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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花】光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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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什么?他并不知道。
他失明的时候年纪太小,并不记得光的样子。
因为不记得,所以也就不可想象。
因为不可想象,所以在漫长的黑暗中渐渐化成了一种执念。
光就是一切。
他没有拥有光。
他便没有拥有世界上的一切。
后来他听说了一个人,那个人和他一样没有光。
奇怪的是,那人却觉得自己拥有很多东西。
他拥有春日花、夏日风、秋日叶、冬日雪。
他还拥有一栋小楼,窗台上种满了鲜花。
人人都说,花七公子便如江南的景色一样温润雅致。
他一辈子也无法领略江南的景色,但他可以了解江南的花七公子。
他犹豫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来到了江南。
江南的风和关中的风并没有什么不同,花满楼的风雅和他的风雅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他知道,他们其实是那样的不同。
从他踏上百花楼的第一步起,他就知道他们不同。
花满楼在等他。
他们并不相识,蝙蝠岛一战后,他也不再是无争山庄中清净无争的原公子。
花满楼却等出了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气势。
他忽然很想问他,是不是入此门中,都是他的好友?
他又怎么在满目的黑暗中确定,空气里没有射向他的冷箭?
花满楼的茶很香,清香的茶配上清香的花,于是就变得更香。
他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甜白瓷釉色的触感滑过指尖有温润的暖意。
他叫得出来甜白瓷的名字,但他其实并不知道白色是一种什么颜色。
他也不知道红色、绿色、蓝色、黄色…….
他不认识所有的色彩,他的房间一向也不讲究色彩。
无争山庄不缺为他将房间打理得清雅妥帖的随从,但他宁愿让大红配上大绿、深紫搭上土褐。
他不明白这些色彩,他又何必为懂得这些色彩的人费心。
他不过是个瞎子。
花满楼也是个瞎子。
他却住在一栋开满鲜花的小楼中,用着甜白瓷这样讲究光泽与色彩的茶具。
他忽然好奇起来:“花公子可知今日自己的衣衫是什么颜色?”
他问得突兀,花满楼却没有丝毫不快:“在下偏爱清淡颜色,故而今日选了鹅黄淡衫。”
茶香还在鼻尖萦绕,他尽力去想象鹅黄的色彩,却终究只想出一片黑暗。
耳边嗒的一声轻响,花满楼放下茶杯离开,又很快回转过来。
馥郁清甜的香味从鼻尖扑来,花满楼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他猜到那是一盆鲜花。
花被推向他的手边,不多不少,正是他的手指可以触到的距离。
“鹅黄便是米兰的颜色,米兰在初夏时开放,我想,鹅黄应该也如初夏一样,生机初绽,又不会勃发地令人讨厌。”
花满楼在微笑,他的声音里仿佛真的看得到米兰,看得到鹅黄,看得到初夏。
他在他的声音里慢慢抚上那些细小的花瓣,轻柔的,鲜嫩的,用力一碾便会有浓郁的汁液。
他忽然也笑了:“花公子又如何知道米兰是鹅黄色?”
他顿一顿,又笑得更深:“甚至,花公子又如何确定这就是米兰?”
眼睛看到的东西都不一定可靠,更何况他们没有眼睛。
也许鹅黄根本就不代表初夏,也许米兰只是一种丑陋的花。
花满楼便因为这一缕香气,因为米兰花的联想,而在这初夏时节择一袭鹅黄淡衫穿于身上。
他不担心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他听到了花满楼的叹息,那是一种理解的叹息。
理解,而又了然。
“米兰也许并不一定便是鹅黄,只是,别人告诉我那是鹅黄,我便相信那是鹅黄。”
他忍不住再次尖锐:“你便这样信任别人?”
花满楼没有说话,他的指尖慢慢拂过他方才拂过的花瓣。
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触感。
却不知,是不是一模一样的感受?
很久以后花满楼的声音才慢慢传来:“也许开始并不真的信任,但信任,终究会让自己和别人都好过些,久而久之,便真的信任了。”
他怔了片刻,他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他不信任这个世界,因为世界不让他信任。
花满楼信任这个世界,因为他让自己选择了信任。
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必再说了,花满楼终究是花满楼,原随云也永远是原随云。
他们本都站在影子里,花满楼却让自己相信,影子可以变成光。
他不知从他心底涌出的是失望还是悲凉。
他的唇边卷起萧瑟的笑意,他慢慢道:“这个世界我只相信一样颜色。”
他不等花满楼反应,继续道:“我只相信红色,红色,是血的颜色,而血之后,便是黑暗,比血更深的,只有黑暗。”
黑暗,那正是属于他的颜色。
唯一属于他的颜色。
他拂袖起身,已准备要走。
他听见背后花满楼的声音:“原公子一定要选择用血来清洗黑暗?”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微笑,微笑是他对付光明世界的武器,他不必用它来对花满楼。
花满楼却忽然笑了:“原公子便没觉得方才的花香有什么不妥?”
他不得不停住脚步。
花满楼笑得笃定:“原公子的茶中,我已加了一味香料,此香本没有什么稀奇,只不过遇到我这楼中的鹤望兰,凑在一起便可令人心力衰竭而死,而这解药,此刻只在我身上。”
他终于转身:“想不到花公子这样名满天下的君子,也会使用这样卑鄙的手段?”
花满楼坦然:“原公子并非常人,未免来日江湖血雨腥风,在下也不得不使用一些非常手段。”
原随云已握紧了手。
他在心里估量着他和花满楼的武功。
两个瞎子,一样熟悉闻声辩位,用着一样的流云飞袖,交起手来一定很有趣吧。
他没有动,花满楼也没有动,他们都在等待对方的破绽。
良久之后,花满楼却微笑起来:“原公子难道真的相信在下会用毒?”
他并不相信他,他的手却已经慢慢松开。
花满楼的声音还在继续:“原公子此刻若感到愤怒,便该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此对待别人时,又为何毫不留情?”
他的手已完全松开,他面向着花满楼,脸上的笑意温和而淡然。
他微笑着,一字一句道:“我若此刻感到愤怒,就该知道,要想不被人如此对待,便最好先如此对待别人。”
他已走出百花楼。
他已知道,他终究和花满楼不同。
他将永远和他不同。
黑暗中,他本该觉得悲凉。
他却慢慢对自己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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