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宫秋月》何梦生

1、第 1 章

　　一、
　　贞象十年的四月，天上还下着小雨，丝绒般的雨水从脖颈处一路滑进衣领，沁得杨邀澜不由的一颤。队伍里陆续开始有人小声的抱怨：“这天还下着雨呢，非得叫我们出来熟悉宫苑就算了，连把伞都不让打，这要是淋坏了可怎么办，这群奴才赔得起吗。”周边响起一阵附和的声音。杨邀澜瞥了说话的人一眼，是保和殿侍制的妹妹名为候桃灼，此番是与候敬月姐妹两个一同进宫选秀的，虽是双胞胎，样子却生得并不相像，一个美艳一个端庄，性子也是一动一静的。候桃灼仗着家世不俗，相貌又出挑，进宫不过一个月，已然得罪了不少人，若非候敬月忙前忙后的帮她打点，只怕早已被赶出宫去了。前头领队的嬷嬷听到了动静，叉腰训斥道：“做什么做什么，要造反不成！不过淋几滴雨就哀声哉道的，这点苦都吃不得，等到时候有了位分成了主子，更有你们罪受的。”侍御间有个叫罗裳的反驳道：“嬷嬷可别唬我们。都说这宫里好，外头的人削尖了脑袋想进来，进了宫，从此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统统享之不尽，又怎么会受罪呢？”
　　领队嬷嬷斜睨了她一眼，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那也得你有命享才是！瞧见前边那座宫殿没有？”秀女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入眼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规格与方才见过的都大同小异，只是比不上皇帝住的福宁殿、太后住的慈明殿和皇后住的仁明殿罢了。要硬说有什么不同，那大抵是格外清冷些，连出入的奴才们都是轻手轻脚的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显得与这座生气蓬勃的紫禁城格格不入。“那是凝和宫，从前住着的是德淑妃。”领队嬷嬷淡淡地道，她身边另一位随行嬷嬷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眼皮都不由自主的跟着一跳。侍御们大眼瞪着小眼，纷纷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几分惊异。
　　德淑妃肖怀研，于两年前突然薨逝，只留下一双儿女。皇帝赵风悦对外称是突发恶疾因而暴毙，感念她多年伴驾有功，特例还让凝和宫上下一百二十六名宫人殉葬，可谓惨绝人寰。自那之后，凝和宫便冷清了下来，原本几名住在里面的嫔妃也都搬离，据他们所说，肖怀研死后，每每午夜，都会梦到一个被挖了双目的女鬼朝他们奔袭而来。众侍御似乎也想起了这个可怕的传闻，纷纷挤成一团，像是生怕那个被剜了双眼的女鬼会从哪个地方突然蹿出来吃了他们一样。其中有个胆大的名叫贺沉香，稍微从队伍中走出两步道：“妾身听说当年德淑妃过世后，凝和宫也就随之封宫了，怎么刚才看着，是有人住的样子？”领队嬷嬷道：“说什么封宫，不过是大家都胆子小不敢住罢了。如今凝和宫的主位是哲昭媛，并不怕这些神魔鬼怪之说。”哲昭媛徐朝岚，学识出众，入宫前，她曾是大宋最负盛名的才女，但凡是同辈的人中，几乎没人不知道她。自贞象六年起入宫至今不过四年，从一个不入流的侍御一路升到封号昭媛，横跨八个位分，这般盛宠，实属罕见。都说肖怀研是染病而亡，可领队嬷嬷提起她，目的是为给众人一个警醒，那其真正的死因就必不会像是表面上那样简单了。贺沉香想清楚了这一层，也不再纠结肖怀研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了，而是转提到了另一人：“说起德淑妃，妾身倒不由想起了当年的端敬康怡皇后，与德淑妃是一样的遭遇。听说那位皇后可是一等一的能干，只是她死后不久，叶家就不如从前了，这几年更是一落千丈，在前朝更是话都说不上几句了。”
　　罗裳从她身边探了个脑袋，奇怪道：“便是先皇后走了，不还有个妹妹在宫中吗，她就不曾在皇上面前为自己的母家说几句话？”她话音才落，就听到随行嬷嬷一阵猛烈的咳嗽，众人皆向前看去。只见一名青衫女子信步走来，穿着素雅精致，看起来十分沉稳可亲，身边还带了一名撑伞的婢子。侍御们正好奇着这是哪宫的主子这么有雅兴，还在雨中散步，下一刻就听到领队嬷嬷与随行嬷嬷齐齐向她行了一礼道：“绕春姑姑。”青衫女子微点下颚，算受了他们的礼。贺沉香悄悄打量了她一番，眼尖的发现她对领队嬷嬷还了一个平礼。贺沉香不动声色的记下这一细节，待绕春姑姑离去后，便听见罗裳嘀咕道：“这是谁宫里的奴才，派头这么大，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哪个宫的主子呢。”领队嬷嬷听了，只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道：“她？她虽不是嫔妃，却比一般嫔妃还要金贵些。绕春姑姑是霍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与皇上身边的锦绣姑姑地位相当，论起来，算是我们这些奴婢们的头儿。你们今后见了，只需恭敬礼待便是。”端敬康怡皇后仙逝之后不久，前朝便有了要皇上另立新后的声音，只是迫于当时的叶家势大不敢言明，加之当时懋贵妃管理六宫庶务尚算妥当，这事一时也就耽搁了下来，直到两年前德淑妃肖怀研突然殁了，皇上赵风悦才将懋贵妃扶正，成了新的皇后。而这位新后，正是如今仁明殿的主人，霍绯颜。肖怀研留下的两个孩子中，大帝姬柔月便养在她的膝下。
　　队伍继续前进，领队嬷嬷将沿途所经的宫殿和里头住着的嫔妃一个一个的讲给侍御们听：“这是悦仙宫，没有主位夫人，现在是灵婉容苏氏暂为管理，她原是王府的乐姬，被皇上看中才被送到宫里头的，相貌生得很好，只是待人不大热络，冷面冷语的，从前与德淑妃还能说上几句话，现在满宫也只哲昭媛肯与她亲近了。悦仙宫里头还住着一位郦婕妤、一位陈才人，还有一位东美人，郦婕妤生有三帝姬温晓，养在哲昭媛处，东美人呢，不是那么得宠，但是出身极好，是兵部尚书家的嫡女，也不是你们能够轻易开罪的；这是景秀宫，主位夫人元昭仪花氏你们应当听说过，她本是叶家的家生奴才，进宫后被皇上派去服侍灵婉容，两年前也不知道怎的，竟突然被抬为了昭仪，德淑妃的儿子——大皇子凌睿给她养了不说，景秀宫眼下也是她一人独住；这是延福宫，主位是珍淑妃杜氏，现在正怀有身孕，不日便能生下，她表妹裕婕妤曲氏是三皇子凌真的生母，寝宫有皇上的亲自赐名为‘七叶莲堂’，同宫住着的还有媚婕妤薛氏......”一听她说到媚婕妤薛卷帘，侍御们皆脸红起来：传闻薛媚虽出身将门，是正经的名门子弟，但是行事作风，却颇有些勾栏院中的做派，于房事方面大胆开放，迷得皇帝神魂颠倒，专宠四月。前一阵子更是不知听了谁的淫邪主意，仿学东瀛的女体盛，被赤身裸体的摆上了国宴，惹得大宋朝上下，尽是耻笑之声。有一位眼生的侍御拉了拉杨邀澜的袖子，低声道：“当年皇上在境外遇刺，是杜大人救了回来，为此还牺牲了自己的一条胳膊，皇上称为‘一臂之恩’。听说珍淑妃能进宫，也还是托了这一层情面的福呢。按说皇上的救命恩人，最该得势才是，更何况女儿还在后宫中地位还这么高，怎么近来却与叶家一样，每况愈下了呢？”杨邀澜皱眉思考了一阵，摇头老实道：“我不知道。”那侍御放开她，一脸鄙夷，“我还当你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说什么太后表亲，却也不过如此。”杨邀澜闻言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十分尴尬，却也没当众与她理论，落后几步，去了队伍的末尾。像是没注意到众人的小动作，领队嬷嬷仍自顾自的说着：“左边第二座宫殿是昭纯宫，受嘉宸妃的管辖。说起这嘉宸妃孟氏，本是珍淑妃的一名陪嫁丫头，后来也不知怎么的，阴差阳错被皇上看中封了位分，一度也十分宠爱，还生下了二皇子凌齐，到现在已能与珍淑妃平起平坐了。”细细又数了几人，譬如太后极喜爱的郑婕妤，不争不抢只专心侍弄花草的张美人等。“前边便是襄昭容的住的棠梨宫了，”领队嬷嬷看着众人，眼里闪过一丝戏谑，“她是谁，应当不用我来介绍了吧。”
　　襄昭容叶蕙是叶家送进宫中的第二个女儿，也正是方才罗裳所提的、先皇后的亲妹妹。据与她接触过的人说，叶蕙与姐姐叶芷，全不是一类人，她生得娇惯柔弱，不善与人争辩，大多都在受着旁人的气，早些时候她姐姐在世时，尚且还能庇护着一二，现在先皇后没了，皇上又不大喜欢她，她也就活得越发困难。即便跌跌撞撞的成了昭容，混了个主位，在宫里，却还不如一般得宠的嫔妃受重视，好在还有个女儿，二帝姬睦琛，日子也算有个盼头。堂堂叶家的女儿，沦落到这个份上，也是令人唏嘘。
　　“要说起襄昭容啊，免不得就得提起先皇后与霍皇后二人，还要牵扯上珍淑妃和已故的德淑妃，他们四人的恩怨，便是说上四天四夜都说不完呢。”当年先皇后还在时，霍皇后还只是个昭仪，珍淑妃那时也才是个充媛，德淑妃与襄昭容地位更低，前者只是区区婕妤，后者更是入宫不久，看在她姐姐的份上，才给了个才人的体面。后来汴京闹了场瘟灾，端敬康怡皇后不幸沾染上了，就此撒手人寰。她死后，赵风悦头疼于六宫诸事繁杂不堪，却发现被先皇后一手提拔上来的霍昭仪有理事之才，一时颇为惊喜，大笔一挥，霍昭仪便连跳两级，成了懋贵妃，代理六宫事宜。宫里也有过传言，说先皇后是被霍绯颜伙同肖怀研一同残害的，目的是为了夺权。不过苦于没有证据，流言也很快被镇压下去了。日子风平浪静的过了四年，四年后，已经成了德淑妃的肖怀研殡天，霍绯颜被扶正为新后，珍昭仪杜淑尤与叶蕙更是接连被抬到了现在的位置，而杜家与叶家两家的衰败，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没人知道肖怀研去世的那晚，凝和宫发生了什么，这像是宫里一个可怕的禁忌，无人敢谈起。众人看领队嬷嬷一幅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齐齐屏息，等她说出什么惊人的密辛来。她们等得专注认真，却在下一刻看到领队嬷嬷“噗嗤”的笑出声来：“哪有你们听说的那么神乎其神的，端敬康怡皇后和德淑妃确是染病而亡的，没什么蹊跷。拐过这个宫角就是掖庭了，你们回去之后速速洗漱好上床休息，明日还得早起学规矩呢。”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责备她停在这么要命的关头，领队嬷嬷含笑听了半晌的抱怨，突然板起脸冷笑道：“在这宫里头，想要活下去，就得把自己当个傻子，知道的东西越少越好，便是知道了，也得装作不知道。你们只说是听得不过瘾，却没想过，有些东西你听了，旁人会不会放过你。刚才我话里提到的几个主子，哪一个不是权大势大，在这宫里只手遮天，她们若是想除去你们，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想听他们的闲话，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才是。秘密少听几个不打紧，在宫里待久了，人人都会有一肚子的秘密，打紧的是听了不该听的，到最后连命都得一道搭进去。”小姑娘们左右望望，虽然心底都觉得她太过夸张，面上却还是恭恭敬敬的道：“嬷嬷教训的是。”
　　待众侍御散去，沉默了一路的随行嬷嬷才对着领队嬷嬷道：“你今日话多了。”她瞥了一眼领队嬷嬷，“旁的也就算了，先皇后和德淑妃的死你都敢拿出来说道，叫旁人知道了，是要掉脑袋的。”领队嬷嬷听着她的念叨，烦躁道：“左右他们迟早都会知道的，我早些说出来提醒他们，总好过来日横冲直撞的丢了小命。”随行嬷嬷知道她的性子，必不会听自己劝告的，便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你这条命可是当初皇后殿下好不容易给保下的，不然，你也得随着那一百二十六名宫人去给德淑妃殉葬。自己好自珍惜吧。”领队嬷嬷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渐渐昏暗的天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后又似想起什么般道：“之前不是说琼华宫要启宫，是谁这么大阵仗？”
　　“你还不知道呐。”随行嬷嬷脸上略带了几分得意，炫耀似的道，“是沈国公府家的嫡娘子沈素衣，一来就是四妃之首，还住了最奢华的琼华宫。在位分升迁一事上，哲昭媛本是宫里的第一人了，眼下这个令贤妃一来，她的风头也就要盖过去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