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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棋盘上的刀光剑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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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城书市边上有条小巷子,原本无名,只因为有户姓孙的人家祖孙三代在巷口卖卤煮谋生,实打实地从寄居在药铺屋檐下的小摊子一路卖出了一间铺子,周围的人家几乎每天都来点买他家的卤肉豆干打打牙祭,渐渐的这巷子就被人叫成了卤肉巷子。
卤肉巷子的卤肉是鹿城一绝,这一点全鹿城都知道,老孙头自己也得意。
老孙头今年五十又六了,妻子十几年前就没了,好在他身体还算健朗,唯一的一个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儿媳也给他生了个大孙子,夫妻两个踏实能干不说还十分孝顺,早几年就劝老孙在家含饴弄孙,可老孙头说什么也不干。说来说去,他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只是身边没个人陪着,难免有些寂寞,没事守着铺子,和常来常往的老顾客闲聊几句反而更有趣些。
“人老了啥也不干,那才是等死啊。”老孙头常跟他那帮老了就养鸟下棋啥也不干的老伙伴们如此说道。
天到中午,暑气还有些没消透。老孙头像往常一样搬了把大竹椅子躺在房前的阴凉处纳凉,他看了看日头,估摸时候差不多了,那小子也该来了。
他躺着摇了会蒲扇,果然见路口走过来一个清清瘦瘦的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服,隔了老远便冲他喊道:“孙老伯,您老好啊!”
老孙头半坐起来,笑着回应:“谢小子,又过来看老严啦?”他啧啧了两声,“老严还真是有福气,没儿没女还能得着你这么个好学生。”
谢在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老孙头也不起身招呼他,说完那句话又躺回椅子上摇扇子。谢在熟门熟路地走到铺子里,柜台上已经摆好了两个油纸包,拿麻绳捆扎的紧紧的,他不需要上称量一量也知道这是一斤卤肉二斤豆干,随手把一小块碎银子放到柜台后的钱匣子里,出门又对着老孙笑了笑。
“又跟赵秀才下棋呢。”老孙头知道这小子要问什么。自从五年前谢在带着个小男娃娃来了鹿城,每月十五、三十都会来他这铺子一趟,除了偶尔给家里的小孩子带些卤豆干解馋,从来都是只买一斤卤肉二斤豆干,出了铺子就往巷子最里面那家钻,然后再出来就是两手空空。
老孙头只知道巷子里那家住了个孤老头,没儿没女的,听说是隔壁住着的赵秀才的同窗,以前做过点小官。这老头哪年搬来的老孙也记不得了,反正这人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不怎么和其他老头们一起遛鸟,除了爱和赵秀才下上几盘棋,就是教定期来访的谢在写字画画。
“我来啦!”
严秀才家日子过得相当清贫,院门根本没有锁的必要。谢在象征性地喊了句,轻轻推开门,径自走向屋内。
不出他所料,教他写字画画的那位严秀才正和赵秀才下棋呢,两人神情严肃,运筹帷幄,仿佛是指挥一场艰苦国战的大将,棋盘上刀光剑影好不热闹。谢在根本懒得看他俩,这根本就是两个老臭棋篓子。以前谢在老看这两人下棋,眼馋的不行,就多用一斤肉贿赂了严秀才教他下,等到他读遍了严秀才家藏的所有棋谱才发现,这位字画双绝的老秀才和他那个穷酸同窗一样,都是天下少有的臭棋篓子。也碰巧,这两人水平相当、惺惺相惜,动不动就爱手谈几局,像是鼓着劲儿比谁下棋更臭一样。
赵秀才年纪不小了眼睛却还尖的很,眼瞧着谢在领着巷口那家孙记卤煮的油纸包进来,马上勾动了他的馋虫,把棋盘往严秀才面前一推,捋着胡子大喊道:“不下了不下了,留着明天再战。谢小子都来了,先开饭。”
严秀才气得瞪了他一眼,骂道:“老匹夫,我看你是怕输给我才故意说不下了吧。”
赵秀才不甘示弱,回道:“你这手下败将,昨儿还多输我一局呢。”他指了指棋盘,“留着,明儿我们再下。”
两人顽童似的斗来斗去,谢在把食物分盘装好,撤了棋盘,把饭菜摆到两个老秀才面前:“您两位都是臭棋篓子,谁还嫌弃谁啊。”
严秀才笑骂道:“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小子忘了当初谁教你下棋的了?”
谢在道:“真别说,您那棋艺和书法水墨真不是一个档次。”他想了想形容,“就好像是路边卖艺玩胸口碎大石的和书院里出来的先生一样。”
严秀才搁下筷子,问他:“你知道书院是什么地方吗?”
谢在喝了杯酒,没去干净的酒渣在嘴里有点涩涩的,他道:“知道啊,天下修行者的圣地,培养了绝大部分北魏学士的学府。”
“算你小子识相。”严秀才哼了一声,“什么时候跟着怀安王去太平城?”
谢在吃惊,他才刚来这老秀才怎么就知道他要走:“您听谁说的?”
严秀才瞟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喝酒吃肉:“怀安王,多粗的大腿啊,就凭你小子的势利劲儿,要是不找机会抱住这根大腿回太平城兴风作浪那就不是你了。”
谢在呵呵笑道:“您还真是了解我。怀安王那边出了点事,我看着秋猎多半是办不下去了,他们要是动作够快,明天一早我可能就跟着他们走了。”
赵秀才听说他要去太平城,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太平城啊,国都,真是个好地方,可惜这辈子也没机会去一次。谢小子,你要替老夫多看几眼。”
严秀才嗤了一声,道:“太平城才不是什么好地方呢。小子,你要去太平城,我不拦着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三件事儿。”
谢在虽然有时候难免有些油嘴滑舌,但打心眼里对这位不竭余力教导自己的老先生还是有几分尊敬的,听他这么正经与自己说话,连忙端正了坐姿:“您尽管说,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严秀才道:“放心,都是你能办到的事。”
“这第一件,就是出了这个门,你往后对谁也不能提起我,就算是以后再回到鹿城,也不能来看我。”
“第二件是老陈临死前交代下来的,他以前教你的那些刀法,不到生死之际,你绝对不能用,就算是平常练刀,也不能给第二个人瞧见。”
“这第三件目前还没有,等以后我有事相求的时候,自然会找人送信到太平城给你的。”
“虽然都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尤其是第一件,谢在苦笑道。
严秀才傲然道:“老夫做事自然有老夫的道理。就像是以前教你写字画画,只教你如何取意而不交笔法,教你下棋,只教你如何算尽前后掌控大局,不教你这纵横之间的小技法。书法水墨,都是以意蕴无穷为上,苛求笔法为下,这黑白二子又有什么意思,倘若是以皇天后土为棋盘,以天下无数雄城英杰作棋子,才称得上是大家。你小子天资愚钝,老夫毕生的心血你也不过学到了五六分,以后能不能学到七八分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虽然严秀才口气大的能吞天,但就算狂妄,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秀才而已,书画再双绝又如何,肩不能提手不能抗,没钱没势,在真正的大人物眼里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谢在只当是这老头喝多了发酒疯,并未太往心里去,顺着他话头接道:“我觉得我以后努把力,说不定能学到十分呢。”
严秀才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你以后能学到老夫七八分本事都算是老天开眼了。”他眯着眼睛看着窗外那棵郁郁葱葱的柏树,仿佛穿越了距离看见了那座巍峨而又渺小、热闹而又冷漠的雄城。日头还是有些毒,刺的他眼睛生疼,他喝干了杯中最后的酒,道:“吃完了就去我那拿点东西,中间那个书架上第二格那本手记,知道你小子惦记五年了,从今儿起就送你了。你不是一直想修行吗?这就算是老夫最后再教你点东西,拿完了就赶紧滚蛋,省的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惹老夫生气。”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明天你走你的,老夫就不去送你了。”
……
严秀才虽然经常说些嫌弃谢在的话打击他,但从来没对谢在藏私过。他孤身一人住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产业,家里除了几张和他一样老的桌椅床铺,就剩下近千本书了,可能以前做小官攒的钱都用在藏书上了。说来也怪,他的书全都是刻意隐藏了名字的,谢在问也得不到回答。老秀才只说让他读书,读不懂也要死记硬背下来,定好了一个月考一次,一年之内要是背不完就啥也别想学了。
谢在来到鹿城五年,就跟他学了五年,除了第一年没日没夜的背书外就是和老陈学怎么用刀,后四年严秀才又要求他去书市抄书,一来是让他练字,而来也是让他读更多的书。
严秀才常跟他说开卷有益,既要读的懂圣人言也要听得见百姓语,不管是他的经典藏书还是谢在从书市借来的民间话本、通俗小说,统统百无禁忌,唯有这本落款“庄二”的古朴手记死活不给他看。
谢在摸着怀里这本已经被捂得温热的手记嘿嘿笑出了声,等路人纷纷投来探究的眼神后装作一脸平静的继续走路。
他知道这本手记绝不可能是什么大路货色,严秀才藏了那么久,临走了才拿出来给他修行用的,那一定是他看过的最珍贵的书。
“可真是令人向往啊。”谢在摸了摸胸口,感慨无限。
……
第二日,怀安王等人的车驾纷纷驶出了鹿城。六皇子的伤情看着可怖其实并不严重,也随着众人一起上路。
谢在揉了揉青蚨探出马车的小脑袋,对着渐行渐远的鹿城大喊了一句:“我一定会回来的!”青蚨咯咯发笑,也学着他的样子喊了一句,主仆二人的幼稚行为引得车队其他人纷纷侧目。
到了中午,在家百无聊赖的赵秀才左等右等也不见老同窗老邻居来和喊他一起下棋。他惦记着昨天没下完的那局残棋,匆匆吃了点午饭就往严秀才家跑。
然而等他到了门口才发现,严秀才家房门未关,走进去一看,曾经让他羡慕不已的丰富藏书已经荡然一空,而严秀才本人也不知去向,只剩下昨夜未收的一桌狼藉和一盘棋。
他走到桌前,发现这盘棋其实已经被人下完了。看着这盘前半局一塌糊涂、后半句逆转乾坤的棋,赵秀才不由得喃喃出声。
“乖乖哟,他都藏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