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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涌动(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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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石柱上燃着一盏莲花长明灯,浮尘在空中悠悠洒散着。
冬遇镇定地望了一圈,发现这只是一间方正的小石室。她却并未有所放松,怔怔地看着石壁上挂的那卷图。
美人面朝西低首含笑轻抚纨扇,绿鬓如云,脸欺腻玉,眉眼姣然,额间一抹耀目赤色,宛若红菱,身着丹鹤细绣嫩竹鹅黄长裙,外披一件妃色大袖纱罗衫,柔白丝绸衬裙长过纱衫拖曳至地。衣袂迎风飘飘然,翩跹清婉不似世间人。画卷左侧落有三字,笔走龙蛇:故人姝。
她的心狠狠一痛。谁的故人?
眼前浮现出那人微微笑的脸庞,她却始终叫不出他的名字。她明明已经很克制自己,但此刻一呼一吸之间,肺腑都涌动着无尽的苦涩与辛酸。
起初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对他藏了心意,他捏她的脸、揉她的头,她只把这些当成家人间的亲近。可是后来发现每次他靠近她,她都会紧张不已,心跳亦从来不曾有序过。她把这种紧张想当然成了对他的敬畏,于是便试图与他保持些距离,例如不再直视他的眼睛、不轻易对他说软话等等。但他却不在意,笑着说冬遇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还说让小芝多带她出门玩。
她记得那是她刚满十七岁没几天。小芝突然跑过来问她:“冬冬,你怕主子吗?”
彼时她正对他“敬畏”着,心虚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怕。”
“那就好办啦。”小芝一喜,“织女让我去天庭一趟,可是冬冬你也知道,前几天我不小心打碎了主子的冰砚,主子罚我禁足来着,好冬冬,你帮我在主子面前求求情,解了我的禁足吧?”
她下意识推脱道:“这能行吗,我的话没这么有用吧……”
小芝正色道:“冬冬发现没,主子特别向着你,你说想干什么他从来没说过‘不行’、‘不能’之类的对不?你可是他的软肋啊,就帮我说几句好听话放了我吧!准行!”说着说着,竟拉起她往书房走。
她实在找不出理由拒绝,也挣不过小芝,只好磨磨蹭蹭地跟着她走。还未穿过月洞门,小芝忽然一惊:“冬冬,主子在前面的小花园里,我不好露面,一切全靠你了!”
“嗯、嗯。”话音还未落,小芝便转身一溜烟跑了。
她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过了月门,果然看见越子羲蹲在小花园里忙活着。她咳了一声,道:“越大哥,你在做什么?”
他扬眉一笑:“过来看看。”
她提着裙角踩着湿软的土壤走过来,看到他手边嫩黄的花苞,道:“这花真美。”
他道:“此花常见于人间西南之地,叫‘川含笑’。”
“川含笑,”她笑道,“好讨喜的名字。”
“司命府上种有几株川含笑,此花不宜过度修剪,他的小童不知晓,没留神多剪了几枝。我见这花苞甚可爱,不忍零落丢弃,便向司命讨了过来。”他解释道,“即使活不了多久,也还是让它多见些天日吧。”
她蹲下|身,伸手碰了碰川含笑的花尖,凉凉软软,问道:“越大哥,你移这么多土壤做什么?”
“想给书房里的吊兰换换土,”他笑道,“许多事亲力亲为,比用空泛的术法有趣得多。”
她抠着指甲想该如何开口,倒是他先问了:“找我有事?”
“呃……”她努力找借口,“我想去东海玩。”
“唔,我还要耽搁些时候,去叫小芝陪你去吧。”他道。
“好,那我去找她。”她站起身走了几步,又转问道:“可是小芝正在禁足,她……她不能出宫吧?”
他就屈膝半跪的蹲势抬头望着她,“但你不是来为她求情了么?” 她的真实面目被揭露,顿时一窘:“你知道?!”
“我不知道。”他微微笑,“你若不提起她被禁足,我便也忘了有这回事,但我当日罚她禁足时你并不在书房,又怎会知道此事呢?冬遇,你欲盖弥彰了。”
她羞得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站起来,把几枝川含笑递给她:“既然你开了口,那我也不为难小芝,想做什么就去吧,晚间早些回来就是。这花拿回去插在瓶里,看着应该也不错。”
她接过花,望着他道:“越大哥,谢谢你。”
“谢什么,回去警告小芝别耍小聪明。”他似笑非笑道,“还有你,有话就直说,少拿花招糊弄我。”
“知道了。”她讷讷道。
他挥挥手:“去吧。”
她正欲离开,没想到泥土松软不好着力,脚腕一扭,眼看就要绊到地上,身后忽然多出一只手臂握住了她的肩膀:“没事吧?”
她扭头,嘴唇差点擦到他的下颌,连忙站好,“嗯……”
他皱起眉,嗔道:“心不在焉,不摔倒才是怪事。”怕她再绊住,扶着她走出了小花园,“路上小心些!”
她心猿意马地回了房,关上门转身忽然看到一个人正坐在绣凳上慢悠悠的喝茶,吓了一跳:“你怎么不说话!吓死我了!”
小芝悠闲地道:“又没做坏事,冬冬,你心虚什么?”
她沮丧道:“我说漏了嘴,越大哥一眼就看穿了。”
小芝似乎并不在意,翘着二郎腿问:“然后呢?”
“然后他就让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道,“还叫我警告你别耍小聪明。”
小芝眼中顿放光彩,刻意忽略她最后半句话,拍拍她的肩膀:“果然不辱使命!冬冬,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
她白了她一眼:“你真是……”
小芝吧唧亲她了一口:“冬冬,不是我不够义气,天庭要是真容易去我就带你一块去了,你在家等我一会儿,我回来给你求一方织女绣的罗帕。”
“我要那个做甚,”她边道边把小芝推出门,“快些去做你的事吧。”
小芝在门外喊:“等着我回来啊。”
她没有听到小芝在外面的话,满脑子都是方才她跌倒时越子羲温柔却用力地一扶。她第一次从那样近的距离看到他的脸,才发觉他生的是如此俊逸。知道他的眼睛长得极为漂亮,细看下才体悟到何为“漂亮”,亮的像长久定在广寒宫上的那轮皎月,又藏蕴着碧海般波澜的浩瀚。
她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坐了下来,一口气将杯中的茶水喝尽,盯着茶杯出神了许久,直到意识到自己喝的是小芝饮过的剩茶。
那晚小芝果真给她带回了织女的罗帕,笑着说:“这绣工可是天地仅有,你可要拿好了。”
她道:“好。”
小芝奇道:“冬冬,你怎么啦,晚饭也没吃多少,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没事,就是有些困了。”
小芝连忙给她准备洗漱的热水:“冬冬你早些歇息,睡一个好觉,明日我再来找你。”
于是刚入夜她便躺到了床上,闭上眼睛不多时便睡着了。广寒宫人阑夜静,胧光透到菱格窗牖照至床头,她的睡颜愈显恬美娴静。长夜多甜梦,梦中多甜香。黑甜乡里,有一张英俊的脸庞。
果然是一个好觉。
翌日她醒来,抱着被子发了许久的呆。她是在凡界活过九年的,前七年懵懵懂懂,后两年却是见过人生百态。勾栏之地多露骨之言,时间一久,便也知道了情谊不过是那样随意的一来二去,后来小芝跟她讲人间的风月传奇,她以为那不过是杜撰,是女子们茶余饭后藏在厢房里的笑料与隐秘,自己此生定然与情字无关。却没想到,在日复一日的安逸里,她的心早已不似当初冷固。
彼非敬畏,其为动心。
她若无其事的下了床,若无其事的跟小芝聊天嬉笑,若无其事的同他喝茶说话,似乎什么也不曾改变。
可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再无法对他轻松展颜。他们不是一路人。
美人如花隔云端,孤灯不灭思欲绝。她望着画卷,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果然没法比的罢?将这样美丽的人藏在这小小的一室,他应该也很辛苦罢?
眼前的美人逐渐变得模糊,她使劲揉了揉眼睛,竭力把眼中的酸涩抹开。
平复呼吸后,她四处探了探石壁,并未找到开门的关窍。周身坚硬如铁,唯一盏莲花灯静静长燃,灯影斜斜映在壁上。一种前所未有的颓废攫住了她的心头,她沮丧地坐在地上,身旁只有她黑黢黢的影子。
她将头埋在膝盖上,脑中十分杂乱,时而掠过小芝含笑的眉眼,时而回荡起曲佩的嘱咐和小白故作可怜的呜呜叫,甚至在人间遇到的土地神宠、奇怪店小二的脸,都能一一想起来。最多的,还是有关越子羲的记忆。
他喜时眉梢会微微扬着,眼神倏地亮起来,像一簇明烈的火花;怒时则会抿着嘴角,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不过大多时他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给人一种舒服柔和的感觉。不过,不论何样的他,恐怕也再难看到了吧……
她胡思乱想了许久,直到自己都不清楚在想什么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已被困在这石室许久,竟从未有头晕眼花等呼吸困难等症状,是不是表示着此处有空气?既然有空气,那就有与外界交流的地方,她站起来,沿着方正的壁角慢慢挪着步子,上下打量着这间石室。
地面垒砌的井然,横纵石缝相接,看起来并无异样。她心思忽地一动,蹲下|身仔细观察这些缝隙。果不其然,隔距整齐的缝隙中有两道间隙稍显粗黑的线,她用手一摸,竟能感受到下方传来的丝丝凉气。
有门!
她惊喜地望着这两条缝隙,手指则不停在地上探索着。不料竟什么也没有发现。她撑着下巴环顾四周,除了那一卷图外,其它再无任何特殊物什。她掀起图卷,按了按石壁,却也无任何异样。
近看,画中女子更美了。到底有多深情,才能描摹出她脸上秀妍又细致的神情?
她叹了口气,回到石门前,莲花灯一如既往地守在门边。她盯着这盏灯,渐渐地发现灯的位置仅在她的头顶,抬手便能触到。她伸出手,轻轻地逐片摸了一下莲花舒展的瓣叶。
靠近花蕊的瓣叶还有些烫热,越向外越温凉。她摸到最外层的一片花瓣,发觉这一片不若其它瓣叶稳固。她想了想莲花灯的方位,握着这片花瓣半信半疑地向南推了一下。
黑暗铺天盖地的袭来。她闭上眼睛,紧紧握着拳头,咬着牙应对这一片未知。约过了几瞬,耳边似有鸟儿啼鸣,她缓缓睁开眼。
照她跟小白在后园玩耍的时辰看,此时约过申时。天色仍亮着,她望着无垠的天际,眼中流露这无限对光明的渴望。
终于出来了,还是在后园的那棵老桂树下。她不想探究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有关那个石壁的一切都不愿再想起。她感谢自己的直觉,正是有了那一冲动的举动,她才得以重见天日。
小白的叫声在不远处响起,她转身回看。那熟悉的月白衣角,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她望着越子羲的身影,眼角留下一滴泪。
她自始而终都清楚,她不属于仙界,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微尘,躲不过生老病死,走过几十载春秋,终要化为一抔黄土。今日这一遭,只不过让她提前感知了这份苦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