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之龙战于野》云镜

23、第二十三章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风停雪霁，光照万里。瑶光王城外的浮玉山下荒原斜坡，忽的战马嘶鸣，铁蹄卷起飞雪如瀑。紫纹黑字的旌旗绣着朱雀，在雪白的一片上格外显眼。银底紫纹的盔甲反照出明晃晃的光，十多万大军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却井然有序，急中毫不生乱。
　　瑶光给了天璇三十里的退路，这三十里很快就到了尽头。
　　作为人质的庚辰与方夜，被裹着大氅放在战马背上，往瑶光王城方向而去。
　　他们疾行不得。本就有伤，又被绑了双手，多少有些不便。庚辰早先在遖宿地牢旧伤未愈，多日来虽得公孙钤以药相救，终究难得静养，愈发严重。方夜费力解开手上麻绳，立刻帮庚辰脱了困。他二人身影随着战马逐渐隐没在斜坡后方。
　　天璇军队之中，陵光骑着雪白战马，看着庚辰方夜二人消失，叹道：“放他们离开……本王实在不甘心。”
　　公孙钤在一旁笑道：“王上，要言而有信。”
　　“也只有你才会这么劝本王。”陵光无奈摇头，双目里满是傲然，“天下群雄逐鹿，言而有信也可。但总归要狠绝狡猾一些……这一点，本王应该多向慕容离和孟章学一学。”
　　公孙钤应了声是，笑着勒马回转，顺手将陵光身下骏马缰绳拉过，让他与自己并骑。
　　“走吧，王上——咱们回天璇休整一番，再看这战事如何。”
　　“这回不劝本王以万民为重，平息干戈吗？”
　　“……臣并非天真之人。天下战乱，何曾因良臣规劝而休止？这世上总要有一个能力卓绝的君王，一统江山，平息纷乱。”
　　“天璇已然如此，是本王先前之过。本王难成天下共主，不过你放心，本王且为天璇君王一日，定不会叫天璇再现水深火热之中！”
　　“王上，臣都明白……”

　　三十里之外，瑶光大军奋力追击。比之被围困数日而略显疲惫的天璇大军，瑶光精兵强将，粮草充裕，气势尤胜，殷红旌旗迎风猎猎作响，似一团绵延的烈火燃烧在素雪之上。
　　距离越来越近，天璇君臣兵将能闻得瑶光大军马蹄奔地如雷响。
　　可惜慕容离未能赌胜这三十里的博弈。
　　在最后一刻，他戎装在身身先士卒，纵马来到长宁河畔，天璇大军已因公孙钤熟知瑶光地形，借由前往瑶光王城营救陵光之前暗藏在长宁河两岸的小船，悉数撤离。隔河遥遥相望，公孙钤拱手一礼，为了当年那点儿惺惺相惜。
　　瑶光弓箭手要放箭，被慕容离冷着脸拦下了。公孙钤早有准备，瑶光又何苦让对方草船借箭占了便宜？
　　他冷艳面容上没有懊恼愤恨，倒还带了些许笑意。
　　反倒是陵光，面容上不见轻松，反而愈发凝重。
　　瑶光要过河，须得往上游奔走几十里，到时候天璇早已顺水而下，瑶光纵然追得上来，赶到天璇也得一关一关撕开天璇的防护。到时候瑶光损耗不少，就算打得到天璇王城，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只是，慕容离率领的瑶光大军眼见一时间过不了河，竟动也不动，似乎不打算追上来。这让陵光心生不安。

　　天璇大军离王城越近，越能感受到天璇境内的动乱不平。瑶光大军并未追击上来，却仿佛另有一支精兵单刀直入，闯入了天璇王城。这支精兵并未能占据整座王城，亦未残暴屠杀，更未侵扰天璇百姓——陵光的不安在守城大将一脸愧疚迎上来的时候终于迸发。
　　“慕容离是不是派人抓走了本王的亲族？！”
　　“……是！臣等无能，王上……”

　　正月十日，瑶光旗下精兵五千，潜入天璇，直达王城，从一处暗巷突击，连夜侵入天璇数座贵族王孙府内，掳走了陵光的大部分亲眷，为求神速脱身，其中妇孺老弱并不多。
　　可惜天璇这些王孙贵族，没有当年瑶光那些人视死如归的勇气，几十个健壮男儿竟无一个胆敢反抗脱逃。
　　瑶光精兵派信使传来谈和书，一纸信笺递到议政大殿，陵光正扶额叹息，苦笑挂在唇边。
　　还能怎么办呢？就这样被慕容离掐住了死穴啊……
　　天璇一族，本也是人丁兴旺，虽说都不是陵光的嫡亲，然同根同宗，到底是一脉亲眷。然而这些亲眷，平平无奇，只出了陵光这么一个胆敢自立为王的青年才俊。
　　昔年瑶光上上下下齐心殉国，徒留一个慕容离。陵光却不能为了自己，舍弃他这些亲族的性命。
　　他看过谈和书，抬眼瞅了瞅座下两丈之外穿得花团锦簇金银满身的使者，越发头疼——“你说你是瑶光使者？你哪里像瑶光使者？瑶光与天权再亲近，眼下还未合称一国吧！”
　　“嗳，天璇王有所不知。在下此番作为使者，并非全是听从吾王命令，而是跟瑶光王有些私交，情愿替他跑这一趟罢了。”使者点头一笑，手中华贵折扇摇了两下。
　　大冷天的，这扇子摇得天璇君臣心寒，连向来沉稳的顾十安和公孙钤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公孙钤无奈道：“莫郡侯，您此番突袭天璇有如神兵，分明是运筹帷幄武艺高强的统帅，怎么还身兼使者一职呢？”
　　莫澜，天权嘉城郡郡侯，一个惯来风花雪月笔墨书画的文人雅客，谁能料到竟然承袭他父亲的将门风范，暗中做了天权的一军之将领？
　　暗闯天璇，雷厉风行，抓走天璇王室宗亲之时威武狠辣与眼下文弱摇扇的模样判若两人。
　　跟他们天权那位大智若愚的君王一样，令人不由得想骂几句——天权上上下下，都是沉迷于美色的疯子！
　　莫澜继续摇扇，轻笑了两声：“早听说公孙大人君子风范，必会阻拦贵国王上斩杀来使，顺便就来拜访一番——如今得见天璇君臣各有风采，尤其是天璇王气度非凡，也算是不虚此行。”
　　“废话说多了，本王真会派兵剿灭你那五千精兵的。”陵光沉下脸，怒道。
　　“哟，天璇王说笑了。打起仗来动起手，难免互有损伤，你就不怕你们家那些个兄弟缺胳膊少腿儿的？”
　　“你！”
　　“言归正传。在下知道天璇王身侧这位顾将军乃是一等一的高手，时日久了早晚找得到贵国王室宗亲被藏之地。到时候在下想回去见吾王与阿离……与瑶光王一面可就难了。是以冒险一试之前，瑶光王早告诫过在下，无论三十里之博弈输赢如何，都须得速战速决——怎么样？用一柄剑换数十人性命，天璇王觉得是否划算？”
　　天璇议政大殿内，沉寂无声。公孙钤和顾十安一左一右，看向王座上紫衣银冠的君王，俱是神色平静。陵光御座之侧，正放着一柄长剑。那柄剑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夺目之处。即便是公孙钤与顾十安，此前也一直以为那不过是陵光从国库或兵械库里挑选出的一柄趁手兵刃罢了。
　　那竟是几代钧天共主暗藏的神兵宝剑。
　　然结局早已注定，这柄宝剑很快要落入慕容离之手。
　　天璇王室贵族与他这位君王素来无仇无内斗，甚至在陵光消沉之时也未有人想要趁火打劫取而代之，倒还有那么几位壮过胆子劝了几句话。总而言之，陵光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可慕容离想杀了他们有着明目张胆甚至名正言顺的理由。
　　血海深仇，一报还一报。
　　陵光冷笑，抬手抓起宝剑，抽剑出鞘，剑刃反照出夺目一闪，似有铮鸣之音，不似凡品。他猛然合上剑鞘，往身前举高少许，又笑道：“郡侯大人，这么一柄来之不易的神剑，你却要转手交给慕容离？你难道不知，它在你们天权王的手中，或许才会有更大的威力？”
　　莫澜神色不变，刷的一下合扇，拿扇柄敲了敲手心，连连摇头道：“天璇王说笑了，我们王上武艺泛泛，再锋利的宝剑到他手里也只能生锈。”
　　陵光道：“何必替你们王上谦虚？本王倒是觉得，执明此人深藏不露，要不是比本王大不了两岁，本王都甘愿臣服，拜他做天下共主呢！”
　　“哈哈，哈哈。吾王也就为明哲保身，才迈出了昱照山几步。天下共主这个名头可太重了，吾王可不想跟……咳咳。”
　　陵光知道他要说什么，面容上浮起怒色。隐忍少时，终究将那柄剑丢给了莫澜。莫澜闪身接过，身手轻盈矫健，一瞬间半分文弱书生的模样也无。
　　接下神剑后，莫澜又成了那副文雅面孔，笑嘻嘻地施了一礼，丢下一句“三日后再送藏身之地与诸位”，便要潇洒而去。
　　“莫郡侯！”陵光端坐王位上，忽的提高了嗓音，朗声道，“本王劝你在送剑给慕容离之前，最好先问过你们王上，否则一不小心害死了慕容离，高兴的是本王，不高兴的可是你们家王上。”
　　莫澜脚步一顿，再也没有说话，扬长而去。

　　正月二十一，深夜三更，遖宿王寝殿内，正欲就寝的毓骁接到暗卫密报，急忙起身召见对方。暗卫拿出一本小册子呈给毓骁，满面愧色。
　　“王上，属下无能为力，只查到这些许消息……”
　　毓骁匆匆掠了几眼，眉头紧皱：“他如今已离开了遖宿？他……曾现身于天枢？艮墨池……他到底是……”
　　“此人离开遖宿之后，似乎往开阳而去。属下听闻，中垣原玉衡国王子现身，依附于瑶光，这位王子姓楚，名字似乎就叫，就叫……”
　　“楚亘宁。”毓骁仿佛明白了什么，苦笑一声，手中册子掉在了地上，册子其中写着“师承于天枢仲堃仪，聪慧沉稳，才华横溢” 之类。他仿佛失去了大半力气，踉跄一步倒退，坐回床榻，不由自主地抬手遮住了双眼，良久后从喉咙里挤出轻不可闻的叹息——“终究还是我……”

　　同样的深夜，匆匆回到天权的莫澜立刻请求觐见。执明不知为何还未歇下，听闻禀报飞快地疾步出了寝宫，衣袍都未穿好，裹了件厚重的大氅就出门，要不是内侍将莫澜请进来，他都能堵着门口问话。
　　天寒地冻，一路奔波，莫澜也疲乏得紧。可是他眼眸里亮着，藏了许多看不明白的情绪。君臣相见，有那么一会儿都不说话，随后一同张了口，一个问“你没去找阿离吧？”，一个问“阿离在王宫里吗？”
　　“你先说！”执明皱眉不悦道，“得手了？东西没给阿离？”
　　莫澜先是不说话，随后摇了摇头，看着执明的脸庞，正色问道：“王上，您到底知不知道，阿离为什么要共主啟昆的佩剑？他难道不是更想要天璇王的命吗？”
　　执明瞧他怀中还抱着一柄剑，似乎松了口气。但听他这么问，依然不高兴：“本王若是知道，何苦怕你先去见他？！还有，那天璇王说了什么？你这话的意思，好像在怀疑阿离！”
　　莫澜泄气，垂头不语。
　　执明也知道自己语气重了，抬手拍了拍莫澜肩膀，亲自倒了杯热茶给他，顺手把他怀中宝剑拿走，丢到了一旁书案上。他转身去了书案前坐了，把满桌子的竹简书册扒拉到角落里，瞥了宝剑一眼，拿到手中，打开合上，打开合上，眉宇间越发不高兴——“算了，本王还不是跟你一样，疑神疑鬼……旁敲侧击问了几天，阿离一个字都不肯透露。那个孟章也是，早知道他没那么乖顺，这会儿原形毕露，一言不合就讽刺人……要不是那个姓仲的跑得快，本王不但把他佩剑夺了，把他脑袋也给剁了！看那个孟章还怎么讽刺本王猜不透阿离的心思……”
　　莫澜喝了茶，似乎觉得没滋味，只品了两口就放到一旁去了。他缩在一旁凳子上，叹道：“王上，臣是不是不该替阿离跑这一趟……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哪里都不对劲。”
　　执明抬眼看他，唉声叹气：“本王觉得也是。这么眼下都还没睡着？……莫澜，阿离要复仇，机会明明在眼前。他和你两方夹击，想来天璇王要脱身也难……他为什么一定要设法得到天璇王私藏的神剑？为什么困着天枢王不放，追查天枢王佩剑的下落？”沉默片刻，“几柄剑而已，都说了得天下之说不可信。更何况他也未必想得天下……”
　　“王上翻书，是为了查找神剑的来历？”莫澜随手翻了翻书案上的竹简书册，皱眉道，“难不成，这神剑齐聚，能生出号令天下群雄之神力？阿离如此折腾，难道是想借用神力逐一令各国臣服，一统天下？”
　　执明瞪大了眼睛：“就算是天玑国的国师，也不会胡扯出这种神力之说吧！”
　　莫澜扶额叹道：“可是早些年前，天玑国的国师确实有些本事，据说有通天达地、卜问前生后世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