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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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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复客像往常一样醒来时,贺子归已经去了人间集魂。
房内安静又空荡,一缕暗白色的月光斜射进来,照出无数在光线中游荡的细尘。
看着这些不轻易现身却又真实存在的细尘,姜复客无端端想起了忘川河上的片片扁舟。
他们也像细尘一样,没人在意,没人牵挂,除了自身。
姜复客伸出手,随意撩了一把。
细尘立刻翻滚起来,跌宕起伏毫无抵抗的能力,仿佛他记忆中被忘川河吞没的船只。
每个船上都有一位艄公。
忘川河吞掉过多少艘船,他就失去过多少同僚。
每次见到船倾翻,姜复客会害怕得颤抖,会产生改行的冲动。
但,仅仅是冲动。
他还是喜欢忘川河,哪怕那是条噬魂的河。
喜欢站在岸边看着宽广的河面,或柔静或凶悍,似有无数面孔,万般姿态,让他百看不厌。
喜欢听见流水的声音,不奉迎不谄媚,坦坦荡荡,奔流不息。
纵有家财万贯,权倾四野也得不到它的一次回眸。
姜复客总觉得自己和这条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能百年前,当他被载过这条河时,就已经喜欢上了它。
所以他才会做了河上一名小小艄公,天天伴着看着,一待就是百年。
姜复客排在艄公领取护身符的队伍中,等到他来到纪现面前,纪现却合上了登记簿,阴阳怪气道:“姜复客,最近损坏的船只太多,船坞忙不过来。你是这些艄公里最年轻力壮的一个,今天不要出船了,去帮着修船。”
姜复客愣住。
不能出船的情况不是没遇上过,就是因为知道有时会不需要所有艄公上工,他才会每日紧赶慢赶。
可修船……
姜复客陪着笑脸,口气婉转地询问:“纪头,我不会修船,恐会耽误正事,不如您再问问别人?”
纪现瞪大了绿豆大小的眼,一脸的不耐烦,“不会就学。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干活。快走快走,别杵我面前碍眼。”
看纪现的态度,姜复客隐约明白了些。
他紧抿着唇,离开了斗门厅。
修船的船坞离着码头有些路。
等姜复客赶到,工头已经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等了一刻钟。
一见到姜复客,这位姓钱的工头立刻叫嚷道:“快快快,耽误了工时中午不许吃饭。”
姜复客跟着他匆匆进了工棚,接到手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木条修裁成合适的尺寸,好把船上破裂的部分替换下来。
望着堆满一地的木条和工具,姜复客叹了口气,想找个人问问该如何做。
工棚里约莫有五六个木工,个个都在忙碌。
姜复客看了一会儿,凑到一位面善的木工身旁,请教对方该如操作那些工具。
对方很诧异地看了他两眼,然后拿起工具边示范边解释。
正这时,钱工头走了过来,呼呼喝喝道:“你们两个在干什么?有活不干凑一起聊天,都不想要工钱了是不是?”
“不是啊,钱头,新来的连个墨斗都不认识,缠着我教他,不管我的事。”
“什么?!”钱工头吊高的声音差点刺破姜复客的耳朵。
其他人也因为叫嚷声停下了手里的活。
当得知姜复客从未做过木工活,工棚里就像炸了锅一样。
五大三粗的工人都开始抱怨船多难修,难得有人帮工还是个门外汉,简直就是故意在为难他们。
钱工头被大家吵烦了,望向姜复客的眼神愈发不善。
“都闭嘴!”他扯开嗓子吼了声,“干活去干活去,光靠嘴皮子一分工钱也别想拿。”
工人们愤愤不平散开,钱工头斜着眼上下打量姜复客,嘴里还骂着,“倒霉玩意儿,聪明脸孔笨肚肠。光长个子,什么忙也帮不上……”
姜复客还是第一次被这多人瞧不起,觉得尴尬极了。
钱工头发泄了一会儿,最后哼了声道:“不会木工就给我去磨工具,磨完今天才能放工。”
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木工用的工具不少都带尖带刃,需要定期保养。
姜复客按照钱工头说的方向,找到位于工棚后面一个破旧的窝棚。
这里几乎没有自然的光线,看东西都靠点燃的蜡烛头。
因为不怎么透气,潮湿腐朽的味道特别重,闻得姜复客几欲作呕。
他看了看地上堆得杂七杂八的工具,暗自叹出口气。
看来月亮落山前,自己是别想干完活了。
姜复客不敢耽误时间,立刻撸袖子干了起来。
磨工具虽然也是没干过的活儿,但好歹不怎么难,就是费时费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姜复客觉得身上热得冒汗,手臂总是重复同一个动作,逐渐有了酸涩感。
等他把又一把木工锯磨好口后,发现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他丢开东西,打算去前面工棚和工头打声招呼,好去吃午饭。
“不能离开?”姜复客诧异地问,“可我从早上开始一直未进食,已经饿得不行了。”
“不准就是不准。我们这里的休息时间是午时二刻至三刻,其他时间一律不准离开工棚。”钱工头不耐烦地回答。
“我是第一天来,不清楚规矩错过了。今天能不能先让我休息一下吃口饭?我保证一定不会超过一刻钟。”
“不行,这是规矩,谁也不能破坏。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这里就没法干活了。”钱工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可是……”
“可什么可,走走走,快去干活。你今天磨不完所有的东西就拿不到工钱。”
姜复客见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得又饿又累地回到干活的窝棚,继续埋头磨起工具来。
其实这件事只要他硬气点,甩手不干对方就拿他没办法。
但姜复客不想这样。
一来他还是要靠工钱养自己养永年,二来心里还抱着希望,挨过今天后又能回到船上做艄公。
只是,真的好饿啊。
姜复客又端起海碗喝了口水。
在这里吃不上饭,水倒是可以喝个饱。
因为一直低着头,有种脑袋越来越重的奇怪感觉。
姜复客扬起头,看着用木头和稻草搭起来的棚顶。
不知名的黑色小虫在木梁上爬来爬去,不知为何而忙碌。
自己有多久没尝过挨饿的滋味了?
姜复客皱起眉用力回想。
不对,自己好像从没挨过饿。
即便有时不能领足工钱,也能靠贺子归和简婶接济。
想到曾经感受到的温暖,姜复客无声笑了起来。
还不错,不是吗?
至少还能活下去,还有这么多人关心自己。
忽然,窝棚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姜复客慌忙看架子,果然是他没注意,蜡烛燃尽了。
等了一会儿,眼睛有些适应了黑暗,姜复客站起来想要再点一根。
刚迈出一步,手背上倏尔感觉到猛烈的疼痛感,温热的液体一下子涌了出来,滴到了脚面上。
姜复客闷哼一声,捂住手背上的伤口,飞快点亮了蜡烛。
灯火下,一把他刚磨完放在手边的斧子上沾着几颗血珠,旁边地上还有不少。
姜复客借光看了看伤。
一道寸长的裂口血淋淋横在手背上,血水还在不断往外冒。
哎,这算不算搬石头砸自己脚?
姜复客无奈想着。
正这时,一个影子飞快冲进窝棚,把姜复客吓了一大跳。
等他反应过来,伤口已被人用力捂住。
“你怎么来了?子归。”姜复客问。
橘黄色的光只照到贺子归半张脸,配上他怒不可遏的表情,看得姜复客心里直发毛。
贺子归嘴唇抿得死死的,单手从怀里掏出药瓶,把大半瓶药粉全都撒到姜复客的手背上。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了血,贺子归撕开自己的衣袖扯成布条,将他的手裹了起来。
包裹完贺子归这才抬眼看了看姜复客,沉声说了两个字“回家”。
要在平时,姜复客肯定会反驳。
但今天贺子归的眼神太冷了,完全没有一点温度,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让他感受到了威胁。
于是他乖乖闭着嘴,离开了船坞。
走到工棚的时候,所有人包括钱工头都以一种恐惧的眼神看着他俩,正确来说是看着贺子归,连大气也不敢出,更妄论上来阻止。
走到街上,姜复客才发现不知何时天已经全黑了。
街上行人都是匆匆而过,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一前一后走着。
姜复客的内心很忐忑。
从船坞出来后,贺子归就坚持走在他的后面,不论他说什么,贺子归都不愿和他并肩而行。
姜复客能感受到他在生气,但不明白气从何来,这让姜复客感到为难。
快到巷口的时候,姜复客见到简婶站在店门口,不停往街上张望。
当视线撞到一起,简婶的眼神明显一顿,然后立即转身回了饼铺。
姜复客即将出口的招呼声卡在了喉咙里,泛起淡淡的失落。
经过饼铺的时候,简婶又出来了,堵在姜复客面前道:“先进来吃饭吧。”
“我……”姜复客没来得及说什么,贺子归就从他身边走过,直接坐进了饼铺。
姜复客看了看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和桌边冷冰冰的人,乖乖走了进去。
饿了一整天,按理说姜复客能吞下一头牛。
但饼铺内气氛略有压抑,他才吃了一碗饭就觉得饱了。
贺子归早就吃完,被简婶叫去了后堂。
简丝络坐在他身边,满脸忧色。
等姜复客放下筷子,她急急开口,显然憋了很久,“你的手没事吧?要不要去找张神医看看?”
“我没事。天色已晚,别麻烦张神医。”
“好吧。今天贺大哥在忘川河边没见到你,问了好多人都说没看到,以为你出了意外都快急疯了。最后他去问纪现,一开始那混蛋还不肯好好说话。贺大哥给了他好大一笔银子,才得知你被派去了船坞。”
姜复客听完简丝络的话,眉间拧出了深深的川字。
难怪贺子归的脸色如此难看,必定是被纪现故意刁难了。
想到贺子归的脾气却因为自己要向无耻小人低声下气,姜复客比自己受了委屈还要难受,一口气憋在胸口堵得慌。
回到自己的家,压抑的气氛依旧没有好转。
姜复客望着贺子归忙进忙去的背影,很担心究竟还要气多久,会不会一气之下搬回自己家。
直到快睡觉前,贺子归再次拿着被褥出现,他才松了口气。
“抱歉,如果还有下次,我会想办法告诉你,不让你担心。”姜复客好容易逮到机会,忙歉疚地开口。
贺子归微微闭了下眼睛,放下东西走到姜复客面前,轻声道:“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从头到尾都不是。我以为你发生了什么意外,而我却不在你身边……你不懂束手无策的感觉究竟有多可怕,会让人疯狂得想要去毁灭身边的一切,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