的志平在成年人的队伍里挣不到满分,只能挣到一半的分。虽然只挣到五分,但让志平吃足了苦头,却还要忍受着母亲不满意的数落,“丫头片子就是废物,这要是换做小伙子,早就能挣满分咧。”母亲对同样身为丫头片子的姐姐却多有善待。姐姐偶尔也下生产队挣工分,但十天里有六七天都窝在家里帮着母亲料理家务。对待漂亮可爱的闺女,母亲要另当别论。何况,前来说亲的人络绎不绝。母亲指着女儿的彩礼钱给儿子娶媳妇呢。漂亮的闺女,彩礼自然能多要!

      志平在生产队劳动的日子里,最怀念自己的语文老师。因为这世上只有他对自己另眼相看。语文老师喜欢她写的字从而可以忽视她结巴的缺陷,可以像培养一棵幼苗那般精心浇灌,寄予厚望。志平自出生以来得到最好的重视也是唯一的礼物就是语文老师送给的单张字帖。字帖上是李白的《静夜思》,正楷。志平如获至宝,不舍得在上面印着写,只是临摹。退学后,她还抱着这张字帖坚持练习。与其说志平是在练字,倒不如说是在享受这份难得的殊荣与偏爱。

      暑伏天,人们也不敢贪睡,起晌后,顶着烈日就得下地。妇女们被生产队长安排到草场给牲口割草。背上自家的箩筐,带上镰刀。打完的草要过秤,按重量记工分。这样就无需派出监工,为私利,人人都有干劲儿。志平混在妇女群里,年纪最小。

      炙热的日头烤得人肉皮发烫。这种天气下,人坐着不动都出汗,何况还要卖力呢。女人们的粗布肚兜个个都被汗阴透啦。趁没人注意,有的会跑到水沟前把肚兜卸下来,过过水,拧干再穿上。这样既凉快又不粘肉。好在,志平胸部发育得还不明显,没有及时穿上这种折磨人的胸衣。但她的粗布杉早能贴住前胸后背了。别人歇的时候,志平不歇,卯足了蛮劲干,一点不输成年妇女。因为母亲曾发话说,“工分挣得多,预计着给她买一沓子宣纸用来写字”。

      夕阳西下,太阳终于不再那么毒辣了,坏的是蚊子逐渐多了起来。草场紧邻大水沟,正是蚊虫栖息的绝佳场地。这里的蚊虫最凶悍,人就不能死站在一个地方不动。胳膊动的时候,最好是腿也得跟着来回抖。志平非常招蚊子,自然就很怕蚊子。为了驱赶蚊子,她要手舞足蹈的蹦跳着割草。

      等箩筐装的差不离喽,志平就要时不时掂掂分量,不敢一味的把筐里的草压得太敦实。因为担心以自己的力膀背不回生产队。直到把筐装到力膀所能承受的的最大极限,志平便开始用结了穗子的腕子草(学名“虎尾草”)编绳子。光靠根细筐绳不能充分勒住满筐草,聪明的妇女还要用草绳横向勒上两圈才保险。志平打好筐绳也不先走,要等着大部队搭帮走。首先,这么重的筐,凭着个人的力气轮起来不容易,最好等着别人帮忙抬把筐底。走回去的路上至少换一次肩膀,如果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除非借助土堆之类的高地做支撑,否则就不敢轻易换肩膀。不然,极有可能筐一着地,人如泄了气的干瘪皮球,失去了跳离地面的弹性,再想起来就太难啦!!

      借着等人的功夫,志平扬手截了一段手指粗细的榆树枝,剥去老皮,只要这跟淡黄光滑的小棍儿。然后在大水沟旁边清理空地:拂去表面上的破砖瓦砾、枯枝败叶等废物;继而拿镰刀刮去被太阳烤皱巴的那层干土,直到露出潮湿、新鲜的松土为止;再用双脚踏平、踩实。最后以地为纸,小棍作笔,志平开始写字啦。写字的时候,志平不再轰赶蚊子。因为轰蚊子的动作可能会牵动整个身体的摇晃,写字的手也跟着抖,字就写不好!写满整块空地,志平起身,审视过后,拿脚当橡皮擦把地上的字抹去,熨平地面,重新再写。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大伙儿陆陆续续的打好筐绳,准备收工回家喽!“二平,还蹲那发什么呆,家走啦。”说话是志平的远叔伯婶子,一语未了,她麻利的抡起筐,迈腿就走。后背隆起的草垛完全遮盖了她的后脑勺。志平赶紧应了声:“我也走。”远远而去的“草垛”没有回音,估计是没听见。姑且听见了,扭头也艰难。

      正在此时,两个比志平大几岁的女孩子驮着筐说笑间朝着这边走来。她们何曾把又瘦又小的志平放在过眼里?也不管肩上的负担有多重,明知多耽误一时半刻就得多受一时半刻的罪,但走到志平跟前就跟黏住了脚似的。她们仿佛跟地上的字有仇。故意对着那几个字跺脚、碾搓,边踩边坏笑,仿佛要把志平的躯体碎尸万段一般。原本横平竖直的正楷大字被她们践踏得痕迹模糊,骨碎尸散。小孩子之间的仇恨原本来的就莫名其妙,短时间却又能升华到恨之入骨的地步。志平咬牙切齿,眼眸里闪着火星子,直呼怒气。其中有个圆饼子脸的壮女孩,带着满脸的不屑,明知故问:“你瞪谁呢?”

      “瞪你呢,怎么着?”志平毫不示弱。

      这是冷水喷在热油上,可不炸了。“你个死结巴磕子,敢瞪我,活得不耐烦……”就好比小混混动手前先脱衣服现刺青的前奏,她凶巴巴的甩掉笨筐,立马身轻如燕,朝着志平就飞驰过来。随即俩人就滚落在草地上,拧成了人肉“麻花”。女的打架不是抓头发就是挠脸。你别看干瘦的志平远不如对方强壮,但气势上一点不怵。这女孩的同伴大概没有意识到这场蛋疼的斗殴干架就这么一触即发,她左右不是的干瞅着,既没想拉架也不想做帮凶。旁人一看也知道她是怂包,根本不是会打架的人。但身为同伙儿干瞅着,太不够意思!出于损招,她气囔囔的朝着志平的哑巴筐拳打脚踢起来。别看只为做做样子,她做得倒也彻底——草绳被扯断,码的严严实实的一筐草被抖落得四处都是。

      地上死掐的两人真是八匹马拉不开。打架的时候被人强行拽开就好比强行分开热恋中人的情形,越是被人阻断越是要反抗,拼死拼活也要再交织到一起。当然,历经了分分合合,俩人最终还是被分开啦!表面上,志平吃了亏,脸上被抓了好几条子。但是整个过程,志平死死揪住对方的头发,硬是不撒手。被拽开之际,一撮子头发连根拔起,留在了志平手上。壮女孩捂着脑袋,让人拽着走,边走边回头脱口大骂。

      夜幕袭来!志平蹲下身,把四散的乱草捡回来,重新编草绳,重新打好筐绳。黄绿色的天空,繁星点点,弯弯的上弦月。微风拂过,草场上已不见人影。志平单膝跪地,筐驾到右膀子上,两只腿交替着发力,草垛摇摇晃晃的就浮起来了。

      将近十里的土路,志平不敢换肩膀,猫着腰,像是驼着一座小山,汗水从额头流淌到鼻尖,又从鼻尖滴答到土地上。这算是志平有生以来最艰辛难耐的经历!她本想哭,但还是遏制住了眼泪。即便在这空无一人的天地间,她也不轻易释放脆弱,能藏则藏,越藏越深。

      等志平回到家后,三间屋子都黑着。为了省煤油,晚饭尽量安排在天黑前吃。吃过饭能不点灯就不点灯,怕的是屋子里有亮光会招致街坊四邻的上门。父母倒不是厌嫌别人来串门,而是来了人就必须点着灯,心疼灯油!志平和姐姐睡西面小屋,剩下的人睡东屋大炕,中间相隔着外间屋(一般指的是厨房)。推开门,里间屋此起彼伏着几种错综交杂的鼾声,显然,家人已经睡下。志平摸黑蜷到锅台前的小板凳上,身体的各个零件都松扣了,稍微一碰就散。建民爬下炕,端过来一盏煤油灯,告诉志平说,“锅里有粥和窝窝头。”说完就又溜回了大炕上。

      饥饿乏力的志平无暇顾虑这双被草汁染成暗绿色的双手,抓起窝窝头就狼吞虎咽,噎得直咳嗽。不等咳嗽中止,志平急忙抄起铁勺子从锅底起一坨糁子粥往嘴里灌,不想又被呛着了。一个大喷嚏连同着咳嗽,棒子糁子从两个鼻孔里喷了出来。没完没了的咳嗽声惊扰了睡梦中的姐姐,她含糊不清的抱怨了几句,很快就又睡去了。

      第二年的春天,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蔓延到了志平所在的村子里,每家每户按人头分得了相应的土地。刚刚得到土地的百姓们欣喜若狂,潜在的干劲一下子被激发了出来。你追我赶的攀比着种地,谁也不甘让自家庄稼落后。

      母亲更是把每寸土地都视若珍宝,恨不得庄稼一棵紧排着一棵种,不留间距。贫瘠的土地哪来的充足养料负担得起这么密集的棒子?像青春期营养不良的少年一样,棒子发育得纤细黄瘦。根扎不深就站不稳,微风拂过就能左摇右晃,东倒西歪。看着四周围的棒子地绿油油的,吐着穗子。生性好强的母亲又气又急。抽穗子的时期最关键,于是,她专挑了个酷热难耐的天气,带上四个孩子给棒子地追加肥料。之所以选择这样受罪的天气是因为预计会下大雨。刚施完肥的地最好有水来冲一冲,确保每棵庄稼获得的养料均匀,吸收才更加充分。

      所谓肥料就是自家猪圈里的农家肥。母亲时常教导孩子们说:“在外面想解大手(大便)的时候,能憋住尽量憋住,拉到自个家猪圈里多好。猪吃上一大坨屎能顶半饱,完了,猪造出的粪又能使地里头。里里外外都不赔。”母亲说到做到,赶上内急,憋着,连颠带跑的往家赶。逢人问及,她就讲家里的老婆婆等着她接尿呢。这么一说,既不失体面,显得自己还孝顺!就有那么几回,通过一阵颠簸,冲进茅坑,母亲刚蹲下,便意尽失。你说气人不气人?俩弟弟受母亲影响颇深,从小就对着院子里的枣树、杏树撒尿,说是给它们施肥呢。

      家里闲余的粮食顶多负担得起一头猪。说是喂粮食,实际上这头猪多半吃的是泔水拌糠。那个年代里养出的猪也跟着人活受罪,头头都骨柴精瘦,肥膘少之又少。养满整年的猪都不一定够得上宰杀的标准。单一头猪造出的粪显然有限。不够的就用自家的耨粪来填充。耨粪远比不上动物的粪便有营养。所谓耨粪就是废弃物腐烂发酵而来的。主要的原始材料有植物的秸秆,柴火灰,枯枝烂叶等渣渣沫沫。家家户户的猪圈就是一个收容日常垃圾的大坑。除了腐烂不了的外,其它凡是废物,通通能扔进去,耨着。

      从装车到运输的过程非常耗费体力。家里就一个小拉车,每趟尽量要装得满,以减少运输的次数。每趟必少不了母亲,外带一个孩子做帮手。母亲最疼爱大闺女和小儿子。与这俩孩子搭帮,她一路拉车都不换人,最多是赶上过沟、上坡才让他们搭把手。剩下的基本上是一个人憋足了劲,一口气拉到地里。别看志平比姐姐小了几岁,但是力气比姐姐都大。姐姐天生是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母亲的理论是“花架子”一般都命好,没长相、空有一身力气的都是苦命人,这话像是感叹自己又像是在感叹志平。

      看得出母亲是在硬撑着这个家,父亲瘫倒在炕之后,她俨然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别看母亲竟说些发狠的话,嘴狠的人心里一般都苦。她是黄连树上结苦瓜,一串串苦。如果说建平遗传了她的伶牙俐齿,那么志平就遗传了她的顽强不屈。志平与大弟弟力气差不多,能独自单着套绳,往前拱。这样,母亲才能喘口气。肥料被拉到地,翻车倒在地边。剩下的任务就是“洒粪”。所谓洒粪就是均匀的分散开,用铁锹把成堆的粪一点点端到每棵棒子根下。拉车是体力活,边走边嘀嗒汗,又累又渴。可是洒粪的活也不好受。这么闷热的天气,要穿梭在密不透风的棒子地里面,气流不畅通,活像个蒸笼。棒子叶子上的毛刺剌得胳膊一道道红印儿,身上汗都和了泥。

      母亲一心虔诚的祷告着老天爷下雨,天黑了却还没下,真够让她丧气的。娘儿几个筋疲力尽的走回家,刚进院子,还没来及跨进屋内,就听见奶奶唉声叹气的哭喊:“要死啦,活不了啦,活不了啦……”母亲听后,阴郁的瘦脸处处写满嫌弃,下令说:“谁也别搭理她,成心找茬,膈应人!人累死累活的才回来,屁股都来不及坐下,就得听人嚎丧。”她头一句是低声跟孩子们说的,后来那句故意吊高了嗓门儿,有意让屋里的人全听见。这招果然灵验,奶奶闷声不响啦,父亲呼出了口长气。

      接下来,母亲喂猪去。姐儿俩开始生火做饭,热锅贴棒子面饼子。夏天几乎家家都在凉灶(凉灶就是在院子里支起的灶)上做饭。志平烧火,姐姐揉饼子。还没等饼子贴满一锅沿,透过纸窗户又传来了奶奶的怨气:“哎,怎么就咽不下这口气?活一天受一天的罪,死喽倒利索……”别看她经常这么数落,但还是很怕死,尤其是在瘫痪之后,格外怕死。每次病了,奶奶都让志平替她给菩萨烧香,保佑自己逃过鬼门关。年岁里逢七逢九都算“坎儿年”。奶奶遇见坎儿年,要么不长岁数要么连长两岁。对于她的实际年岁,别说外人糊涂,就连自家人都被弄得云里雾气。

      今日与往昔不同,奶奶不像是单纯性的发烦,先是抽抽噎噎,之后便泣不成声,悲戚由心而生,听得人揪心。志平往灶火洞里猛添了几把干柴,起身跑进了里屋。建平两手粘着面,转头对着志平骂道:“你个二愣子,添这么壮的火,饼子都要糊咧。”

      志平刚进东屋,就隐隐闻见一股子屎臭味。乌漆墨黑的屋子里父亲的烟锅子星星点点的冒开浓烟。他刚开口说话就被烟呛得咳嗽起来:“老多头,给你奶奶换换裤子。”经父亲这么一说,志平便确认奶奶把屎拉裤子里面啦。

      志平“诶”了一声,先摸索着点灯。等挪开奶奶的下半身,屁股底下的炕单子都稀汤挂水啦。奶奶扭着腰,撅高屁股,吃力的配合着志平给自己扒裤子、擦屁股,嘴上竟然还有心气诉苦:“吃多了南瓜就闹肚子,想憋都憋不住,盼你们回来,盼喽半天,左盼不回来,右盼不回来,终于盼回来喽,唉……”这一声轻叹,意味深长。奶奶知道在孙女跟前最好不要说儿媳妇的坏话。

      “俩瘫子在炕上,就是俩废物!”父亲幽幽来了这么一句。

      志平不搭腔,被恶臭熏得哪里还想说话。

      “要说安坏心眼子遭报应我也认咧,坑害过谁?遭这么个下场!”奶奶当了大半辈子的家,腰杆子总是挺得比爷爷硬。没承想晚年活得如此苟且吞声,怎么会不长吁短叹。

      父亲不接话,只管吧唧烟嘴。

      “就算是老天爷不长眼,单让我们家遭罪。罪让我一个人受就够啦,别再作贱我这可怜的儿呀。”奶奶的情绪转瞬极悲,语气、声调都调和的相当到位。让听的人不忍质疑她的满怀诚心,但又怎么都不可能完全相信。

      父亲依旧不接话,哼起了《白毛女》,似有悠闲,又好似惆怅。

      奶奶安静的听着,只字不再讲。

      志平跑到外间屋端来一盆清水,给奶奶擦擦身子。奶奶身上有浓浓的酸臭味,随处可见虱子咬出的红斑点。虱子碰水就跑,等把奶奶的全身擦洗了一遍,大部分虱子都躲进了奶奶乱糟糟的头发里。志平泼了那盘浑水,重新端来一盆子胰子水。让奶奶把头浸到水里,虱子最怕胰子水,再狡猾的也难以逃命,分分钟都浮出了水面,没有浮上来的估计早被淹死。奶奶耷拉着脑袋,老眼昏花的打捞水盆里扑腾着的虱子。她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盖子轻轻一挤压,虱子就开膛破肚了。细听,会有咯嘣一响,像牙齿嚼碎芝麻的声音。志平说帮忙,她都不让。奶奶要独享整个杀生的过程,尤其听到那“咯嘣”声,难掩满脸的兴奋。别看她膀子颤悠悠的,两只手哆里哆嗦,但碾死虱子的动作很是娴熟。末了,奶奶静静的观赏着那盆漂着一层油迹的脏水上面遍布横尸、血迹斑斑,感觉十分解气,似乎抱了“血海深仇”。殊不知,那都是自己身上的血呀!

      等志平把奶奶收拾利索了,再跑出去看锅,锅台上码着一罗锅箅子(高粱杆编织成的,形状如同“罗锅”)的饼子,热气腾腾,才出锅。

      姐姐见志平就吼:“谁让你把火烧那么欢,饼子都糊咧。”

      “奶奶刚、刚拉裤……”一着急,志平就结巴住了。

      建平从来没有听志平辩解的耐性,眉心皱紧,那双水灵灵的明眸纵然满含怒气也不失光彩,仍旧很好看。她对着志平的耳朵轻声说道:“你看你结巴着磕子!”说完,她转身踹倒了竖立着的木头方桌,幸运的是方桌还安然无恙的着落在了凹凸不平的土院子里,而且四条腿都稳稳当当的。

      志平被堵得哑口无言,呆若木鸡。

      这顿饭志平印象深刻,因为她是红着眼圈、噙着泪吃完的。多年以后,姐姐的这句话始终回响在她的脑海中,总感觉苦涩,却又不知道苦涩在哪里?半夜里,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可算没白白辜负大地上被蒸发掉那么多的水分。

      秋后,姐姐出嫁了。娶建平的人家家底殷厚,女方要什么,男方就给什么。建平做了八个小袄,光绸面的就有三个。这在当年的村子里算是奢侈的嫁妆。一般人家只做四个袄,两个棉的,两个夹的。春夏秋冬的衣服就算齐全啦。条件稍好的,娘家再陪送两个,多是做成绸面的。志平非常喜欢姐姐那件粉红色的绸子袄,摸来摸去,真滑溜。母亲翻了志平一眼说:“别来回摩挲咧,新袄都让你给摸毛咧。”

      志平怕得罪到姐姐,赶紧收住手。出乎意料的是建平居然笑盈盈的对妹妹说:“你稀罕就穿上试试。”这是志平记忆里,姐姐对自己表现最为亲切的一回。受宠若惊的志平穿上新袄后迫不及待的跑到大衣镜跟前,恍惚间,姐姐那张标致的脸映在了镜面上。志平马上把袄脱了下来,因为看来看去,总感觉没有姐姐穿着好看!

      父母为建平的风光出嫁倍感欣慰,因此还得到了一笔不小的彩礼,怎么都该乐呵一阵子。不承想这笔钱在炕席底下还没容得焐热乎,乐极生悲的事情就降临了。父亲自从摔断腰一直不能下炕走路,养了一年多,非但没有好转,而且最近腰腿开始剧烈疼痛。疼的父亲哭爹喊娘。把父亲送进了县医院,医生说要动手术。动完手术,父亲又静养了三个月才好。把嫁闺女所获的彩礼钱全用上都不够,而且还帖上了好几口袋玉米。过年,家里连买肉的钱都没有,吃的素馅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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