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胧不知处》长夜无痕

1、楔子

　　百花城里有条百鬼巷，长不过半里，青石铺路、杂草丛生，白日里鲜少有人经过，站在跟前看也殊无特别。然而一到晚上，巷子里就完完全全成了另一番光景。
　　此时已是黄昏，黛青色的天空中最后一点日光就快要消弭殆尽。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的薄雾中，一名老者披着初起的夜色姗姗行来，最终在写有“百鬼巷”三个大字的巷口站定，凝神望向被雾气笼罩的巷子深处。只见他身着一袭玄色长袍，手握一柄紫檀如意，腰间别无他物，只系着一枚六角银铃铛，鹤发童颜、目光如炬，端的是仙风道骨、气派非凡。
　　不过眨眼的功夫，白雾愈发浓重，呼吸间满是粘稠的湿气。老者伸手一挥，层层叠叠的雾霭便被拨开了些。就在衣袖拂过间，一个红点突然飘飘忽忽地出现在远处。
　　腰间的银铃猛地震动起来。
　　老者伸手轻轻按了按，铃铛便安静下来。
　　那红点在白茫茫的雾气中犹如一团鬼火，忽隐忽现，忽明忽灭。老者立在原地，神色镇定，屏息注视着那红点不疾不徐、一路行来。待到跟前才看清原来是一只通体白色的雪狐正人立而行，手里提着一盏精巧的红灯笼。见有人瞧他，白狐停下脚步，十分恭敬地朝老者揖了一揖，便又一言不发地接着往前走了。
　　“‘引路人’吗？倒是有趣。”
　　老者捻捻花白的胡须自言自语，面上起了一丝皱褶，也不知是笑还是冷笑，跟在白狐身后一头扎进了巷子。
　　在他头顶，“百鬼巷”三个大字在翻涌的雾气中昙花一现，然后瞬间被浓的化不开的雾气所吞没。
　　老者跟在白狐身后，面色淡然、信步闲庭，只一双眼睛透出十二分的精明。他修道有成，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奈何在这浓雾之中两耳就像塞了棉花，眼睛更是只看得到白狐手里的那一盏红灯笼。
　　一人一狐，一前一后，亦步亦趋。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片清明，浓白雾气刹那间踪影全无。只见天上一轮血月当头，街巷两旁商铺林立，影影绰绰间似有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可眼前又哪里见得到半个人影？
　　饶是老者见多识广，此时也不免吃了一惊。腰间的银铃铛倒是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反应。白狐早就不见了踪迹。但此时此地，老者知道他已不再需要引路人了。
　　他迈步继续向前，脸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只是握着如意的手指微微缩紧了些。一路上吆喝声、嬉笑声不绝于耳，仿佛眼前空荡荡的街上真是摩肩接踵、人来人往。他用力吐出一口浊气，耳边的声音顿时远去。不多时，他眼前一亮，在一家铺子前面停了下来。
　　铺门半掩着，昏黄的烛光流泻一地。老者推门而入，头顶招牌上“无心阁”三个大字恣意舒展，转眼又被无边的夜色所吞没。
　　门槛后的地板发出嘎吱的声响。立在柜台后的青年精神一振，露出十二分的笑容招呼道：“这位客官，想买点什么？”
　　老者环顾四周，不动声色地抬手遮住腰间兀自震个不停的铃铛，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你们这铺子都卖点什么？”
　　青年顿时如数家珍：“九尾狐的尾巴骨、刚出生的狼崽子、猿猴洞里的白柿子、成精三年的红鲤鱼……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我们卖不了的。”
　　老者捻须笑道：“你们这铺名如此别致，这些山野之物倒显得俗气了。”
　　“哦？”
　　此时，从柜台角落发出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老者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白衣少女从柜台后面支起腮，半睁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道：“那依道长之见，要卖些什么才衬我这‘无心阁’呢？”
　　老者整了整长袍，腰间的银铃铛在长袍下疯狂摇动。这个铃铛名为“无音”，可以辨别妖鬼之气，除了主人之外谁也听不到它发出的声音，而今竟似要裂开一般，发出的铃音简直震耳欲聋。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诧，对着店内那看似平淡无奇的白衣少女道：“所谓俗世，喜怒哀乐皆离不开一个‘俗’字。究其原因，无非是心有所欲。倘若无心，自然无欲；既然无欲，便无所求。姑娘自名‘无心’，摆的却都是‘有求’，岂不自相矛盾？”
　　柜台后的青年表情一凛。白衣少女拉住他，仍旧懒洋洋地支着腮，慢吞吞地说：“欲是他人所欲，求是他人所求，何来矛盾一说？”
　　“生而为人，红尘滚滚，谁能无欲无求？”
　　“是啊，”白衣少女突然笑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三千世界，你偏要寻到这百鬼巷来。”
　　“生死有命，你本不该强求。”
　　“何谓不该？何谓强求？”她嗓音陡然一高，眼里蓄起怒意，停顿片刻后却又突然盈盈一笑，一挥袖子将铺门砰地一声关上，抬手替自己沏了杯茶，捧在手心望着老者道：“我看道长也不像是善恶不辨之人，不妨先坐下来，听我讲一个关于‘无心’的故事吧？”
　　话音未落，店内高高的柜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小巧玲珑的八仙桌，桌子中央摆了一个青竹茶盘，茶盘上托着一只白玉茶壶，壶嘴正向外冒着腾腾热气。白衣少女和黄衫青年各坐一边，两个人四只眼睛齐齐望着他。
　　雕虫小技。老者在心里冷哼一声，面不改色地在桌边坐下。
　　青年起身替他斟上茶水。白衣少女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懒散的神情，抿了口热茶缓缓道：“修道修道，修的正是仙道。那你一定要听一听我这个故事。因为我这个故事里，有人，有妖，也有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