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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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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早朝议开恩科的事。
程怀枳刚死时,陆渐离就跟皇帝提出开恩科,希望挑选出一些有才华有抱负心怀国家的人才,为大宁注入新鲜血液。
眼下的朝堂上,大部分朝臣是心中只有个人利益的蛀虫。
文官唯尹海山马首是瞻,尹海山为相三十年,朝中文官一半以上是他的党羽,没依附他的都不能得到重用。
武官以平虏大将军穆辚为尊,手上握着宁国最精锐、人数最多的平虏军。
穆辚年轻时也是一名悍将,骁勇无比,镇守大宁南境与襄国为邻的临潼关十余年,曾大败襄军,并乘胜出击,将襄国几乎屠国,换来大宁南境十余年太平。
持续数年的边城守卫战中,穆辚四个儿子都为国捐躯了,说满门忠烈也不为过。
功成名就回朝后,穆辚胆气英勇不见了,一心只想着保住自己手上的兵,保住自己的地位。
五年前,大宁北境的凉国入侵,边关定海关告急,皇帝下令穆辚率平虏军支援,穆辚带兵到了离定海关一百里的雁城便驻扎下来,不再往前,竟是让定海关守军孤军奋战。
陆渐离作为军需官押送粮草过去,遇上定海关前来求援的士兵,问得情形,在请求穆辚出兵未果后,不顾一切,将本是供应平虏军的粮草直接运送定海关,又带着原来只是负责辎重后方的一千将士上战场。
敌军五万,守城的加上陆渐离带去的押送粮草的人,也只有五千。
大家没有退却。
就是死,他们也要守住边城,守住疆土。
那与其说是守城之战,不如说是凉国对大宁守军的屠杀。
距今已过三年,陆渐离还会时时陷在恶梦中,耳际攻城的阵阵轰隆巨响,身边有同袍被砍中,血光冲天,喷溅到脸上,视线模糊。日复一日,断臂、头颅,鲜血,惨叫与不甘心的叫唤交织,不见白天,东南西北皆黑暗,分不清究竟是在地狱,还是在人间。
开恩科的朝议并不顺利。
皇帝和陆渐离的用意,尹海山清楚,不需他自己出面,便有许多官员出来,慷慨陈词,冠冕堂皇,说了一大通不能为之的理由。
陆渐离一一列举开恩科的必要性,舌战群儒。
尹海山拢着袖子,浅浅地笑着,古稀之年看起来却只有五十多岁,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年轻时一张三角形的脸,两腮下陷,下垂的三角眼,清瘦矮小,老了,胖了些,一股子富态,倒显了气势出来,运筹帷幄的姿态看着一切。
穆辚站在武官行列的首位,比身后的人高出一个头,黝黑的国字脸,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额头深刻几道沟纹,眉毛粗浓,虎目生威,站在那里巍然如山。
日过午,没争出结果,皇帝宣布择日再议。
朝臣缓缓往外走,陆渐离望向二品官位置,以前程怀枳在时,还有人附和支持他,甚至在他与尹海山对恃之前便发声,眼下,只剩他一人孤军奋战了。
这些年,见他深得圣眷,也有一些人依附他,只是品阶较低,还没有上朝的资格。
“陆大人,在看什么呢?”史进成突地凑到陆渐离身边,皮笑肉不笑。
“瞧程怀枳站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谁站在那里。”陆渐离淡淡道。
“那个位置谁坐,还得看尹相的意思。”史进成粗着嗓子笑。
“我倒不觉得,比如,史大人若想坐,我今日便可奏请皇上,让史大人坐上去。”陆渐离笑呵呵道。
史进成脸上笑容僵住,都御史正二品,他自然想坐上去的,只是他是尹海山的人,若由陆渐离保荐他,跟尹海山就生嫌隙了。
而陆渐离又是不可能真心想推他当都御史的。
“多谢!不劳陆大人了。”史进成干笑。
陆渐离耸耸肩,做了一个遗憾的表情,越过史进成往外走,出大殿,忽地又停下,也不回头,漫不经心的口气道:“程归晚住进我府里了,史大人就不要再惦记她。”
史进成一张脸霎时间涨得通红。
陆渐离这话不啻打他的脸。
他在说,我知道你觊觎程归晚,我偏就要把你看中的人占了。
陆渐离悄悄得了人也罢了,还到他跟前耀武扬威!
周围几个尚未离去的官员看来,史进成咬牙,没有追上去找陆渐离理论。
同是三品官,但陆渐离深得圣眷,他的地位比不上陆渐离。就连尹海山都对陆渐离有所顾忌,昨日他去禀报尹海山,陆渐离护着程归晚,尹海山当即让他暂时别动程归晚。
不甘心忍气吞声,出宫门,史进成直奔相府找尹海山。
女儿是中宫皇后,外孙是太子,尹海山地位非同一般,相府不是朝廷依例安排的官舍,而是皇帝赐的府第,经多次修建,富丽堂皇之处几可与皇宫比美,亭台阁管错落,名花异草抬眼可见。
皇宫有的,相府肯定有,皇宫没有的,相府也有,大厅空心火墙,卧房椒泥涂壁。
所有这些都是皇帝赐的。
打着御赐的大旗,就连嫉恶如仇的程怀枳也没能抓住尹海山的把柄。
史进成隐去自己觊觎程归晚的肮脏想法,只讲程归晚已住进陆府一事。
“外头的人不知道,陆渐离还能不清楚,程怀枳可是相爷拔掉的,居然收留程归晚,这不是明摆着跟相爷作对吗?”
“英雄难过美人关,也怪不得他。”尹海山笑呵呵道,端起茶喝,慢条斯理,气定神闲。
“相爷不管了?”史进成失望。
“这有什么好管的,程怀枳获罪又没罪及家人,程归晚又不是罪人,陆渐离留她在府里,并无不妥。”尹海山道。
史进成从椅子上急跳起来,“陆渐离这么做可是没把相爷放眼里。”
尹海山笑了笑,“没什么好气的,你回去吧。”
史进成闷闷告辞,心中着实不解。
尹海山可不是大度的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怎就容许陆渐离挑衅他的权威呢?
陆渐离出大殿,没出宫,抬步往御书房去。
大宁皇帝楚骏在兄弟里排行十二,生母出身卑微不得宠,原本轮不到他当太子的,因着尹海山的女儿喜欢他,娶了尹海山的女儿,得尹海山扶持方得到储君之位,上位之初,对尹海山感激倚重,弄得尹海山权力越发大了,后来,想收回尹海山手中权力,有心无力了。
穆辚在临潼关立下大功,皇帝急忙重用穆辚,把他从边城召回京城,不仅没收回军权,还将他的女儿册妃百般宠爱,穆辚的女儿入宫第二年即生下三皇子楚玄,地位更高,皇帝用穆辚牵制尹海山,如此一来,虽未能将权力收在自己手里,皇位却也稳固。
穆辚和尹海山斗得狠时,皇帝就见针插缝提拔忠于自己的人,程怀枳当上言官之首的都御史,陆渐离当上刑部侍郎,就是三方较量的结果。
少了程怀枳,陆渐离孤掌难鸣,开恩科提拔新人迫在眉睫。
太监总管余成在御书房门口站着,胖得臃肿的身体像个大圆球,肥肥白白的脸,笑起来双眼眯得看不见,像一尊弥勒佛,看到陆渐离,余成笑得更和蔼了,殷勤道:“陆侍郎来啦,皇上等着您呢,请进。”
也没拉长嗓子通报。
陆渐离朝他浅浅颔首致意,迈步直入。
皇帝换下朝服了,一身黑色金丝盘龙常服,在御案后坐着,一只手搭在御案一角奏折上,脸色阴沉,一张长方脸显得更长了,眼尾深深的鱼尾纹,鬓角几缕白发,今年刚四十出头,外貌看起来倒与尹海山差不多,听得外头说话,侧头朝房门看去。
陆渐离进房,皇帝眼睛一亮,眼底阴霾消散,笑容浮起,“从云来啦。”
陆渐离低“嗯”了一声。
皇帝做了个手势,起身往南面走。
南面墙边一把宽大的龙椅,左右两侧几把靠背椅,皇帝与臣子长久议事时便会坐到那边,也赐臣子坐。
皇帝在龙椅上坐下,陆渐离没向皇帝行君臣之礼,也没等皇帝开口赐坐,在紧挨着皇帝的右下首椅子上坐下。
这样的君臣相处模式,若让朝臣看到,定会惊得打跌。
余成却是见怪不怪了,亲自给陆渐离奉了茶便直了出去,殿外接着守着。
“恩科的事,之前不是说好的借借穆辚的力吗?今日穆辚怎么没支持?你还没去找穆辚?”皇帝问。
“找过了,有变故,穆辚因此不肯开口。”陆渐离道。
“什么变故?”皇帝皱眉。
“我接了程怀枳的女儿程归晚进府。”陆渐离道。
“糊涂。”皇帝重重拍椅子扶手,怒气勃发,“你羽翼未丰,这么做不啻于跟尹海山宣战,你要以卵击石吗?”
“我不把程归晚接进我府里,她就走投无路了。”陆渐离冷冷道,语气毫无敬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帝口气霎地软了,静默些时,长叹:“你还在为程怀枳的死怨朕?”
“臣不怨陛下,只怨自己无能,未能为大宁留住一个铁骨铮铮的良臣。”陆渐离垂首,语气微有凝咽。
皇帝沉默,半晌,道:“穆辚一心想让你娶穆玉瑶,你接程归晚进府,他为之不满,恩科没他支持办不了。”
“臣会想办法让他同意。”陆渐离起身,“皇上若没别的事,臣就先告退了。”
皇帝伸手作了挽留之态,终是没开口挽留。
陆渐离出御书房,一路走得很慢。
怎么让穆辚支持,他其实没想到良策。
不想用终身大事换取利益,对于穆辚想让他娶穆玉瑶的暗示他一直装糊涂。
把程归晚接进陆府的举动,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他虽然没娶程归晚为妻,可也没纳她作妾,以程归晚的容貌才情,若是程怀枳翻案复了清名,程归晚出身也不差,也算良配,穆辚因而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