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湖》古金纪

4、第四章

　　檀香木方盒的到来给众人打了一针强心剂，冥冥之中仿佛对传说中的村上一木有了一丝了解，就像茫茫大漠中望见远处的人烟，只有当你走近，方可知晓那到底是城镇的缕缕炊烟，还是可怕的海市蜃楼。

　　只是，如今这种四面楚歌的关头，任何一点光都是好的，务必要尝试。

　　很快，张景桐根据盒子的X光片，构建了一个关于紫金密码的数学模型。由于运算量实在太大，董轩杭给他加派了人手做优化，希望尽快得到结果。

　　挂钟敲过十一响，董轩杭离开办公室，看到楼道尽头亮着灯，便走了过去。

　　“景桐，模型优化的如何？”

　　“还算顺利。”张景桐放下手中钢笔道：“真要感谢你大哥和徐钰婷，这个盒子的内部结构，巧夺天工。我突然便产生一种直觉：紫金密码势必是根据村上一木的齿轮定理研制。即便不是，其中也必然蕴含了齿轮原理。”

　　董轩杭点点头，递给张景桐一支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这几天又看了一遍村上一木早年研制的三大定理——齿轮定理，光影定理，旋转定理，此三者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说后两者便是齿轮定理的扩大和升级。一如村上一木的盒子，未使用一根蚊钉，仅用若干齿轮，将方与圆巧妙连接，一如我国古代家具中的榫卯，浑然天成。这位村上先生，如若不搞数学，必成一代机械大师啊！”

　　“其实，同样一席话，昨天我已有听闻。”

　　“谁？让我想想。”张景桐点燃了董轩航递来的香烟，沉思半晌，缓缓说道：“杨将倒是有这个脑子，不过欠缺灵光。胡政不缺逻辑思维，可惜没如此这份眼界。那，还能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隔壁。”

　　“刘闻仪？！”张景桐啧啧两声，弹了弹手里的烟灰，“后生可畏！”

　　“你呐，性别偏见太重。”董轩杭的话暗有所指道。

　　“我？顶着如此一张妖媚脸，真真不像咱们破译口的人。咱们本就男多女少，你师父三大弟子，不也没一个姑娘。再说，前些日子，是谁让我多观察观察，看看徐钰婷到底有没有送来一支花瓶啊？”

　　董轩杭不置可否，笑着拉起张景桐，“走，我看她办公室也亮着灯。咱们过去看看。大家多交流，成果才能出得快。”

　　董轩杭敲了两下门，清脆的敲门声在空旷的楼道回响，只是门内却毫无声响。

　　“会不会是忘关灯？”张景桐问道。

　　董轩杭断然道：“不会。”

　　董轩杭又敲了两下门，仍旧无人应声。两人困惑地对视了一眼。董轩杭突然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猛然推开房门。

　　门未锁，被董轩杭一把推开，撞到墙壁，“砰”的一声巨响，犹如一颗巨石打破了水面的平静。

　　桌上的人这时才缓缓抬起头，苍白的一张脸毫无血色，黑眼圈浓得像化不开的磨，连往日红润的嘴唇也干裂惨白得吓人。

　　“你们——怎么过来了？”刘闻仪抬头问道。

　　一语言毕，正准备起身，却如折翅的鸟儿一般，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几欲摔倒。

　　两人赶忙上前扶住了她。董轩杭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看着身后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窗帘，董轩杭蓦然想到一种难以置信的情形：昨晚和刘闻仪沟通过关于齿轮原理和紫金密码的构想后，她根本没有下班休息，一直在这里理思路，工作到现在。所以窗帘和这屋子里一切还是昨夜的模样。

　　董轩杭嗓子涩哑，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径直把瘫在椅子上的刘闻仪抱了起来，走向不远处的沙发，轻轻放了下来。

　　刘闻仪不悦地皱着眉，挣扎着说道“放我下来”。整整一天的高消耗脑力工作，虚空的身体已经孱弱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短短四个字，竟似一缕烟，风一吹便散了。董轩杭甚至都未能听得清楚。

　　怀中女子轻若羽毛，纤细的四肢更是令人莫名心酸，明明就是一样一副孱弱的娇躯，却被自己曾视若猛虎。一股浓重的内疚感向董轩杭袭来，仿佛烈日炎炎的三伏天，被人猝不及防地泼了一盆刺骨的冰水，生生地打了个寒战。刺目的烈日竟像个笑话。

　　董轩杭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刘闻仪身上，一回头，看到呆如木鸡的张景桐，沉声说道：“去倒杯热水加方糖端过来。”

　　“方糖？”

　　“柜子上的白瓷罐里。”

　　“哦，哦。”张景桐这才回过神去倒了一杯热水加了方糖后端来。

　　董轩杭接过，皱眉道：“兑一点凉的。”

　　张景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是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不过——不过什么他也未及细想，看着刘闻仪惨白的脸色，赶紧去自己办公室兑了半杯凉白开。

　　“你昨夜未归。”董轩杭肯定的说道。

　　“哦。我猛然有了新设想，便打算做完了再回去休息。谁知一写就是大半夜，白天本打算回去补觉，又忘了。”

　　听着刘闻仪淡淡的描述，董轩杭的内心如平地惊雷。自己怀疑过，排斥过，甚至防范过的人，竟然如斯——

　　此时，张景桐端来了兑好的温糖水，董轩杭就着手喂了刘闻仪一口。刘闻仪坐起身，淡笑着说道：“我没如此娇气。此刻不过是低血糖而已。”

　　“低血糖而已——”董轩杭苦笑着重复了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这样是对自己不负责。”张景桐责备道。

　　“景桐兄，那你呢？”刘闻仪反问了一句。

　　想到自己为了午饭后不打盹，一向均为低热量的水果和粥。然而自己是男人，男人本应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可是这个女人不一样，说到底，紫金密码与她没有直接的关系，况且，女人本应是温室里的娇兰，而不是在野外任凭雨打风吹。

　　“那不一样，我是男人。”

　　刘闻仪不置可否，只是淡然一笑。

　　这时，董轩杭看着刘闻仪一脸肃色地开口道：“刘小姐，明日是礼拜天，我以长官的身份命令你，明日休假一天。”

　　看到刘闻仪开口欲驳，又说道：“我不希望大战在即，我的大将还未斩下对方统帅的头颅，便身陷乱阵而亡。你可知否？”

　　董轩杭目光如炬，刘闻仪终于点了头。

　　月光如水，本是微凉。不知是身上这件带着体温的衣服，还是那杯温糖水的缘故——刘闻仪竟觉得冰冷的体内隐约涌动着热热的血流，像小火苗一样熨贴。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黑暗中孤身一人，踽踽独行，内心的孤寂和寒凉才是最大的折磨。有人就有灯，有灯就有希望。

　　这车头光足以照亮紫金前行的雾霭。刘闻仪在心里暗自念道。

　　次日晌午时分，董轩杭敲响了刘闻仪寝室的房门。

　　“董处？”刘闻仪一脸疑惑。

　　“好点了吗？”董轩航关切地问。

　　刘闻仪莞尔一笑：“我又不是林妹妹，昨晚不过低血糖而已。”

　　“好。那你这会儿忙吗？”

　　“不忙。您有事儿？”

　　“也没有什么事儿。你来这么久了，想必还没有逛过这个园子，正逢礼拜日，我带你去逛逛。”

　　“好，容我换一下衣服。”

　　一路边走边聊，不多时竟走到了一个湖边。

　　岸边杨柳依依，万千丝绦，湖面微风轻拂，碧波荡漾。湖心亭另有小桥与岸边连接。此景更似江南园林的水墨画，竟是画家写生的好去处。二人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静湖旁。

　　“知道这个湖么？”董轩杭抬眼望着湖面问道。

　　刘闻仪曾迷路误走到这里，自是知道的。

　　“知道，静湖。旁边的石头上刻着铭文。”刘闻仪答道。

　　“是啊，静湖。只不过这个‘静’，是我师父女儿的‘静’字。”

　　刘闻仪曾听园子里的王管家提过，“静湖”二字是谢道纪亲自提上去的，为的是纪念宋乔杨先生已故的爱女——宋静宜。不过，这其中必然是有故事的，身为宋乔杨的弟子，董轩杭想必十分清楚。只是，这是别人的家事，刘闻仪自问没有打探别人隐私的嗜好。

　　董轩杭倒是没有等刘闻仪接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师父有三个弟子，却只有一个女儿，自是奉若掌上明珠。现如今，声名最大的自是我大哥。不过，当年最有天分的却是二哥。而师父最欣赏的也是他。二哥与静宜年纪相仿，情意相投，本会是师父的乘龙快婿。”

　　即便不了解详情，刘闻仪也听闻宋小姐已然离世的事实。董轩杭此刻的沉默，想必是回忆起那段往事的哽塞。

　　“静宜二十三岁生辰那年，刚刚学会开车的师父载着师母静宜和二哥去给静宜庆生，却在海滨路出了车祸。静宜二哥当场死亡，师母高位截瘫。我至今仍清楚记得师父兴奋地告诉我们他学会开车，说以后要载我们外出野餐。然后兴冲冲开着那辆崭新的红色小轿车载着师母静怡二哥离去的背影——”

　　所以，当刘闻仪乘坐的红色轿车停在静园大门外，董轩杭内心的不悦油然而生。那抹红色太醒目，让人不自觉想起那段惨烈的往事。不过说到底，毕竟是自家的事情，关他人何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抱歉。”刘闻仪也想到了来时的红色轿车，自然明白了董轩杭当时的不悦和疏离。

　　“这静园呢，从静宜第一次写生过，便甚是欣喜。这园子是私人产权，大哥本是打算买下后送给二哥与静宜作为新婚贺礼，谁知天意弄人，园子买到的时候人却已不在。只因静宜生前与这汪湖水的不解之缘，惟愿长眠于此可使她安息。”

　　“宋小姐若在天有灵必会含笑九泉。”

　　“希望吧。”

　　“我听到过一个传闻：只要将这一汪静湖水映进心里，这世上再难的谜题也必将迎刃而解。”刘闻仪探寻地问道。

　　“呵呵，”董轩杭笑道：“这是讹传。起初，静宜喜欢来此写生，二哥自然常陪伊到此。静宜画起画来，一连几个小时，二哥干等无趣，便带着学术资料，在一旁翻着。也许这里的环境更能令人凝神静气，一些在研究所解决不了的难题，在静湖边，竟能理出一些思路。后来，便有人了说是静湖给了他灵感。甚至以讹传讹：只要将这一汪湖水映进心里，这世上再难的谜题也会迎刃而解。不妨动脑子想想，这世上难有什么牛鬼蛇神，至于这湖水的灵气，无非是好事者杜撰出来骗人的。我只信天道酬勤。”

　　就在此刻风停了，湖面蓦地风平浪静光可鉴人，湖心亭倒映绿水中，虚实相映，亦真亦幻。多年前，那位传说中的宋静宜小姐是否也曾长久地伫立于斯，将这一池碧水映入眼帘？那时的静园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做了太久的头脑体操，此刻安静地看着眼前如镜的湖面，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冲动。

　　刘闻仪低下头，猛地看到了湖中的自己，四目相对，仿佛置身幻虚之境，惟有自己与另一个更真实的自己一并存在。

　　粉身碎骨浑不怕，但留清白在人间。声名，利禄，当三千凡尘随风逝，直视湖中的自己，便可能看到未来，看到紫金，看到村上一木，看到自己，看到心。

　　“那不只是杜撰。心诚则灵。”刘闻仪双手合十于胸前，双眼微闭。再次睁开眼睛时，笃定地对董轩杭说道：“我信天道酬勤，更信心诚则灵。这湖水藏着灵气。静宜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早日攻破紫金。”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落在刘闻仪的发梢，她缓缓举起了右手。刺目的阳光给她的浑身镀了一层金光，像极了神话故事中的女神。

　　董轩杭伸出右手与刘闻仪击掌盟约。也许被刘闻仪的笃信所感染，终于，董轩杭的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对，静宜的在天之灵必当保佑我们攻破紫金。”

　　清脆的击掌声转瞬即逝，信念却会在人的心头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天开出最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