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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01
我十二岁时,母亲有幸在一次鸡尾酒会上结识了阿波里奈尔夫人。
她有着宛如漫漫长夜一般的黑发,说法语,自诩预言家,涂着黑色指甲油的苍白手指永远夹着细长的烟,披着白色的狐裘,手上戴着大大的戒指,眼神超尘脱俗。
她对我母亲的殷勤颇有些不屑一顾,朦胧的黑色的眼不看任何人,游离在各种家私摆件之间,仿佛能在一个蓝金相间的花瓶里看见地中海的海水,又仿佛能从一尊雪白的半身雕塑里看见庞贝的火山。我端坐在奶油色沙发的最角落,考虑着如何躲过母亲的目光,顺利从这次无聊的会客里抽身,不料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款款走到我身边,还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身形修长如水蛇。
我低下头,执拗地避开她冰凉的手指和扑面而来的迷迭香烟味。
母亲的脸色露出慌乱的阴霾,阿波里奈尔夫人过往神秘,举止高贵,是她尊贵的客人。
在亲眼见到她之前,我无数次听过母亲夸夸其谈她的预言能力。据说某一次她路过一家律师事务所,门口有一个因为丢掉工作而哭泣的大男孩,她安慰他说他有波塞冬的眼睛。后来他成了海军总司令官。又有一次,她警告一位富太太不要因为今天的横财而高兴,隔天她就失去了最得宠的小儿子——他在阿姆斯特丹抽大麻时猝然而死。
十二岁的我啼笑皆非,对母亲言语里的期待漠然置之。
“孩子。你叫什么?”阿波里奈尔夫人没有被我的拒绝惹恼。艳红的唇瓣似笑非笑。
我在母亲警告的目光下不得不开口。“Leia,Leia Augustine。”
她莞尔。“我喜欢你,想给你一个见面礼。”
即便我再不喜欢她,听到这句话我也不由得抬起了头,好奇地凝视着她黑曜石一般幽深而略带笑意的眼睛。
她摸了摸我沙金色的头发,声音温柔而略带沙哑。“我会的不多,好孩子,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我微微一愣,没有回答。
她翘起嘴角,环视一周,笑得有些傲慢。“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肚子问题想要问我,你一个都没有吗?”
我试探地问。“为什么是我?”
她扬扬一丝不苟的眉毛。“我说了,我喜欢你。”
“可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不信。
她似是预料到了我的固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我解释时的语气让我猜测她不常那么做。“你的眼神。Leia。你的眼睛闪闪发光,可是眼神又那么空。好了,我告诉你了,说吧,你想问什么?”
“我的生活一眼看得到头。没什么好问的,谢谢你的好意,夫人。”
阿波里奈尔夫人笑了。声音很低,像是黑夜里魔女的喘息,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我突出的锁骨。“那你就错了,Leia。从明天开始,你的生活精彩纷呈。”
我平平地开口。“谢谢你的祝福。这足够了。”
她似乎略微有些讶异于我的抗拒。“不不不——孩子,让我告诉你一点更有意思的内容。”
接着,阿波里奈尔夫人微微伸手,黑得透亮的指甲成功地拦住了想要代替我开口的母亲,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启双唇时迷迭香气息扑在我耳边。
“Leia,你以后会狠狠斩断天使的翅膀,但也会得到他伤痕累累的心。”
母亲没有听见她对我的耳语,她迫切地想问阿波利奈尔夫人,什么时候我的父亲能够再度回心转意。
黑发黑眼黑指甲的女人吐出了单薄的烟圈,对她开口时颇为不耐。
“明天。明天就会有好事发生,但不一定是你的。”
母亲欣喜若狂。
第二天确实不平凡,父亲突然回了我们住的地方。
那晚我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我经历了初潮。第二天早晨,一个陌生人打了电话来,说我通过了原本根本不抱希望的电影试镜。
十二岁的我演了人生的第一部电影。
九个月后,我的弟弟出生。
后来我又拍过一些电影,生活确实比我从前的充实忙碌不少。在镜头前我一点一点褪去青涩,在生活里,我成了阿波里奈尔夫人的忘年交。因为弟弟的来临,母亲曾想用一切拿得出手的礼物去答谢她。而她冷淡地拒绝了所有,只让我母亲允许我有空就去拜访她。
这个时代的黑头发的伟大预言家在伦敦有一套六间房的公寓,装修奢侈,每间房间里都有不同的油画和雕塑,然而每一样艺术品上又都常年盖着厚重的帆布。她独居,热爱安静以至于在旁人眼里有些怪异。其实她不常去别人的聚会,十二岁时那次纯属她对我母亲的盛情难却。
而现在,我的身量已然和她差不多高,前胸也有了不算饱满的弧度。
她点着烟,黑色的眼睛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端详我。“Leia,你和我第一次见你时相比,一点没变。”
“我已经十九。”
“你的眼睛没变。你知道的。我看人只看眼睛。”她弹了弹烟灰。
我帮她面前的玻璃杯里斟上美酒。“我看不懂别人的眼睛。我只欣赏。”
“能欣赏已是不易。”她叹息。
半晌。她才问。“你母亲最近如何?我似乎有一段时间没听到她的消息。”
我思索半晌。“她昨晚和我父亲又吵了一架,哭着打碎了三个瓷盘,吓到了我刚刚睡着的弟弟,因为她在他的外套上发现了一根红色的长发。”
她无聊地吐着烟圈。“他的新秘书。”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我从小到大第无数次问。
这次她没有和从前一样沉默。“有很多人来找我,然后把问题的答案主动告诉我。”
我不禁问。“那我呢?”
她笑了。“对于你,Leia,我把最想告诉你的都在你十二岁那年说过了。你很少问我问题,所以我们才能成为朋友。”
世界上对未来有所求的人确实太多了。而她厌烦他们的无知和躁动。
对话进入死局。我岔开话题。“我想搬出去住。”
她呷了一口美酒。“很好。我支持你。但我希望你说的不是搬来和我住。”
“我没这个意思。我想一个人住。和你一样,一个人。”
“有的人始终在寻找伴侣,或者索求伴侣的关注,其实有时不是因为他们会孤独,而是因为他们无法忍受寂静。人都孤独,Leia。你要做好准备。”
我猜她说的是我的母亲,但其实也在说我的父亲。“我明白,很小就明白。”
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手上的剧本。问我最近在忙些什么。
“一部新电影。讲同性之爱。我是里面的女主角之一,Lily。”
“那不错。你会因此而更加有名的。”
她对电影几乎一无所知。我猜她对任何二十世纪以后产生的东西都兴趣缺缺,只是在敷衍我。
我起身,感觉到了离别的时刻。“谢谢你,夫人。”
“我欢迎你再来。你是我极少数能说话的人。”她交替着双腿,手指玩弄脖子上一串很长的玫瑰色念珠。她一人独享公寓,不养活物,除了偶尔有人造访,大部分时间她和自己的所有物为伴。
我突然想起什么。“夫人。”
她抬起眼睫,等我说下去。
“世界上没有天使。”我说。
“有。只是你还没见到。”她对自己说过的话很坚持。
“那天使什么时候来?”我忍不住问。
“Leia,他快来了,但不是现在。在见他之前,你会经历一些别的事情......你要先找到你最锋利的刀。”
我眯起眼。“……他?”
她耸耸肩,半边脸陷入雪白的狐裘大衣。“我猜,是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