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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单狐山山顶终年积雪,我们住的山腰却只深秋隆冬才有。飞鸿与我自小爱雪,却都不约而同地不喜欢冬天。飞鸿不爱冬,是因为冬日严寒,不好执书或提笔。我不爱冬,却是因为一到稍冷些的天气,小八就得带着他的同伴们去冬眠。
      这年冬格外长些,我也格外想念小八些,本预计着上山寻一寻它,怕它被不懂事的黄鼠狼盯上吃掉。但小八挑选冬眠之地历来不让同行伴侣以外的任何生物知道,这是蛇的天性。所以我寻不到它,便只得等。
      某日午后,春天难得的斜阳笼罩,父亲在院中摆好茶具煮上他珍藏已久的陈茶,飞鸿手里拿着陶阳带来的书孜孜看着,陶阳则在院边的草窝旁苦哈哈地喂一只生了病的狐狸,我斜倚在院中篱笆上,怀里抱着午睡的阿怪。突然听到哪里传来咝咝声,定睛细看,桃树细瘦的枝上缠着一条深黑的蛇,正朝着我吐信子。彼时桃李灼灼,雀鸟呖呖,我的小八,它在这样好的一个日子回来了。
      小八回来后,我便有了军师,一口气又收了一只狐狸两头幼豹三条竹叶青。
      此次三条竹叶青应是一胞所生,我突然想起孟母三迁的故事,为了印证环境不仅能影响人还能影响其它生物,我预备与我的新弟子做一场测验。我心里正盘算怎样才能在这个小小的院中造出两种或是更多的环境,一抬眼发现新弟子陶阳竞用胳膊在桌前搭了个窝,昏昏且欲睡了。
      顿时心中一股邪火冒起,我抬手就扔了个竹片做的戒尺到他头上去,一举没中。听到动静,他立刻端正坐好:“弟子觉得师父说得对,我们的确应该多备些伤药,以免……”眼睛半睁不睁,嘴角涎丝闪光,口中念念有词。
      此时我深以为自己该给陶阳的高超应付技艺喝个彩,但是……我颤抖着手拿起另一把戒尺:“这是我们昨天讨论的问题。你的魂儿飞到哪里去了!”随着我的声音一起出去的戒尺却停在半空中,陶阳像吞了鸡蛋一样张大嘴看着被一条黑蛇卷住不动的戒尺。
      我沉下声音:“小八你再敢护着他!”
      黑蛇卷着戒尺飞回我身边:“你太凶了。”
      陶阳的嘴又张大了一圈。小八转头对他说,“你且先去吧,我同你师父有事相商。”他依然大睁着眼睛嘴巴朝向小八。我狠狠咳了两声,他才恍然醒悟状木木呆呆地出门去了。
      小八在桌面上面对我盘起身,是要说教的意思了。我刚要开口叫它不必多说,便听外面颤颤巍巍的一声“师叔……”。八成陶阳那小子是遇上飞鸿了。
      我的心肝儿因为那句师叔颤了两颤,回过神来时小八已经开始了它的长篇大论,如小孩子不能惊吓,吓坏了更不敢学,再如陶阳毕竟是恩人之后,不可太颐指气使,免得落人话柄。总之就是抬出一推道理来说服我对陶阳温柔一点。小八语速一向快,又善引经据典,我原想同它好好辩一辩耳提面命与颐指气使的差别,立马又被它下一句话堵了回去。没奈何我被它堵得话头都接不上,只能默默听完说教,趁它停下来换气的时候寻个借口遁了。
      飞鸿与陶阳都在院子里,陶阳像是在问什么问题,双手相握向前一推:“还请师叔赐教。”标标准准的推手礼,标标准准的求教姿态。飞鸿微微翘起嘴角,克制住自己不要翘得太高,一脸的得意洋洋。
      此情此景,我觉着甚别扭,便对陶阳说:“你其实大可不必称飞鸿做师叔,你与飞鸿年纪相当,如此尊称倒少了少年人的亲近。”我以为这是对他俩莫大的恩赐。
      却不想飞鸿闻言垮下笑脸皱紧了眉。
      陶阳更是一本正经地说不可不可,还说长幼秩序与礼节必不可少,朋友之谊他自会记在心里。
      我怕他接着啰啰嗦嗦扯出一堆仁义礼智,便赶忙摆摆手随他去了。心中只叹谓自己是收了个怎样的徒弟。
      春来秋往,日子就这样悠闲如水地淌过了。小八回来又进山,眠了一个冬又回来,如此往来数番,已然春秋几度。

      近来飞鸿有些不对,譬如我确实记得不久前我还能轻轻松松敲他的头顶耍一下威风,现下却要踮起脚才能做那个动作,威风气势自然不再。我心中郁结,欲到小徒弟陶阳那里找些面子回来,往他面前一站,暗自比了一比……罢了罢了。
      小八缠在我臂上:“男子到了这个年龄是要蹿得快些,你无须在意。”
      我哼了一声,想回屋去找已经圆成一个球的阿怪,才想起它已经离开两个月了。尤记得两个月前的某个早上我醒来不见床边的阿怪,心想它终于懂事肯自己去窝里睡觉了。当时不甚在意,但直到太阳下山仍不见它踪影,大家才都着急起来,打着灯笼四处寻找也没找到。第二天我带着干粮进山去寻它,把我遇到它和我们平时去过的地方都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彼时我心里着急,爬坡时脚下一滑,不慎摔下了崖去。等我醒来时身边站着一个灰袍男子,很有几分严肃地看着我。问我进山来做什么。我借着月光观察了一下四周,此处是一个很大的洞口,洞口敞亮,除了头顶上一块大岩石四周并无遮挡。确认这里是个安全地方,我才有空同那男子讲话。
      是他发现我,把我背到这洞口来。
      彼时天已黑尽,不能下山回家了,他找来干柴点火,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我们围着火堆,起先互相问一些不算私密的问题消磨时光,后来没有问题可问了,我不放心睡去,便同他讲我的伙伴们,讲小八讲阿怪,或是从前在宋家做工时的见闻。他也不拆穿我,我讲什么他就认真听着,不时补上一两句。等我讲累了,他便讲些奇志怪事或是山川河流。第二天天一亮,我便又开始寻阿怪,救我的男子说家中有事辞别我走了。
      他离开前我想起问一问他的名字,他看着我说,你不会想知道我的名字的。我笑笑,也是。便挥一挥手当做告别了。
      我又在山里找了一天,没找到阿怪。回家后大家都有些沉默,平日阿怪在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它不在了,才发觉家里空了许多,院子,堂屋,灶房都少了个影子。我看着一院一屋的人和兽,决心要对他们更好一点。
      我还是时常进山,见到受伤的动物依然会带回家救治,小八依然会缠在我左臂上跟着我进山,只是怀里没有了阿怪。想起同阿怪过往相处的日子,不仅悲从中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呢?
      十八岁时有媒婆上门提亲,父亲像是对那与我尚未谋面的男子有几分满意,笑得很是开怀。的确,能不在意自己的妻子是个整日与豺狼虎豹老鹰毒蛇等飞禽走兽打交道的男人婆的人委实不多了。那媒婆第二次来时被挣脱铁链的灰豹扑出来咬了一口。爹连忙给她上药止血道歉,请郎中抓药。
      媒婆被她的家人抬走后,爹拿鞭子狠狠抽了我两鞭,叫我去给人家道歉。那鞭子是卢家祖传的用来驯兽的皮鞭,又细又韧,打起来钻心的痛,我平日里都不敢拿它去抽我的小兽。因此我觉得十分委屈,嘴犟着说豹子又没有真正咬她,只是吓唬而已。爹听了脸色发青,又在我背上抽了好几鞭,说我忘记祖训,竟敢放兽咬人,不配做驯兽师,要逐我出师门。
      他让我跪在门外反省。我便听话地跪了一夜,也哭了一夜。我何尝不知道放兽咬人是多危险多不该做的事,但我若不这么吓那个媒婆,又怎么能断绝山下那么多蠢蠢欲动的金嘴铁嘴。
      跪了一夜后父亲问我可知错,我点头。他看了我很久,突然哽着声说,你想好了吗?
      我举着鞭子,把脸埋在双臂中说:“我想好了,我可以一辈子陪着爹。”不能嫁给自己想嫁的人,何必要嫁。爹叹了口气,把我扶起来,然后提着礼物下山找媒婆道歉了。
      飞鸿陶阳都在镇上的私塾里上学,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在床上躺着,背上被鞭子抽得动弹不得,双腿痛得麻木。阿怪跳到我的腿上用它四只小小的爪子不停地踩,想为我按摩,奈何它身量娇小,我的腿没有任何感觉。我叫它不要白费力气,它却突然跳起来,整个身体重重落在我的腿上,像一个锤子似的锤我的腿。我睁着眼睛看阿怪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高高抛起又砸在我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嘭嘭声。
      从那以后,阿怪便以一日千里的速度胖了起来。从那以后,再没有媒婆来向我提过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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