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洇墨笺·短篇集》挽旧

46、陈年旧戏·民国

　　他离开时，是邺城最有名的角，而她一文不名。回来时，她却炙手可热。然而，那又能如何？他终究为了那个女子，赴了那场生死局。

　　重逢那夜，程晓妍就在旧苑里唱戏。穆歇被推搡着带进来时，正唱到：“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

　　停了那么一瞬，才续了上：“残生一线付惊涛。”

　　陈司令一向惯着她，程晓妍却也知此刻再不能唱了。戏台上，她妆扮正好，戏台下，他衣衫褴褛。

　　“既然是地下党，骨头又硬，拖出去毙了、毙了。”陈司令取下配枪拍在桌上。这个人，一向如此简单粗鲁。

　　那夜，程晓妍还是入了司令府。自陈司令为她捧场，也有三年，这夜，他终究如愿了。

　　回到梨花巷的院子时，穆歇先到。默然望着小院，并不知程晓妍已然归来。

　　也不知是谁为他换了灰色长袍，五年不见，师兄还是那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啊。程晓妍下了黄包车，先自敛身，心绪平复许久才唤：“穆老板……”

　　他回头，看着织锦缎蓝旗袍的小师妹缓步而来，见那眉间眼角露出的一丝妩媚，竟不能言语。

　　程晓妍却冷然一笑：“你应该知道，为了救你，搭上的是我师门上下十几口人命，穆老板可不要再猪油蒙了心。”

　　她推开门，院子里师兄师弟都已然在练功吊嗓，见了程晓妍后面的人，一个个都叫道：“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只有最小的三个师弟不认识他，在别的师兄说起那就是师傅最喜欢的大师兄后，也都一个个凑了过去。

　　师傅却只有一句：“回来了就别再去惹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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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抵是一夜的牢狱之灾吓到了他，也大抵是不忍连累了他们，穆歇安分了大半年。这大半年，邺城的角又成了他。程晓妍住进了司令府，成了陈司令的七姨太，偶尔才会回来见见师傅。

　　陈司令喜欢听戏，最喜欢的便是穆歇唱的《霸王别姬》。每每会对身畔的程晓妍说：“便有那日，绑，我会先把你绑走。”

　　程晓妍只是微笑着摇头，心里却更想与他一同在台上，演一场恩爱不疑。

　　穆歇求到程晓妍身上时，是在这年的深冬。

　　“小师妹，算师兄求你，那些药我一定要弄到手，给他们送过去。”

　　程晓妍早在内宅的勾心斗角中伤透了心，冷然问：“还是为了那个女大学生？你还没和那些人断绝来往？你要知道，被发现了，养育你、和你一同长大的人，都会死。”

　　他英俊的脸上满是愧疚，却还是说：“现在这件事只有我能办了，如果拿不到，会死很多很多人。”

　　直到程晓妍垂垂老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同发疯的师兄一同犯病，她也不知道，那几年，从她手上流出的药到底救了多少人，她只知道，事发后，陈司令杀了很多人，除了她。

　　她只知道，那之后，她再也不能唱戏了。

　　那夜，陈司令翻出了落灰的行头让她妆扮上：“你那师兄非要与你唱上一段才肯说实话，你去成全他吧。”

　　来到台上，穆歇与那夜重逢时一般，衣衫褴褛、透出血色。而台下，全副武装。

　　那夜，也是她此生唯一一次与师兄同台，唱的《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在错身的瞬间，他说：“乌衣巷十一号，让她走……”

　　“师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终于将她拖入了死局还是对不起明知她的情意却作不知、选择离开？他纵身扑向她，面色狰狞，正好让陈司令看到。陈司令开了枪，她只看到他胸口开出了一朵美丽的花。

　　汤显祖这一曲《牡丹亭》缠绵旖旎、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下一句，她已无力再续。

　　乌衣巷十一号的人，她到底让小师弟去通知了，小师弟回来说，那个短发的女子眼角只落了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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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革命胜利后，那个短发女子找到了她，告诉她，那几年的药救了多少人。然而程晓妍终究是个只懂戏的懵懂女子，问：“既然你们情投意合，你为何不给他留个香火？”

　　她哑然失笑：“且不说香火这等封建思想，便是要留也该情投意合，我虽欣赏他信仰坚定，然，他念念不忘的却从来都是你。”

　　直到临死时，她才愿意微笑着想起年幼学戏时。师傅感慨她只是个女子，唱的再好也是无用。只有师兄一直说，师妹我喜欢听你唱。已然成角的师兄说，师妹，总有一日，你会比我唱的好，就希望那时候，师妹可要和我同台，提携提携师兄啊。

　　那时候他们并排坐在回廊下，他教她唱腔背词、教她眉哭眼笑、教她描眉上妆、也或只是看着月升日落。时光那样静好，似乎一辈子就这样。都以为空牵连，却原来两相误。咿咿呀呀，婉转悠扬的唱腔，唱出满心扉的情意，洒落在漫漫时光里，最终悄然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