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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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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大雨一连下了三日,来势磅礴汹涌,似有气吞山河之势。赵风悦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还没出月就这么折腾,也不怕日后落下病根?”他随意一挥臂,自有伺候的宫人会意,置上矮桌软席给苏舒。姜茶的温度隔着玉碗传递到苏舒的手上,喝了一口后,似有暖流行过肺腑,这让苏舒好受了些,“你打算如何处置哲夫人?”她的声是冷的,透着几分沙哑,赵风悦敲敲桌面,拔高了点声调:“哲夫人?你指的谁,如今宫里已没有了昭媛徐哲,仅有冷宫一名罪妇徐氏。”
苏舒端碗的手微微僵住,她缓缓抬头,直视赵风悦,“赵风悦,你当真......如此无情?”
“她在云驹的草饲中撒□□,致使云驹发狂,摔断了林时旧的腿不说,还摔死了朕的女儿,指使贴身宫女云芝去告知才生产后的襄昭容睦琛帝姬的死讯,令襄昭容差点因产后血崩而亡,她如此的蛇蝎心性你视而不见,却在这指责朕无情?”赵风悦嗤笑一声。
“她陪了你整整八年!”
“陪了朕八年的人多得是,皇后、杜珍,还有孟宸妃,乃至花元、叶襄,哪一个不比她伴驾的时间长久,以后他们还会陪得更久,便是当年的德淑妃,亦曾是朕亲信般的人物,你何以为她徐朝岚就能有所不同!?”赵风悦猛然喘了一口气,“当年尚书府买卖官员一案,你本该死于先帝一纸死诏、刽夫的铡刀之下,是朕,设计让你在那时离开了苏府逃过一劫,是朕,授意建南王买下你做王府的乐伶,亦是朕,明知道你心怀鬼胎也还是将你带进宫中,给你锦衣玉食,给你荣华富贵;如今,你倒反过头来说朕无情?”
那只剔透的玉碗被猛然摔落,苏舒梗着脖子,气得浑身发抖,“厚颜无耻......赵风悦你简直厚颜无耻!我苏府究竟如何败落,当年所谓的买卖官员一案真相到底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你负我二哥情谊,枉顾他一片赤诚之心,为了你所谓的太子之位,你败我河溪苏氏百年清誉,我父亲为官三十余年,你害他晚年失节,让我尚书苏府上下百余条人命成了刀下冤魂!你这样的草菅人命,丧尽天良,竟也敢腆着脸说有恩与我,谁稀罕你的恩情!我巴不得当日没有中你的计,流连闺阁,让你们皇室的鹰犬走狗将我抓去,与双亲兄长一并受刑才好;便是今日我因你而衣食无忧,那也是你欠我、欠我苏家的!”
“官场政治,从来都是成王败寇。你苏家站错了队,那我灭你满门,灭了也就灭了,朕亏欠的,从来只有苏府顾郞,也正因如此,所以你今日还能好好地站在这而不是被困于幽城冷宫,与那蛇鼠虫蚁作伴。苏舒,刚过易折,朕从不欠你的,更不欠你苏家,反倒是你,忘恩负义,白费了朕这么多年来对你的好。”
“对我好?”苏舒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让我孑然一身,逼我生下你的孩子,现在,连我最后的一点温暖都要掐断,你管这叫对我好?赵风悦啊赵风悦,你这般的‘好意’,当年我二哥承担不起,今日我苏舒也自认无福消受!”话音未落,她清楚的看到赵风悦的手在自己提及苏顾的时候紧握成拳,便连额角的青筋也凸显了出来,显然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苏舒下意识的笑了,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赵风悦这样失态,她自知方才一席话就好比一柄淬了毒的匕首,活生生在赵风悦心上扎了一刀,这让她感到一丝痛快。
苏舒知道赵风悦从不是她所说的那样冷面冷心,她知道每年的三月三,苏顾的忌日,赵风悦都会在福宁殿的小竹林里给苏顾烧纸钱,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赵风悦最爱吃的食物依然是苏顾在时最常拉他去的东京城里天乐府的烧鸡;她知道,赵风悦是真心看重二哥的,可是这点子看重,到底比不过他的太子之位,比不过他的万里江山。
上方的人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最开始还是压抑在嗓子里的,随后越来越大声,赵风悦像个失神的疯子,一边笑一边大力的拍打着桌面,那张厚重的榆木矮桌被他拍得砰砰作响,声音戛然而止,赵风悦突然抬头看向苏舒,后者在他阴森的目光下情不自禁的退后了一步。“最后一点温暖?你似乎真的以为,徐朝岚是真心待你的。”
苏舒的呼吸在刹那间停止了,她直觉赵风悦接下来的话一定不是她想要听到的,可心里的好奇却如鬼魅一般吸引着她,然后,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你什么意思?”
“紫竹林初遇,你与她倒是投缘。”赵风悦晃晃手里的茶杯,不缓不慢的说。成熟的帝王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像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在看着自己不经世事的妹子,“太湖茶不是什么稀罕物。”苏舒的脸倏地变得惨白:当年紫竹林中的那一杯浓郁清香,就是徐朝岚亲手给她泡的太湖茶。赵风悦瞥了一眼她的脸色,继续说道:“但太湖黄针却是难得的茶中珍品,每半两即需数万颗的茶叶鲜芽的芽尖,让茶铺里手艺最老道的师傅反复委凋、摇青、发酵、揉捻而成,外形细小紧密,汤色金黄,入口干爽。其价值之贵重,要不是朕,她一个小小的国夫人,怎么能喝得到这样的好茶。不过当年你刚从王府出来不过两年,如牛饮水,自然品不出什么好。”
苏舒下意识的再次去抚摸自己手腕上徐朝岚从前送给她的那只珊瑚镯子,冰凉的触感令她稍微平复了心情,“即便真如你所说,那茶是你赏给她的,那又如何?”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发觉的颤抖,赵风悦听出来了,他几乎是讽刺性的回答:“自然是让她以此为借口,与你接触了。徐朝岚不善茶道,为了给你泡好那一壶太湖黄针,她可是狠下了一番功夫。”
“不,不是的!”
“不止这壶茶,包括那块松珍阮烟金香墨,也是在第一次她与你有了联系之后,朕赏赐给她的。”
“不是,她是真心待我的,她是真心的。”
“她和花如许一样,是朕特意安排到你身边去的眼线,从才人到美人,美人到婕妤,直至现在封号昭媛,她就是这样,通过把你出卖给朕,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赵风悦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跟前,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好听,如今细语低喃,却仿佛阴曹地府黑白无常蛊惑人心的锁魂铃声,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此刻在苏舒眼中却有如恶鬼。
苏舒至今还能记起,那日正值雨后初晴,天边露出半截彩虹,紫竹林的竹叶被雨水拍打出惊心动魄的墨绿,红泥风炉上的清水被煮得“咕噜咕噜”的冒着泡,洗杯、调令均匀、茶膏合度,徐朝岚的动作行云流水,似画中一般令人赏心悦目。随后,自己面前就多了一杯色泽金黄的茶水。
“不不不——”苏舒尖叫着推开他,惊恐地向后退去,“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她退得太快,不曾注意到脚下,一时慌乱便踩到了自己的裙裾,随后跌倒在地。赵风悦听她大喊骗子,心知是她心中有所动摇,遂俯下身与苏舒平视,“自然,她是骗子,花如许也是个骗子,人人都对你心怀鬼胎,朕也一样,只是你只能信朕,也唯有朕能让你有所依靠。”
苏舒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泣,刹那间她像是彻底卸下了所有防备,伸手抓住赵风悦的衣领,不由分说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赵风悦把她搂在怀里,听着她幼兽般无助的啼哭,安抚性的拍抚着她的背。窗外的雨声渐渐停了,房顶上的雨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沿着屋檐滴落,也许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亦或者更久,苏舒渐渐止住了抽噎,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浓浓地鼻音:“你能,放过她吗?”赵风悦当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他安抚苏舒的手停了下来,随后便是令人不安的沉默。
“能,当然能。”赵风悦沙哑的说,像是为了证明给苏舒看,他马上将金福喊了进来,“传朕旨意——”他在苏舒期待的目光里缓缓说道,“赐徐氏白绫一条,准她尸首回归本家。”
大殿内刹那间便静了,金福匆匆地离去,苏舒的语气此刻却意外的平静:“赵风悦。”
“嗯?”
“你这个畜生。”
“朕从不否认。”赵风悦拉着她起身,替她拾拣好额前凌乱的碎发,拇指蹭过她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的眼睛,“回宫去吧,不要到时再落下病根了。”
苏舒再没多说一句,她转身便走,只是步子有些踉跄。从福宁殿到悦仙宫并不算远,更不复杂,但是神差鬼使的,她却绕去了艮岳,还是那片紫竹林,还是熟悉的人和话。
——“这儿蚊虫许多。”
——“心外无物。”
——“我少与外界来往,尚不知你是?”
——“妾身凝和徐氏。”
——“我该回去了,今日......多谢你的茶。”
苏舒抬眼望了望四周,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她已在此住了六年,茫茫深宫,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一如她曾经自信,这世上最了解徐朝岚的,便是她苏舒。孩子的啼哭声有如惊雷,苏舒转过头去,看见奶娘怀中的襁褓孩儿,还未长开的五官尚且皱巴巴地挤在一起,像只吵闹的小猴子,苏舒把孩子抱过来,“喂过奶了吗?”
奶娘点点头,“奴婢当了这么多年奶娘,四帝姬是奴婢见过最乖巧的。”孩子还未满月,不曾赐名,苏舒也不曾给孩子取个小字,因此宫中下人只能以排行来称呼。
苏舒闻言只是“嗯”了一声,“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和......和心意单独呆一呆。”人心老,生意了,百般情谊皆是笑。四帝姬的小字,源自她生母这辈子最大的笑话。
血水蜿蜿蜒蜒,汇成了一道小洼,意识渐渐地远了,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起来,耳边不再有心意的哭声,苏舒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像是要将心意的样子牢牢地刻画在记忆中,又像是想要透过这个孩子,看到些什么。在梦中,苏府繁盛依旧,苏老爷和他的夫人效仿易安居士,夫妻泼墨作乐,大哥二哥桂树下饮酒,对影成四人,徐朝岚,也还是以前的模样。
“我少与外界来往,尚不知你是......”
“妾身凝合徐氏。”空气中似乎隐隐又响起了徐哲的声音。
到头来,我依然少与外界来往,可是我终于无需再问“你是谁”了。手腕上徐朝岚当年送的珊瑚手钏还在,被摔碎重组后,上头的字依然清晰可辨:入骨相思魂不消。苏舒颤抖着张开自己已然惨白的嘴唇,发出濒死的细语:“只愿来生......再不做锦袍。”
朝岚啊,清晨里的微光,我感谢你将我拉出泥潭,也不曾后悔将多年信任交付与你,可是下辈子,我们再也不要见了吧。
【贞象十四年三月初三,帝赐昭媛徐氏白绫三尺,尸首回归本家;同日,灵婉容苏氏携其出生不到半个月的帝姬于惊鸿殿内割腕自戕,未追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