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方李]你是剑圣吗？》禾灯

12、12

　　两个人多少还是有些形容狼狈地回到投宿的农家，李忘生先行沐浴更衣，出来的时候号称要去好好吃一顿的方宇轩已经饿得把农家大娘给的馒头啃了一大半，没啃完的原因是他啃到某一口的时候竟然就睡着了，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套已经脏兮兮的女子衣裳。

　　李忘生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疼，坐到一边去看着他抵在桌面上的侧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分离的时刻，只是没有想到会这样快。他当然可以邀方宇轩一同去纯阳，但这个人……

　　这个人是注定不会将剩余的年岁禁锢于华山之上的。

　　李忘生微微出神，没有提防方宇轩已经醒了，那双眼睛只迷糊了一瞬便恢复了清明，笑道：“干什么，你不是去沐浴了吗？”

　　李忘生“啊”的一声，道：“好了，你去罢。”

　　“看了我这么久，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再洗一个啊，我很乐意……”

　　“……快去！”

　　第二日两人都犯懒，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往长安。眼看着离长安愈来愈近，李忘生心下犹豫了许久，又同方宇轩一起开口道：“你……”

　　李忘生道：“这次你先说。”

　　方宇轩想了想，道：“长安有什么好吃的？”

　　李忘生笑道：“那我不太清楚，平时出门都在道观挂单，很少去集市。”停了一下，想到方宇轩来了中原好像真的没怎么好好吃过饭，又问，“你在东海都吃些什么？”

　　方宇轩道：“海岛上荤腥自然是以鱼虾为主，可惜会烹调的人不是很多，海鱼腥味重，不太容易做得好吃。有一次有岛民从中原归来，带了一种奇怪的香辛料，洒在海鱼海虾上用炭火烤，倒是十分美味……”

　　“那我知道。”李忘生点头道，“长安西市有一些胡人开设的酒肆，据说胡地水源少见，清水难得，因此食物多以灼烤为主，而不似南方多为蒸煮。这类火烤食物，他们正是行家。”

　　“客官请了——先来肥羊肉十串，溪鳗十条，鸭炙十盘嘞——”

　　方宇轩道：“放多多的那个什么唐辛子！”

　　“好嘞——重辣——”

　　其时中原尚未有辣椒传入，唐辛子多以花椒、茱萸、山葵等磨碎而成，虽没有后世辣椒那么红艳艳的颜色，但在方宇轩的要求下，长得高鼻深目的店小二端上来的盘子，都散发着香辛料比肉食还多的诡异气息。

　　李忘生微微皱着眉拿起一串羊肉，小小咬了几口，发现这羊肉香气扑鼻，肥而不腻，滋味确实不错，于是将竹签子横过来，仙风道骨地坐在摊子上撸串。

　　“……”方宇轩嚼了一下，不动了。

　　李忘生看着他道：“怎么了？”

　　方宇轩嘴角微微颤抖，先是眼尾憋不住地发红，然后一路红到鼻尖和耳垂，艰难地咽下一口，开始到处找水喝。

　　李忘生明白了怎么回事，忍不住笑道：“我虽然不常吃荤腥，但是华山极寒之地，若真的毫无肉食，大部分弟子是撑不住的……我虽然也不太喜欢吃辛辣之物，但关中香辛味甚受欢迎，还是能吃一点的。”

　　方宇轩刚好了一点又要跟李忘生抢食吃，拼命又吃了好几串，接着再次到处找水，最后被辣得微微吐出一点舌头，晾了半天才恢复了说话功能：“你看我眼睛！”

　　李忘生仔细看了看，见他已被辣得两眼通红，一点隐隐约约的眼泪在黑白分明的眼中滚来滚去，笑道：“你不能吃这么辣的干嘛还要求放多多的唐辛子？”

　　方宇轩大着舌头道：“我怎么知道中原的香辛料会这么厉害？说出来你可能还不信，我在我们岛上是能吃辣的第三名！”

　　“前两名是令尊令堂吗……侠客岛一共几个人？”

　　方宇轩不答，仰起头朝着他道：“眼睛痒！”

　　李忘生信以为真，急忙道：“先别用手揉。”说着将他的脸掰着朝向灯光较亮之处，用衣袖拭去了聚集在眼眶里却一直没掉下来的眼泪，又轻轻吹了吹。这双眼睛即便是红成这样也是漂亮非凡的，里面满溢着清澈的流光，它的主人将用它看遍江河湖海，赏遍山川大地各不相同的日出日落。

　　有朝一日它也会来到华山，看华山千年不化的冰雪吗？

　　方宇轩道：“我原本想把你辣上一下，临别之际给你留个辣得上蹿下跳的纪念，你信吗？”

　　李忘生无声地笑了笑。

　　方宇轩凝望了他半晌，忽然笑道：“道长，你眼睛怎么也红了。”

　　李忘生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微笑道：“可能还是太辣了罢。”

　　方宇轩道：“原本想好好为道长践行，但如今看来，送君千里，仍然终须一别，不若万事随心，不去纠结什么纪念与仪式了。”他伸手入怀，温暖手指搭在李忘生肩头。

　　西市大街仍是人来人往，方宇轩以一边的宽大衣袖遮住了二人的头颈，另一手伸入李忘生怀中，李忘生只觉得怀中有什么轻巧物事细细落下，发出珠玉互碰的清脆声响，随后唇上也被落下一个羽毛一般的吻。

　　他没有再说什么，方宇轩放下了衣袖，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站起身来，两手合拢，弯腰向他一揖。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道长，后会有期。”

　　李忘生回到纯阳观已有一月有余，将积累下来的门中杂事处理完毕，纯阳弟子们也均已接到南屏山与红衣教的消息，行走江湖时顺便告知正派同道，小心谨慎为上。

　　一切都运行正常，唯一的问题是……

　　李忘生觉得这辈子没有收到过这么多，频率这么高的信。

　　事情从他收到第一封封皮上写着“李忘生道长缄”的信开始，落款是“知名不具”，信纸上其实只有寥寥一句话。

　　“我到了一个叫巴陵的小县城，这里桃花很美，想和你一起看。”

　　李忘生略有些感动，然后第三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到了第二封。

　　“我又去了金水镇，遇到一个叫林白轩的年轻人，他画画很好，我跟他描述了一下你，可惜画得不是很像。（附画纸一张）”

　　纸上画着一个脑门上点了一点朱砂的火柴棍人，李忘生嘴角抽了抽。

　　从此信件便如华山上的雪片般飞来，而且可能由于各地的信鸽速度不一，飞到华山的时间有前有后，李忘生时常今天收到一封“洛道这个鬼地方你以后千万不要来”，过了五天才收到“我又回到扬州，打算去洛道啦。”

　　李忘生：“……”你这是东海少年环游大唐吗！

　　偶尔也会有一些较为正经的内容，例如又偶遇了裴元谷之岚，谷之岚长大了些，但还是没怎么开口说话；例如在洛阳遇到当代大书法家颜真卿，切磋了一番书法，方姓青年甘拜下风；又例如遇到一个极擅长机关术的僧人，与他一同在山中切磋了半年有余，十分痴迷，如此种种。

　　直到某一年的某一天，信件的频次忽然减少，隔了许久才收到一封。

　　“道长，我在长安附近的群山之中发现一处世外桃源，其中有三座山峰高耸入云，在峰顶手可摘星辰，却丝毫不冷，四季温暖如春。我想在此建一座摘星楼，以后也可以邀请裴元和之岚来住。等完工之日，还请道长也前来小住。”

　　李忘生微笑着读完信，难得地提笔回了一封信：“好是很好的，不过建楼之事花费甚巨，你衣上珍珠还够用吗？”

　　与此同时，远在侠客岛的元沧鸾夫人收到一只精心调教后的金翅苍宇雕送来的信。

　　“母亲，我打算在中原搞个大项目，请准备一斛最好的明珠系在雕爪下，谢谢。”

　　元沧鸾：“……”

　　“道长，三星望月已竣工，想起你我二人当年被困在南屏山腹之时的情形，为防有外人进入破坏，特地修建只允一人乘坐木梯而上的高空索道，摘星楼上只须几人把守，定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最近有位年轻姑娘到了这里，说此处气候温暖，极适合养花，于是在三星望月下种下了大片的花海，我又写信邀了书圣、工圣、画圣和药王等异人入谷，等他们到来，这里必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元儿来时说此处得有个名字，我想了想，不如就叫万花谷如何？

　　“对了，此处还有一座极美的瀑布，我结识了子虚、乌有两位茶道高手，冲泡出的流瀑茶香味绝妙，不知何时能在摘星楼顶与道长一同细品。”

　　万花谷名扬江湖的那一年，李忘生向吕祖告了一个多月的假出外游历，路经长安时听说了许多关于一个叫做“东方宇轩”的名士的传闻。

　　他依稀记起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曾说过“东方宇轩这个名字迟早会响彻江湖”，而如今已然成真了。

　　“道长，距你上次来谷，已经又过了好几个月。花海愈加繁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紫色花卉特别适合此地气候，远远望去，花海大部分都成了紫色。到了晚上，一些有荧火的花卉便熠熠生光，后来有人给这里取了个名字，叫晴昼海，落星湖。

　　“近日谷中来了许多拜师学艺之人，我感觉也没什么好教的，就随他们爱拜哪个圣为师就拜哪个圣为师，结果想学医的人还挺多，拜孙老为师的人成群结队，裴元竟然成了大师兄你敢信？不过每次他来见我，我叫他元儿，他的脸色还是十分好看。

　　“你门中事务繁忙，若无要事可以不回信，若要回信便托给金翅苍宇雕，它比信鸽飞得快很多。不过……总的来说，还是盼你回信。

　　“又及：你真的不考虑跟我练一下字么？跟颜真卿练也可以。”

　　方宇轩发出这封信后其实也没有特别期待李忘生真的会回信，反正实在不行他骑着金翅苍宇雕去一趟也行，只是不太舍得多打扰。结果几日之后，回信却来了。

　　“宇轩，本月初七，我要继任掌门了。”

　　吕祖隐退，李忘生继任纯阳掌门，武林正道们不管远近，上华山道贺者甚众，一向清冷的纯阳观一时热闹非凡。李忘生被各种仪式程序折腾了一天，月明星稀之时方穿着累赘的掌门正装回到居室，刚刚坐下，便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门外月光皎洁如霜，眼前人的眉目一如在东海边初见之时，含笑道：“道长，掌门，恭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