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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陈镜予的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但真正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我不知道她说的“怨她”,是指哪件事。

      她有太多的事能让我怨她了。

      小时候就总板着脸,明明还是半大的孩子却总要修身治国平天下,我找她玩她却总抱本书,无趣极了。懂事后一门心思想撮合我跟吴应堂,我明着抗议几次她还觉得我是因为害羞,跟个木头似的不解风情。好不容易到了剑桥,头两年几乎在图书馆宿舍教室三点一线,第三年就这么跑去了德国一走了之,剑桥也不顾,学业也不顾,我也不顾。

      她去德国前曾拿着中国的地图册找我,强硬地叫我在1141.8174万平方公里内辨认哪个省份哪个地方,我一一指给她,她就欣慰地笑,说陆安你一定要牢牢记得这些地方。

      她叫我牢牢记住中国的领土,我便记住了;她叫我记得中国话和汉字,我也记住了;她在德国给我写信,写德意志的现代化武器装备,写魏玛共和国的倒塌和德意志国的建立,写她在军校遇见的黄埔同胞,末了告诉我,学成便是归国之日。

      “有益国家之事,虽死弗避。”我在大学二年级后便记得牢牢地,一直不敢忘。【注1】

      她要求我做这么多,自己却没半分责任心。她教我古文说:“师者,传道受业解惑矣。”可我对偌大的中国都没了解透彻,她就退学了。

      我怨她不负责任,讨厌她随心所欲,却也感激她教我事理。

      念及此,我摇摇头,诚挚道:“我不怨你。”

      陈镜予自嘲般地笑,“是吗。”

      她做这样的反应,我便明白了她指的“怨”是什么,在心中暗暗庆幸前边没多话的同时,嘴上安慰她道:“有些事身不由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与其说她问我怨不怨她,倒不如说是她在怨她自己。她从德国军校学成归来饱读兵书,满腔热血都浇筑在报国基石上,却因为家里的原因而不能上战场,只能跟在大后方做做军需官或是参谋。

      陈镜予没再吭声,她拉着我进了一家酒楼,谢去店家让她进二楼包间,直接坐在了一楼,问我:“想吃什么?”

      我没懂她的意思:“现在不是先去报道么?”

      “总得吃了饭再说。这里的盐水鸭还算正宗,我来长沙后曾被酆悌、文重孚这群人坑来过一次,尝过味道,虽然比不得金陵春的大师傅们,不过怀念家乡味还是可以的。”

      “其实我中午吃过饭了,应堂给了我大洋的,我吃了馄饨。”

      陈镜予略惊讶地看我一眼,“长沙的馄饨?”她知道我吃不得辣,见我点头后眼中竟带了笑意:“入乡随俗,嗯?”

      后边那句更像是调侃,我吃不得辣,那碗馄饨自然也没吃好,没吃好,就没吃饱,她深知这一点,还是强硬地点了几道清淡菜。

      我再要阻止她少点菜,她的副官劝我道:“这位长官,我们长官除了初来长沙被坑那一次外,平日生活节俭绝不铺张浪费,这是她唯一一次自主来这种酒楼,她照顾您为您接风,您就收下吧。”

      陈镜予的节俭倒是真,她忧国忧民心怀天下,高风亮节如竹子般挺拔。战前在剑桥在南京,她顾着她父亲的面子还偶尔出入应酬,战时就不然了。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怕我回国后不适应,特来给我改善伙食,用中国人说的话,俗称“接风洗尘”。她从小就对我好,这我是清楚的。

      我没法再拒绝,只能笑一声收下,复又想起她和副官刚才的话,疑惑问:“你刚才说,你是被坑来这的?这怎么讲?你也会马失前足?”

      陈镜予还没说话,她的副官又嘴快:“还不是酆悌、文重孚这群人不地道,看我们长官初来乍到,师长又让她负责物资城防,就借着捐资之名来讨好我们长官,一群贪官,铺陈浪费!”

      她的小副官义愤填膺,我好笑问:“酆悌、文重孚是谁?”

      “长沙警备司令,湖南省会警察局长。”

      我了然,“官挺大,地头蛇啊这是。”

      “不过是因为我姓陈。”陈镜予低了低眼,“一个有名无实的少校参谋,他们还看不上眼。”

      我们吃了一半,就听见防空警报在全程响。第一声时我还愣了一下,听着这声音尖鸣刺耳,第二声还没响,我就被陈镜予拉地一个趔趄,她大喊:“空袭,空袭,跑!”

      但是没人理她,店家笑呵呵的,“长官这是刚来长沙?”

      陈镜予不答他,顺手捞过离她最近的人往店外推,“跑啊,空袭,没听见吗!”

      其实我和她都知道店家的意思,合肥、徐州接二连三沦陷后,日军得了前线机场和大量补给,武汉会战我军节节败退后,日军得空来后方骚扰围击,本说长沙隔三差五就被轰炸一次,但十次防空警报有九次都是侦察机。

      狼来了的故事人尽皆知,但狼来得多了,就没人相信了。

      现在就是如此。我在重庆的那短短两个月里,山城的百姓亦如他们一样。

      陈镜予推了离她最近的那人出去后,就来扯我,她的副官又忠心,护着她往外撤。

      店内人无动于衷,店外行人也没几个逃的。店家以为我们要逃账,追出来喊:“长官,饭钱!”

      防空警报响了一圈,我们刚跑出门外,不远处就有轰炸声,声音非常大,一瞬间火光通天,接着就是日军轰炸机的引擎声,由远及近过来,“嗡嗡”震天响。

      行人这才慌乱,慌不择路地往四面八方跑,这样盲目地跑其实目标最大,陈镜予喊了两句“卧倒”,声音都掩在嘈乱声下,现在撤去防空洞或者较安全的地方已经来不及,陈镜予只能就地卧倒,把我护在身下。

      我卧倒后,她整个人都护着我,我只学了两个月的军事,但理论和实践都很扎实,知道她这一护,如果真的有.炸.弹.,那么弹出的弹片和绝大部分冲击力肯定都会落在她身上。

      她的副官卧倒在旁边,想护着她,可又怕压到在最底下的我,只能干着急,那条胳膊虚虚搭着她,被陈镜予瞪一眼后又取开。

      索性日军的飞机在远处丢了两颗.炸.弹.后,就径直飞了过去,我们所在的这一片区域没受到轰炸。警报声停后,陈镜予起身,把我也拉起来,低头帮我身上的土拍掉。

      她给我拍土时也是一丝不苟,眉眼认真的,一丝一寸地拍过去,一点点灰土都不放过。

      我笑,说:“陈镜予,你也太爱干净了吧?”

      陈镜予边拍土边跟我说:“战时比不得从前,吃穿用度都节省,但衣服总要干净,衣服干净了,看着也舒心。”

      我看一眼我身上的黄绿色军服,“你不是觉得它丑吗?”

      “再丑也是军装,平日的衣服都要洗干净,何况是它。”

      陈镜予把我身上的拍净了才拍她自己的,她的副官要来帮忙,却不敢碰她,只能脱下白手套给她:“长官您用这个……”

      陈镜予看一眼,不接,“戴上吧,我手已经脏了。”

      等她拍完土,又转身去看酒楼,吩咐副官去结账,我跟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等,陈镜予突然问我:“还吃吗?”

      其实我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再加上这一番波折,哪有精神再想着吃,我现在只想赶紧去报道。

      陈镜予点头,等副官出来后,拉我上车,“那就走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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