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命可贵》上吴

4、第三章 柳府

　　隔间往下是雕花的楼梯，升腾起来的袅袅香烟，焚的是南陈的香薰，整个屋子里暖烘烘的，入眼即是迷离游走的光景，肥头大耳的达官贵人搂着怀里娇羞动人的女孩，流着哈喇子狠狠摸上一把女孩白花花的大腿。
　　摇着扇子浓妆艳抹的女人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嚷嚷个不停，不时有风姿绰约的女子侧着身子游荡在不谙世事的雏儿之间。
　　张瑞宣其实算得上是一个雏儿，他不常来烟花之地，最多只是在人声鼎沸的大堂觥筹交错一阵子，往往待不到一两个时辰就会从后门一溜烟的钻出去。
　　今日若不是被王骏信赌咒发誓的拉着上楼，恐怕他一辈子也不会涉足于此。
　　负责伺候他们三，是个刚满十六的小丫头，羞羞答答的像个刚刚绽放的花骨朵，梳着软软的小辫，脸上擦得胭脂还没化开，一双眸子大而亮，尖尖的下巴出人意料的微微扬起，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那一双清晰有神的眼眸，分明在告诉他，她是害怕的，但是她扬起的下巴又在暗示她，她是清高的。就像那个叫谢阿诺的女子般，浑身上下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倔强劲，把自己包裹的像颗刺猬，贴着生人勿近的符纸，脆弱而彷徨。
　　他的确是有点心软，柳纪和他一样，都还只是雏儿，谁也不想趟这趟浑水，两人都正襟危坐、心照不宣的谈天说地，瞥着王骏信嬉皮笑脸的逗着姑娘谈天说地，还不时动手动脚的捏捏姑娘的小胳膊小腿，越到最后就越是大胆，一双手作势要伸向姑娘的腰肢。
　　张瑞宣实在是忍无可忍，他站起身来退了王骏信一把，愤愤说：“不把你藏着的玫瑰酒捧出来，是要我们渴着喝水吗？”
　　柳纪也随声符合着：“骏信哥也别顾着自己寻欢作乐，就剩我和瑞宣哥两大眼瞪小眼的。”
　　张瑞宣咬住牙，端起瓷杯重重的放在桌上：“他哪是寻欢作乐，分明就是个浪荡潇洒公子哥。” 说罢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扭头朝小丫头努了努嘴：“自己留着吧。”
　　小丫头受宠若惊的敛住神，眼中的防御少了三分，她迟疑了半晌，捡起桌上的银两，缓步出了门，反手带上屏风，隔着门缝悄悄偷看了张瑞宣一眼。
　　王骏信顺势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傻乎乎的笑着。

　　两顶小软轿吱吱呀呀的穿过了丽安坊，一阵阵乐声夹杂着欢笑声，轿夫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快速的从中穿过。
　　谢阿诺知道，方才那就是京城中出了名的寻欢作乐胜地——丽安坊。
　　柳府就处在丽安坊旁的南康坊，两坊仅一墙之隔。不少住在南康坊的公子哥，常常翻着墙出去寻欢作乐，完事后又被人抬着送回来。
　　京城已近冬日，路上的行人都裹得宛如过冬的熊一般，浑身上下恨不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哈气成冰的日子，阁楼上挥舞着五颜六色彩帕的女子，浑身上下的布条衣不蔽体，加在一起还没有阿诺身上的多。
　　五光十色的绚丽下，是冻得瑟瑟发抖的双腿，发紫发乌的嘴唇哆嗦着蹦跶出暧昧的字眼，一天下来只剩下嘶哑的声音和僵硬麻木毫无知觉的双臂。
　　移开眼睛，恍恍惚惚在一间烟花之地的窗口，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捧着白瓷杯，冷冰冰的站在窗边。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那分明就是张瑞宣。
　　虽然只是那么一瞥，阿诺坚信自己没有看走眼。堂堂尚书府的大公子，原来也是个寻花问柳的高手，阿诺抿了抿嘴，一声不吭的搁下帘子。

　　柳纪看了眼醉成一滩泥般的王骏信，咬牙切齿的说：“该死的王兄，哪次出来不是醉成这样，玩也玩不痛快。”
　　张瑞宣一言不发的端着酒杯，静静的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屏风外有女子嬉笑打闹的声音，莺莺燕燕不绝于耳，这是个出了名的烟花之地。
　　张瑞宣今日本是跟着柳纪和王骏信去花市看一盆四季不谢的牡丹的，不曾想王骏信那小子一站在“月香楼”的门前就挪不开脚，硬是拉着他和柳纪两人钻了进去，说是要请他们尝尝他藏在这里的玫瑰酒。
　　张瑞宣和柳纪两人还好端端的没醉，王骏信就已经翻来覆去吐了两三道，现在整个人已经不省人事，说好的请客又变成柳纪这个出手阔绰的少爷买了单。
　　见张瑞宣一言不发，没有丝毫表态，一向不会自己拿主意的柳纪不知所措的面对着桌上胡言乱语的王骏信，挠了挠头说：“不如把他抬到我家去歇息一会吧，反正离这也近，总不能就这样把他搁这儿躺着。”
　　张瑞宣皱了下眉：“你妹不是在你们府上举行宴会吗？我们几个堂而皇之的闯进去，传出去也不好听，更何况还拖着个醉鬼。”
　　他话没说完，王骏信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张瑞宣嫌弃的别过脸，捏住鼻子瓮声瓮气的说：“算了算了，就去你家吧。”

　　北有重华坊，南有南康坊，素有北贵南富的说法。柳府本是世代经商的巨富，陈国重军事，军饷大多从商人的捐税中抽取，所以陈国商人的地位并不比为官者的低，商人之子也可以参加科举、举贤任能。才貌出众的商人之女，甚至可以入宫为嫔为妃。
　　当朝圣上身边颇为得宠的淑妃，其出身正是商人之女。
　　柳府的柳老爷，在十几年前科举得志，一朝中了探花郎，在内与夫人举案齐眉，在外忠心耿耿、事事为民，这些年来更是平步青云，前不久刚晋升为礼部侍郎。
　　柳府颇有积蓄，家财万贯，所以府上唯一的公子哥柳纪便成为同龄衙内中的佼佼者。
　　与哥哥柳纪不同，柳府的二小姐偏偏是个知书达理的才女，平日里长于女红刺绣，喜读四书五经，写出来的字是连皇后娘娘都赞不绝口的。
　　陈国的小姐公子喜欢吟诗聚会，公子哥们唤上三五好友，于流觞曲水间抚琴射箭、谈天说地，小姐们则喜欢在府上举行赏花会友或是以乐会友。
　　柳二小姐柳如君就最是喜欢举行这种宴会。凡是京中有头有脸人物的千金，不管是腹中真的有墨水的，还是平日里愚笨好玩才疏学浅的，都会抢着争着去参加，仿佛不参加这种宴会，就是别人看不起自己的门第、瞧不起自己的才华。

　　阿诺一早就看出了张二小姐就纯粹属于才疏学浅的一类，平日里骄纵惯了受不了私塾老夫子的教鞭，上个学也总是三天晒网两天打渔，一年下来别家同进学的小姐都会熟读唐诗三百首、没事自己变着花样编诗，她连《千字文》都读不顺。
　　就算如此，张瑞芮也是抱着凑热闹不怕人笑话的心态，整个京城到处乱跑。别的小姐也乐意她来捧场，一来撑得住场面，而来有这样的傻包衬托的其他人更加才高八斗。

　　到了柳府，张瑞芮忸怩了半天都不肯下车，嬷嬷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望着阿诺。
　　阿诺耸了耸肩，一脸不情愿的走了过来，想也不想地掀起张瑞芮的轿帘。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张瑞芮用一种异于常人的方式挽起袖子，一脸专注的扫视着手臂上密密麻麻的蚊蝇小子……这丫头，居然想着打上了“小抄”。
　　被阿诺瞧穿了小把戏，张瑞芮狠狠甩过一个脸色：“怎么，没见过？”
　　随后哗啦的放下袖子，小心翼翼的踮起脚尖走下轿子。

　　柳府早就人声鼎沸，张家的小轿在府门口停了太久，耽搁了后面小姐们的官轿，几个轿夫不耐烦的探头探脑的张望，几个其他府上的嬷嬷也颤巍巍的跑来探看。见是张府的二小姐，大多什么话也不说的又走了回去。
　　阿诺心想：“不愧是重武的陈国，兵部尚书张大人的面子还真大。”

　　一路上见了不少京城的贵小姐，甚至还有王公贵族的身影。远远便看见一群小姐丫头簇拥着一个年纪尚浅、一身糯黄的女孩，笑着说着话。
　　张瑞芮不时捏捏自己手臂上的小抄，眼睛也瞥见了不远处的人堆，等瞧见了黄衣女孩，神情立刻一变，提起裙子咯咯笑着快步走向女孩。
　　“公主，没想到您也来了。”张瑞芮挤过人群，旁若无人的拉起女孩的袖子。东拉西扯的说着话。
　　被叫做公主的女孩全程只是“嗯嗯”的轻声答应着，一脸的游离在外。
　　阿诺没有靠上前，但是她眼神一向不错，远远看着也瞧出了端倪，那个女孩一身糯黄，脸上稚气未脱，看面相不过十五六岁，面对张瑞芮的骚扰也不绕不弯的表达了自己的厌烦，可见涉世未深。更何况刚刚张瑞芮还唤她公主，再看周围人方才对她一副阿谀奉承的样子，这位公主，想必就是陈康帝最喜爱的女儿---宠妃淑妃的端淑公主。
　　小小年纪就有了封号，比之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嘉乐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难怪连心高气傲的张瑞芮都得腆着脸去讨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