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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內侍官: ...

  •   宛州皇城的初雪不该在冬月到来。
      不时上吐的白气儿赶不及融去眉睫上挂的薄霜,伍如意索性晃晃脑袋,将头顶一片素白赶走。
      直至屋里那位醒了,又似顾及着自家主子尚在安睡,便也不点灯,轻手轻脚拉开木门,再小心翼翼阖上。
      木廊庑上,劲装携剑的那人伸个懒觉,几分残余倦意便被舒展开去。方一定睛,猛地回身低头手一掩,静静释放了一个喷嚏。
      伍如意即刻上前递上手帕,那人爽快接过,毫不矫情地一擤鼻涕,也不在乎手帕粗糙的布料在自己鼻翼唇上留下的红痕。
      “谢了。”那人嘻笑着,边将手帕叠好收起:“待洗干净还你。”
      伍如意回以短揖——虽不知其何人,但既可在皇城中这偏苑禁地来去自如,自己旁敲侧击问了“上边儿”,也只得到“权当无事发生”之命,伍如意再不机灵也明白,对这位主,礼节全一点自是无差。
      而那人却立马扶住他:“免了,我可不想在这儿都不自在。”
      “近来几月,您来得勤了些。”
      “是啊,毕竟时间不多了。”
      闻言,伍如意瞥了眼里间近来愈发嗜睡的主子,心领神会。
      伍如意想来,这位自久前起便总于夜间隔三差五来这人迹罕至的偏苑晃晃,偶尔被自家主子发现便傻笑着出来,陪她说话、画画。
      但更多时候只是隐在侧门的阴影中,不说话,不上前,不走远。
      所以这倒也是他第一次跟他对面说话。
      虽观其面相仍是年轻,但细看去不难发现隐匿于墨发白雪间的零星银丝。加之夜里来此不时难掩的疲态……
      伍如意不知道自家早不识人的主子认不认得他,毕竟那可是总唤自己“合戈”、把自己当亲生子般照拂,记忆似是永远停留在某时某刻的主子啊。
      但不管如何——
      主子画过好多的他。
      主子见到他,总是开心的。
      自黄昏时他来到,主子脸上的笑就不曾断过。
      甚至连双鬓多出的白发也不再在意——
      所以伍如意一如既往放心地将玉梳递给他,默默退去一侧,任他习惯性笨拙地为主子梳笼发丝,指尖掠过主子眼下泪痣,不时遇到发尾打结,还要扯主子一下。
      而主子也早就习惯了他的粗鲁,只偶尔边笑边佯怒着骂他几句不痛不痒的“榆木疙瘩”、“笨手笨脚”、“这么久了还学不会”。
      看最后一下似是揪疼了她,那人便收起嬉皮笑脸,满面专注,认真打理起手中发丝来。
      伍如意知道主子可透过铜镜,望到眉绿鬓皤——
      “你说,我可是老了?”
      伍如意听到主子如此问。
      那人不答,小苑宁静。
      未及,却闻木地踩踏、嬉笑怒骂。
      多余之事,伍如意自知,勿听、勿看、勿言。
      无法捕捉事态演变的他定定若石,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內侍了。
      虽然后来三言两语传入耳,他仍可脑补个大概。
      “哪有你这般生扯人发,只会愈揠愈生,欲盖弥彰。”
      三两银丝飘飘,自那人指间滑落在地。
      而那人不答,上前,展臂抬指,一双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显是握惯了剑的。此刻却柔柔贴到她双耳畔,生怕惊了什么似的,缓缓抚她双鬓。
      那人弯腰低首,将自己和她一道落在铜镜里。
      “你看,我也老了。我陪着你呢。”

      ——那人口中从来没有漂亮的话。
      总是简单利落,不加修饰,却直戳软肋。
      伍如意想到自家主子渐生的笑靥,也不由跟着笑起来。

      “哎,傻笑什么呢?”
      伍如意立时醒神,不过脑地欲赔礼而拜时,又被他扶住,便了了作罢。
      “你进宫几年了?”
      那人问得随意,伍如意顷刻否定了加尊称敬语回答的想法,答之若闲话家常:“我八岁时入皇城,有幸来到偏苑伺候主子,至今已六年有余。”
      那人眉峰一挑,沉吟片刻道:“竟是我朝建立初年便来了?也算这儿的老人了。”
      伍如意虽早已习惯察言观色,然毕竟年少,被他三言两语勾起心事,便倏然沉默。
      “喂,你还好吗?”
      伍如意迅速敛了神色,摇头立正。
      “你如此年幼,怎么就动了来这笼子的想法?”
      伍如意难解他如此形容的真意,便也不再多虑:“这里有吃的,我能活下去。”
      转眸一眼,知其探寻,伍如意娓娓道:“多年前邺王之乱,村中十四岁以上男丁尽数被郡守抓了去投军。那时我不过满月,我爷爷早就开始落牙,我爹只是个教书先生,连锄头都扛不动。我娘别无他法,绝望了几日后便当他们死了。”
      “邺王之乱时端军有律:‘凡四不征者:单传独子、年届耳顺、子不满月、高堂花甲’……你……”
      “上律下行。制定规则与执行规则的永远不是同一人。”伍如意意味深长地笑笑,是不合年龄的世故。转眸而望时,双月俨然在目,衬他眸子又格外澄澈。“后来,被付之一炬的土地荒了几年,又遇到旱灾蝗灾,我们再也种不出粮食。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饿死,我爹和爷爷也没回来。我娘到死也没能再见到他们。”
      看到他眉心紧蹙欲言又止,伍如意故作轻松地笑笑:“再后来我有幸入宫,路上车辇也曾被人拦截,被咒骂什么‘阉人无骨事二主’……他们群情激奋,但我觉得我没错啊……不论谁当皇帝,我都在饿肚子,又不是我不‘事二主’了,我爹就能回来,我娘也能活过来……所以谁当皇帝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想饿肚子而已,我错了吗?”
      待道尽心事,伍如意方觉失言,不由瞥眼瞧他反应,战战兢兢。却见那人若有所思,似全不在意自己大不敬之言,伍如意不禁轻舒一气:而未完时便听那人开口,不由骤然屏住呼吸——
      “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按自己高兴的样子活,你当然没错。”
      不及伍如意细想其真假,那人已高高站起,展臂欠伸,后拍拍自己的肩——
      “别多想,好好伺候她。”
      未待伍如意回应,那人已前行几步。而垂眸时却见一册被仔细折叠好的画儿落在那人静坐之处——
      “您的东西!”
      伍如意尚未回神,那人已在身侧,而画纸早回到那人之手。
      ——好俊的功夫。
      伍如意心生赞叹。
      “还好你发现了,若丢了这个……”
      那人没有继续说。
      “这画儿既对您如此重要,为何不……”
      “裱起来?裱起来还怎么贴身带着?”那人笑笑。
      “恕奴多嘴……自画背面观来,笔力远非一般画师可达……却似是……前朝隐帝……”
      伍如意字斟句酌,吞吐犹豫,被他一笑打断:“眼光很厉害啊,看来你家爹爹也并非一般的教书先生。”
      “不瞒您说,奴父也曾出任宫廷画师,当年更为‘九州第一美人’的银容娘娘做过画。”
      “‘九州第一美人’当年风姿我是未曾见过。可有‘日月之仪,寒水之工’?”
      伍如意一愣。却见那人笑开,眼角眉梢遍染的真切喜色,仿佛要把收藏珍宝示人的孩子——
      “没见过吧,给你瞧瞧,不过只能瞧一眼。”
      画纸之上的褶皱丝毫不影响个中天姿。展目望去,不见繁杂,唯玉人照眼。虽只得半面,然其人明艳,其神凝澈,骤看已尽得朝日之采月华之幽,细视处更见春江寒水,泠然入心。
      眼下一粒小痣,不饰而娇。
      相较之下,画中女子旁边所伴男子,虽二人同在堪称璧人,然笔法技巧比之女子,自是落了下乘。
      如今九州又能有几人可得前朝隐帝之法?
      显是一画,二作。
      真的不过一眼光景,那画儿就被那人收起。
      伍如意有些郁闷地乜了沾沾自喜的那人一眼。
      “怎样?”那人问得神采飞扬。
      “不愧‘日月之仪,寒水之工’。画中女子可是我家主子?您早说是我家主子,奴自也不难想象这‘日月之仪,寒水之工’之状……”
      至于自家主子如何得了前朝隐帝为其作画的机缘,那便不是自己该关心的了。但或是望那人心绪大好之貌,伍如意仍死心不改地多问了句:“佳作既得,又为何画蛇添足?”
      听如此不客气的询问,他亦丝毫不气,一把将伍如意搂过悄悄道:“你觉得,画中男子是谁?”
      伍如意自是一懵——不过只看一眼,望自家主子还嫌不够,哪有闲情再去看那各方面表现都棋差一著的男子。
      只听那人啧啧嘴,也不在意,扬起的唇角潇洒不改:“你家主子画的,就是好的。哪怕是在他的画儿上多添几笔。”
      伍如意忽觉,眼前这人大概比自己想象所及,更为复杂。

      ………………
      …………
      ……

      “大内官,我家主子近来愈发骇冷,可否多申领些炭火?哦……皇上可回宫了?”
      “皇上亲征瀚南,这才一月,哪有这么快。不过皇上临行前有嘱咐咱家,你家主子要什么都直接给就好,不必再多打招呼。”
      伍如意“礼数周全”地送走了大内官,不由想起那人似也一月不曾来了。
      伍如意一怔。
      随后嗤笑一声,摇摇头,不屑于自己的猜测。
      ——皇上怎么可能穿成那样、散着头发又带着那么一把奇怪的剑时常来这种禁苑呢?
      年轻的伍如意当然想不到,贵为天子,虽身负江山重责、万民生计,事事须周全思虑不可从心;而当朝下褪去冠冕,爱穿作何貌、携带何物、去见何人,皆是他的自由。

      ………………
      …………
      ……

      许多年后,她早已不在,作为大内官的伍如意也有幸在战场重伤的他身侧,聆其崩前的一言半语。
      再追忆起少时三两时光,已有泪意。
      “那画儿,记得要陪我进棺材。其他你那些复制作,随你处理。”
      闻言,伍如意惊得忘了感伤——
      “奴斗胆……这是否意为,奴可留下那些仿品?”
      他倦怠地挥挥手。
      “谢陛下天恩……但……请陛下恕奴无状……陛下就不担心……若奴真留了,奴笔风技巧虽拙劣不值一提,更不堪与前朝隐帝和主子相比……但毕竟……也算得其形……万一终有一日……”
      凡有心者望到画中男女共望一方的默契,再观画侧题跋,皆会对个中故事心照不宣:
      日月之仪,寒水之工。

      ——“爱是彼此凝视?不尽然吧,我以为,更是共同注视着一个方向。”

      ——万一终有一日,这段将被他带进坟茔的往事昭然于世?
      伍如意不敢问出口。
      而心知肚明的他,只是一笑——
      “不担心啊。”
      虽伴他日久,然终其一生,伍如意从不敢说,读懂了这位帝王。
      到最后他甚至不敢确定,那一抹笑意中隐藏的,是威胁,亦或是,纵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內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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