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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天下无平事,心间有绳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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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安置好宁母,独自走出那低矮的院墙,果然如他所想,此番相见之后,自己再也不能是自己,他不再是魔君七夜,但他也不是任何一个魔,或者任何一个人,他甚至也许是七世怨侣。他的思想,他的武功,他的所有自己,并没有因为这个改变的身份而完全转换,他还是他而眼前的天地却已经全变了样。
于是,一时之间他竟找不到地方可去,或许他应该回魔界与母后,不是,阴月太后,对质。但就算从她口中再听一遍自己已经触碰到的真相又能如何呢?难道他真的可以将阴月子民这些年来对自己的爱戴与拥护视作无物吗?真的可以因为身份的改变就完全忘记母后的养育之恩、镜老师的教导之德?可是,假如将真相完全忽视,人魔之间的恩恩怨怨仍旧需要他去面对,这对于他来说又何尝公平?公平?人生在世,谁能得到完全的公平公正?
突然他感到说不出的疲倦,假如可以就这样倒在路边,陷入无限黑暗的混沌,会不会一切都变得简单一点?七世怨侣的恩怨就此了结,魔界群龙无首自然会退回去加固结界,人魔两界重新变得相互隔绝,岂不是安稳平静许多?
一夕剑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思绪,发出铮铮剑鸣打断了渐近疯狂的他,七夜抚摸着一夕,突然清醒过来:“我怎么会这么想?假如我死了,魔界必然实力大减,金光却已经修复了魂魄,魔消道涨之下,就算魔界真的封闭结界,也必定会遭到正派的围剿。所谓正邪不两立,不过是他们用来排除异己的借口,我若是真有寻死之念,更加对不起父母生育之恩,母后抚养之泽。”七夜终于破开心中迷障,一夕剑也随之安静下来,七夜混乱纠结的心神似乎也随之安定。他难得地笑起来,重将一夕配好,突然间发现天蓝草绿,风云原来这么高远,假如所有的路都消失了,周围似乎无路可走,那么就处处都是路,只要迈步出去,就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在踏前的脚下。“过好属于自己的人生。”或许素天心所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七夜决定暂时不回魔界,至少既然他并不是魔君,那就不必走阴月太后等人安排好的路,他也不想遵循七世怨侣的宿命去寻小倩,宿命已经成为惹人厌恶的东西。在这两条路以外,他要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也许”,七夜望着下山的路,“我应该好好利用剩下的两个要求,借此机会另辟蹊径出来。”
下山的路很短,不过七夜却难得想放步行走一阵,于是专挑丛深茂密处行走,走惯了现成的道路,人迹罕至处草木丰茂,另有一番风景。于是兜兜转转,随兴而行,以往每做一件事都有明确的目标,过程对于他而言最是不重要且煎熬身心,如今前路茫茫无所知,他反而有闲工夫看看天看看云看看花草灌木,原来书上所说流连忘返是这样的意思。
但天意若是一帆风顺,就不叫天意了。七夜挑了个一眼望去就不会有人走的方向走到日出山城附近,谁知还是撞上了人,不过是个死人。死人七夜见得多了,但这个人却着实令七夜有些好奇,皆因其周身全无死气,血肉丰满面色红润,乍一看还以为是谁找了个别人寻不着的地儿在睡觉。但七夜查其气息心跳,确实已经毫无生命迹象。七夜遂生疑窦,拿出夜明珠仔细察看这具尸体,其实即使没有夜明珠,以七夜的目力,在今夜的星光下也足以看清此人身上每一根毫毛。但夜明珠价值连城又岂会只有照明只用?夜明珠藏于深海,蕴自至纯至净的无缘水,对人世间的一切生灵气息都有极强的感应与亲和力,假如这具尸体当真有不妥之处,其缘由自然会显示在夜明珠之上。
果然,七夜以内力托起空气将夜明珠悬在尸体上方,一阵阵绿色的烟雾蒸腾而起,直被夜明珠所吸收,最后夜明珠原本洁白璀璨的光芒变得浑浊发绿,而尸体上得绿雾总算消失殆尽,夜明珠也变成了一块暗绿幽浊的矿石。七夜以内力试探这块暗绿矿石,其中回击出的仇恨和疯狂令他也有些吃惊,其性状颇有些类似于魔宫典籍里记载的怨气,但怨气生于人气,人气易逝,怨气也是稀薄逸散,怎么会这么浓重地聚集在一个人身上?
七夜再看那颧骨高耸、着一身灰白道袍的尸身,却忍不住后退两步。只见原本气色红润血肉丰满的尸身上转瞬之间已经爬满了细小而厚密的蚁群,将尸体包裹得密不透风。七夜嗅到了一丝恶臭,他盯着尸体的目光微闪,并指作剑出手如风,一挥之下尸体胸膛处的蚂蚁胸甲被他掀开一条裂缝,他看过去——之前完好无缺栩栩如生的尸身里面,原来心脏肺腑早就腐烂生蛆了。
七夜证实了心中的猜测,虽然他好像从来没有做出过好的猜测,但似乎也从来没有错过,这种种迹象都符合了魔宫典籍上对怨气的描述,只有一点除外——怨气易散,而这尸体上却聚集收纳了如此多的怨气。属实罕见,七夜快步朝城中赶去,只怕更罕见的事还在城内,毕竟这样古怪的尸体出现在这座小城附近,总不能是无缘无故的吧?
城内果然正在进行着罕见的事件,至少在日出山城,有一两百年不曾有过这样喧闹沸腾的场景了。原来,天天在城里赠医施药的道爷是魔物所变,城里的疫病也是由她而起,幸好今日玄心正宗门人路经日出山城,戳穿了魔物的诡计,并且施法将其捉拿。现在那魔物正被捆在山神庙前的空地上,百姓们群情激愤,纷纷哭求烧死魔物来消除疫病。饱受疫病折磨的人们似乎终于看见了康复的曙光,因此相护搀扶着,尚有力行走的人拖着病卧奄奄的亲人、邻居要去亲眼看着魔物处刑。似乎非是如此便不可减少他们长日以来遭受的病痛之苦。
眼见手中暗绿矿石光芒不断闪烁凝练,就知道这所谓的怪病正是怨气作祟,七夜暗道不妙:怨气乃由人而生,并非魔人所能控制,不知是哪里的小魔掺和进这座城里的怪事来,就要送了命。众人所说玄心正宗门人,除了随他同来的金光还能有谁?玄心正宗宗主还真是一时一刻都未曾浪费,走到哪儿都要斩妖除魔。七夜虽已知道自己并不应是魔君,但多年的习惯早已令他自己也发觉不了自己的思维方式,他下意识地偏袒着魔族,也不需思考就做出了救下被抓魔族的决定。
山神庙门前的空地上,仍身穿道袍的女怪遭系铃红绳和黄纸符箓所束,跪坐在地上,周围堆满了干枯的木柴,还不时有行动迟缓的人隔着远远地扔上一两块木柴过来,似乎指望自己亲手加上的柴火能更快驱走自己身上的病痈。金光站在山神庙门口,身边一左一右另有两人,左边的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似乎在恳求着什么,右边的瘸子向其比手画脚地争吵着,看起来若不是金光就站在两人中间,瘸子手里的拐杖就不是跺跺地这么简单,而是往那跪求的人身上敲打了。
金光似乎看不见这两人一样,由得他们吵闹争执,只紧盯着跪坐的女怪,人群相护拥挤得水泄不通,女怪周围即使是隔着木柴却也无人敢近前,倒显得其所处之地越发空旷了。金光无论如何也未能感受到女怪身上的魔气,但民怨激愤,若是烧死一个女怪就能安抚民众,金光自然不会阻拦。
女怪看着周围愤怒叫嚣的民众,笑也笑不出,哭也不愿哭。银蟾高踞,众生惶惶,今夜的月已在黑暗中望见过多少相同场景?她忍不住怜悯月光,这种怒火几乎将她烧透,月儿啊月儿,你是如何忍受的?于是她不愿跪坐待宰,挣扎着扭动她被捆缚的双翅,想要将身体提升直立。民众见她蠢蠢欲动,遭病的痛苦、失去亲人的绝望找到了名正言顺的宣泄口,石块笔直地砸向她,甚至病患带来的疾痛也不得不在怒火面前退步让路。
一块尖利的石头划破了女怪的额头,令她痛苦地侧头避让,雪白银发沾染了血迹,越发触目惊心。当鲜红的血液划过额头落到她眼睫上,绕着路落往面颊时,她转过脸直面砸伤自己的人,以锐利的目光一一回以凝望,她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躯,而被她凝望的人却忍不住胆怯萎缩下去,如同被她目光之石击中。
那瘸子拄着杖抓起一支火把走近前去,“大家不要怕,这魔物已经被抓住了,只要烧死她,她带来的这些疫病就会消失,我们都可以得救了!”说着他便要将柴堆点燃,牟四叔却扑将过去,死死拦住他抓火把的右手。瘸子抬手便将牟四叔甩开,牟四叔赶不及呼痛又转身抱住瘸子的腰,拖着他不令他点火。瘸子气急败坏地用拐杖敲打牟四叔,每下落点都在人身上最易觉痛的地方,牟四叔却是拼死阻拦,全然不顾自己性命的模样。
女怪看着眼前的缠斗,不禁落下泪来。
但是瘸子遭阻,想要点火之人却并未全遭阻止,另有人从别的方向点燃了火堆,助燃的稻草早被六月天晒得干枯焦黄,此时沾上火星便成燎原之势,各个方向点燃的火很快就连成一片,烤得女怪雪发卷曲扭结。七夜赶到时正是这般场景,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一夕剑尚在鞘中已被他挥出,凡间木柴怎敌得上一夕戾气,遂爆裂飞舞开来,好似炸开了一朵烟花,七夜飞身直取火堆间的雪发女怪。
金光暗道魔物多事,但火花四散眼看便要伤及百姓,他也顾不上抓这魔头,泰阿划出削断山神庙内天井中的水缸,将那半缸水送至半空,剑身翻转水滴四散正好在火光落下时将其浇灭,落在人身上的就只剩下了一块块冒着烟的炭灰、木块。金光执剑而立,逼视七夜,“魔君,这里不是你阴月皇朝的地方,我劝你不要插手人间的事。”
“这里虽然不是魔界,但你们却指认‘魔人’是凶手,那么自然就和我这个魔君有关了。”
闻听救走雪发女怪的人是魔君,百姓哗然惊慌,还有余力行走的连忙逃回家里去,无力动弹或惊吓过度的只能躲到阴影中蜷缩起来,或是拥抱着身边的亲人,饮泣垂泪,祈求获救。当然也有性情悍烈之人自动集结在金光身后,准备跟随玄心正宗,与那无恶不作的魔头决一死战。
金光隔着残余的灰烬与七夜对峙着,泰阿剑难得出鞘,正跃跃欲试着一场干戈斗争。七夜反而收起了一夕,“金光,我并不想在这里同你翻脸,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只是要行使我的权利,提出第二个要求。”
“不必多言,这女怪与城中疫病脱不了干系,我若是任你将她带走,一城百姓性命堪虞,金光无以面对天下,面对玄心正宗。”
七夜闻言却说:“既然这样,我另有一个提议。宗主与人界判处她有罪,我和魔界相信她无罪,双方各执一词,只有用证据说话。假如宗主或是任何人能够拿出证据证明这位姑娘有罪,我自然将她交给人界处置,但如果没有证据,我就要带她回魔界。”
金光还未答复,那瘸子却在斜后方说:“宗主莫要被这魔头迷惑,在下就是实实在在的人证,这女怪杀我发妻夺我爱子,我追踪到她洞口却被她打落悬崖,跌断了腿。我在山里躺了半个月,下山来却发现她化妆成道士在这里假模假样地医治疫病,这疫病一定是因她而起。”
瘸子说罢,剩下几人纷纷应和,仿佛丧妻失子的正是他们自己,皆怒不可遏地瞪视那雪发女怪。女怪也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只是避免直面金光与七夜二人,女性加野兽的直觉告诉她,这两人可以轻易地将她杀死,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天性不允许她试探。
七夜见金光看向自己,一副:“魔头好好想想怎么狡辩”的表情,自觉不应让其失望,于是反言回敬道,“这只不过是你们人的一种说法,自然也应该听一听魔的言辞,一家之言何以令双方信服?”
“魔就是魔,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的罪行,照魔君的提议,最后也只能是两方各执一词,又有何益?“
“宗主此言差矣,难道说天下间只有魔会对罪行矢口否认吗?那么人类的公堂之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大喊冤枉的罪犯?在宗主眼中只要是魔便应该受死,这是魔人身为魔族的原罪,但杀人夺婴、毒害一城百姓的罪名如果不是她所为,她凭什么因为不属于自己的罪名而送死?今天本君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倘若最后证实她该担此罪名,人界对她的惩治本君不会多言一句,相反如果此事根本与她无关,宗主也不能加罪于她。”
七夜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这便是我提议的第二个承诺。”
金光视线在七夜与女怪之间逡巡着,似乎在掂量提议的价值。七夜知道他会答应的,因为这个提议只是越过了打斗一番两败俱伤之后再查找真相的中间过程,对金光、对自己都是有益无害。
金光没有理由拒绝。不过他也有一个要求,审讯女怪的地点就选在山神庙内,见证审讯的就是在场之人,假如七夜拿不出证据说服在场的人,证明女怪无罪,那么山神庙内女怪枭首正好可以祭神安民。
山神庙内神位尚存,七夜知道金光是故意的,魔族靠近神庙,难免会神思晕眩内力壅滞,到时候就算自己拿不出证据想要强行带走女怪,也没办法从金光手下全身而退。不过他情愿赌一次,赌女怪清白无辜,赌自己平安无虞。假如他是人,他就不该救魔,假如他是魔,他就不应冒险,恰好他似人似魔又非人非魔,这些应该与不应该都和他不相干,正可以随心而动赌上一次。
女怪给了他们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