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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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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崇之有个想法,他觉得自己不是普通人。
每个人都在年轻气盛时,认为自己不是普通人过。现代社会有个流行词用来形容这种感觉——中二病。
言崇之得这个病的时间比较长,他从小就神神叨叨,一遍遍地和自己的父母据理力争、条分缕析地说明自己为什么不是个普通人。
于是,父母带他去看了很多次心理医生。
言崇之并不像很多普通小孩那样抗拒,他和心理医生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甚至颇有点舌灿莲花的意思。
心理医生最终认为,他没病,就是想象力比较丰富,长大了可以当个小说家。
言崇之的父母安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14岁时突然又忧心忡忡起来。因为言崇之的病看上去又严重了。
言崇之虽然平常看来和正常孩子没什么两样,但晚上睡觉时经常说梦话。
说梦话倒是没什么特别,很多小孩都有这个毛病。
问题在于,有段时间,言崇之的梦话传到他们房间,他们会听到白日里乖巧善良,就是话有点多得过分的自己儿子,冒出些“杀!打!砍!”之类的话语,且说话声音杀伐意味极重。这就不得不令做父母的担心了。
难道自己儿子是个潜在的杀人狂么?
言母实在不敢相信自己那长相温雅、甚至在同龄人里称得上出类拔萃的儿子会是个隐藏的变态。
言父也忧心忡忡,言家虽是个普通人家,并不富贵,但几代人都是善良老实之辈,莫不成要出一个杀人犯么?
他们细致入微地观察,又小心翼翼地试探,儿子每天睡觉做的是什么梦?
言崇之有次被问得烦了,脱口而出说,“跟你们说过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跨神、妖、鬼三界。这阵子我晚上被地府借去做兼职,负责审问新进亡魂,行生杀之权,我身体未能克住魂魄之时,偶尔冒出几句话到阳间,被你们凡人听到了,有什么可怕的?”
言崇之是在晚饭饭桌上说出那么一番话来的。言父言母当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相信儿子是个神棍,还是个潜在变态。
言崇之到15岁时,对父母不肯相信自己已经从愤怒,不耐烦慢慢变成了不在乎。毕竟他们只是自己肉身的父母,到底是凡人。
可是言崇之也有苦恼的时候,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到处和人说自己的不凡,并不是为了炫耀,而是十分之孤独,他想找个同类,却无论如何找不到。这种普天之下无知音的剧烈孤独感,一度让他痛苦至极。
只要是人,都希望有同类,就算没有,也需要自己知道自己是谁。
言崇之直到成年也没发现一个同类,后来他终于放弃了寻找。小时候的话痨逐渐沉默不语,变成了一个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人。
然而,终于有一天,他的父母信了他。
可是他宁愿他的父母永远不相信他。
那是一个他会一生铭记的晚上。
他睡在离家千里外的大学宿舍里。成年以后,他的躯体控制力渐强,基本不会再在梦里泄露天机。这一晚,他又被临时征用到地府,来请他的鬼差告诉他,某地半夜发生了地震,亡魂洪水般的涌入,地府工作人员忙不过来。
这工作他从小到大做惯了,眼皮也不抬地看着功过簿,衡量每一个灵魂在世时的善恶得失。魂九两,身前有大功德,然修行不够,再入人道……魂一两,这他妈前生是犯了什么罪过……他默默地扫过一个亡魂的名字,一世的功过在他的笔尖流淌,他麻木地想着,麻木地决定着灵魂的归处。
忽然间,他的心跳停了。
本来就是在阴间,心跳时有时无,但这次他是被吓到了。他看到自己父母的名字。
言崇之猛然抬头,和父母四目相对。
两个中年人的肉身几乎千疮百孔,但他们在看到自己儿子脸的一刻,震惊取代了痛苦。
原来,这么多年,儿子说的是真的。
言崇之看着不断往外淌血的两具肉身,眼泪夺眶而出,他几乎要疯狂地吼出来!他无法控制地张大了嘴,想说点什么。
可是他说不出来,即便说出来了他父母也听不到,他们之间隔着生死屏障,他只是来判断他们的功过是非,送他们转世轮回的。
就在言崇之无法落笔的时候,地府一个判官的声音在殿内回响,“怎么回事!是哪个引路的小鬼办下这等错事。快来把这两人带去别处称魂。”
言崇之几乎要声泪俱下,可是他不能,也没有眼泪。一缕黑烟似的判官游离到了他的身侧,“使差莫怪,今日亡魂过多,小鬼一时不察办错了事……”
黑烟飘走了,地府又是寂静无声。凡人以为地府必定是万鬼哭嚎的炼狱,可言崇之所见的地府永远是安静的,正如死亡一样安静。
言崇之愣在当场,他看着口不能言的父母亡魂远远离去了,不知又去了哪个称魂的使差哪里,不知魂归何处,轮回哪道。
那一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
不是那么得见惯生死,云淡风轻,也不是那么得与众不同,无欲无求。
你们回来!他几乎声嘶力竭地喊。
可是,不可能了。灵魂已碎,不论入何道,这二人都与他无关了。
睡梦中的言崇之想,第二日醒来时,我就是孤儿了吗?
不!那我宁愿不醒!
第二天,言崇之被大学室友连叫带推地弄醒了。
言崇之原本雷打不动六点必醒,这一日却睡到九点还没醒,室友们怕他再不醒就要迟到,死活把他拽了起来。
寡言的言崇之一反常态,怒吼了一声,“你们凭什么把我叫醒。”然后他坐在床上,默默地就泪流满面。三个室友顿时呆若木鸡,纷纷心道,这是又发什么神经。
“崇之,”正在室友们集体默默骂娘的时候,言崇之的宿舍门外有人叩门。
室友们心照不宣地一笑,各自散了,有人去打开了门。
来者是涂峻,和言崇之既不是同学,连同系也不是。
此人自称是个算命爱好者,一次偶遇言崇之,便主动攀谈,称言崇之周身上下有他见过最奇特的气场。不论言崇之多么爱答不理,他始终不抛弃不放弃,鞍前马后地成了个跟班。
大家一致认为,此人绝对是看上言崇之了。
涂峻一进门就慌张道,“崇之,你家乡地震了。我粗粗一算,你家可能……”
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看清了言崇之满脸眼泪。
“崇之……”涂峻的表情顿时从慌张变成了哀伤。
三个室友们偷偷换了个眼色……纷纷走出了寝室。
“别……别难过”。涂峻十分无力地安慰道,他虽然一直对神秘学心向往之,但自己的算命本事实在不高超,直到来之前还暗暗期盼是自己算错了。
可是,言崇之此刻的表情说明他难得地,算对了。
然而他没有一丝一毫得意,言崇之悲痛的神色让他感同身受,心如刀绞。
“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一道……我判过很多人,却不知道他们……”言崇之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正常人听到这话一定会二丈摸不着头脑地认为言崇之疯了。
好在涂峻不正常。
非但不正常,而且是相当不正常。
他手足无措了一会,然后坐上了言崇之的床铺,伸手抱住了他。
言崇之:“……”
也许是感受到了言崇之并不需要这种安慰,或者是言崇之用身体说明了自己的别扭,涂峻松开了胳膊,然后挖空了自己的词汇库,以蚊子般的音量说,“你要不要确认下,也许……”
言崇之内心知道自己不用,父母必定是不在了,这么多年,他也曾经碰上过熟人,无一例外的在醒来后发现他们死了。可是,他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拨了电话。
父亲的,没有人接。
母亲的,没有人接。
万分之一的侥幸也灰飞烟灭。
涂峻看着言崇之的表情变化,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捏了一下,好痛。他竟然不由地“嘶”了一声。
言崇之反感地看了他一眼。
涂峻咬咬牙忍下那钻心之痛,马上说,“对不起。”
突然,言崇之的手机响了,显示,“啰嗦老太婆。”
涂峻差点跳起来,“快接啊!”
言崇之眼皮一跳,却比涂峻冷静,他不动声色,快速按了接听。
“你好。我们是27医院,我们非常沉痛地告诉您……”
言崇之微微抬起的心再度落了下去。
涂峻的心口差点疼地整个人缩起来,然而他再没吭声。
尘埃落地,没了的人就是没了。
“崇之,需不需要请假回去。你是独子吧,我陪你回去好好安葬……”涂峻堪堪忍下痛,一字一顿开口说。
“不用。”言崇之冷冷说,“怕是找不回遗骸了。”
“崇之。”涂峻一头冷汗,缓缓地说,“我陪你去找,为人子的,即使你知道无望,还是得尽心力,对吗?”
“你他妈犯/贱,是吗?”言崇之的目光终于从手机上移开,转头看着涂峻,“你整天围着我转,想干嘛?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没有……我只是……”涂峻想说我喜欢你,想说了无数次都吞下去了。以他三脚猫的算命功夫,他也在言崇之身上看到了“无情”两个字。言崇之上辈子没修姻缘,连情字也修得潦草,这条命,这辈子不会爱上别人。
“只是什么!”言崇之狠狠地说,“你是什么玩意?妖怪?还是想修道成仙的东西?你尾巴一样地跟着我,想要什么?我身上有什么你想拿去的,乘着我现在精魂孱弱,赶紧拿,晚了别后悔。”
涂峻默默无言,许久后低声说,“我走了。你节哀,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