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乡来的扮禾佬》洞庭冷叟

27、你方唱罢我登场

　　司马正弘翘着二郎腿仰着身子坐在紫罗兰咖啡馆的火车座上，阴鸷的目光从巴拿马礼帽下越过一排排火车座望向大门。
　　他坐的位置很隐蔽，他的坐姿让人以为他是在打瞌睡，巴拿马礼帽遮住了他大半个脸，他能看到咖啡馆里的每一个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但他却没有发现，对面花鼓戏剧院的门口，一个卖香烟的人正透过窗玻璃，贼溜溜地紧盯着他。
　　从尖背山回来，他更加忧心忡忡，他是一个顽固的□□分子，他对上峰的抗日防共政策理解得淋漓尽致。
　　他觉得，抗日防共的政策太英明了，小鬼子现在虽然在中国的土地上肆虐，但迟早是会被赶出去的，而共产党呢？却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共产党实在太厉害了，他在尖背山发现，共产党一边抗日，一边笼络民心，一边发展壮大自己，如此下去，这种状况对党国大大不利。
　　他也愈加不满刘志高的行径，他觉得刘志高是在玩火，或者说刘志高很值得怀疑，说不定刘志高自己就是一个共产党的地下者，否则，他何以如此积极地要与共产党合作？
　　要是依着他的心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共产党合作的，可是，他感到很是掣肘，很是力不从心。一方面，党国也需要抗征，粮食是战略物资，湖南是个米粮仓，为党国抗日的战场提供粮食保障，抗征就能保证粮食不会落入敌寇之手；二来，刘志高行事非常高明，他打着抗日统一战线的旗号与共产党合作，让他不能说什么，三来，他虽然是军统分站站长，在本地区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刘志高是抗敌卫国团团长，自己在军事行动上又要服从刘志高，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让他很苦恼。
　　他实在不理解上峰何以要做作如此安排，让他们相互制约，如果说上峰如此安排是有利于监视刘志高，他还可以理解，可抗敌卫国团团长不是他而是刘志高他就不理解了，难道是上峰对他也不放心？
　　他对他的上峰——军统长沙站站长也很不满，自己追随上峰多年，为上峰立下了汗马功劳，虽说上峰也提携了自己，但上峰没理由怀疑他的忠心。
　　但他无可如何，他知道他们的内部错综复杂，他不能让上峰知道他对他的不满，知道了，他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
　　他抬腕看了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还差十分，他要等的人还没来。
　　那个摩登小姐还坐在那里悠闲地喝着咖啡，他知道她是警察局长的女儿，负责监视刘志高的手下发现刘志高与警察局长的女儿过从甚密，让他起了疑心，因此，今天他亲自来一探究竟。
　　十点整，刘志高来了，刘志高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像极了一个花花公子。刘志高警惕的目光扫视了一眼咖啡馆，就发现了司马正弘。
　　但他没有停步，径直来到李静茹面前，一屁股坐在李静茹的身边，装作极其亲热的样子对李静茹说：“亲爱的，让你久等了。”继而低声说：“这里已经被监视了，我们得转移。”
　　李静茹正自诧异刘志高何以一反常态，对自己说出如此令她不解的亲热话语，听了刘志高后面的话，这才知道，自己被监视了。
　　李静茹并没有紧张，而是低声问：“是什么人？”
　　刘志高简单地说：“是军统的特务，我们装情侣吧。”继而对着不远处的服务生打了一个响指，服务生过来了，刘志高高声说：“来一杯摩卡。”
　　一会咖啡送来了，两人啜着咖啡，一边调笑着。李静茹很是配合，一会娇艳欲滴地“咯咯”笑着，笑得花枝招展，一会娇羞地笑骂着，还用纤纤玉指点着刘志高的脑门，很让旁边喝咖啡的人侧目。
　　咖啡喝完了，刘志高又朝着服务生打了一个响指，掏出一张法币丢在桌子上，就与李静茹手挽手大方地向大门走去。
　　一出大门，刘志高招来一辆洋车，两人坐了上去，刘志高一只手还搭在李静茹的肩膀上。
　　司马正弘自然不相信刘志高与李静茹仅仅只是一对情侣，见刘志高和李静茹出了大门，望着洋车远去，司马正弘心下更加坚定了自己对刘志高的怀疑，那个警察局长的女儿至少是个亲共分子，她参加过多次游行示威活动。
　　他没有继续跟踪刘志高，而是转身向卫国团团部走去，可是，老辣的他却不知道，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卖香烟的人。
　　那个卖香烟的人见司马正弘进了一家民居，也没有再监视，而是回到了一栋深宅大院。
　　走进大院，来到二楼，对着一个将脚搁在桌子上的人低眉顺眼地说道：“队长，我回来了。”
　　被称为队长的人是侦缉队队长欧友杰。
　　欧友杰正在吞云吐雾，他鼓着金鱼眼望了一眼卖香烟的，问：“有什么收获？”
　　“他今天进了一家咖啡馆。”卖香烟的小心翼翼地说。
　　欧友杰仍然心不在焉地问：“他去咖啡馆干什么？”
　　“好像是在监视警察局长的女儿。”卖香烟的说。
　　“什么,监视警察局长的女儿？”欧友杰一下将脚从桌子上收回来，“嚯”地站起身，狠狠将烟扔在地上，瞪着金鱼眼问道。
　　卖香烟的说：“是的。”
　　欧友杰一挥手，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卖香烟的就退了出去。
　　欧友杰搔着后脑勺，想了一会，从楼上下来，叫上两个人，骑着自行车飞速往宪兵司令部骑去。
　　驻守在县城的小鬼子宪兵司令丸山原一郎，是个极其凶险毒辣的家伙，那相貌，看一眼就能让人望而生畏。他肥头大耳，一脸的横肉，上唇留着一撮仁丹胡子，整天眉毛拧在一起，咬着腮帮，阴沉着脸，动不动就暴跳如雷，看谁不顺眼，不是“八格牙路”的喝骂，就是“啪啪”扇耳光，就连小鬼子宪兵队长、少佐久保原田也活怕了他。
　　作为侵略者，他是第一批来到中国的，从东北打到江南，这一路上他不知杀了多少中国人。
　　他不喜欢宪兵司令这个职务，若不是派他来当这个宪兵司令，他还在前线，也许现在正惬意地砍杀着中国人的头颅。
　　欧友杰来到宪兵司令部，站在丸山原一郎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下门，然后卑谦地喊了一声：“报告。”
　　从门内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
　　欧友杰发现，在丸山的办公室里，宪兵小队长少佐久保原田站在丸山身边，桌子前面站着皇协军大队长于负浪和保安大队大队长王忠山，他们垂着头，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这个活阎王。
　　欧友杰因为职责的原因，平时不像其他汉奸一样会被丸山招来开会，他只是必要的时候来给丸山汇报，听取指示，因此，他不知道丸山的办公室里会有这么多人。
　　此时，丸山正圆瞪着眼睛，对于负浪骂道：“八嘎，运粮修路非常重要，必须同时征集民伕，谁敢阻挠，通通嘶啦嘶啦的！”
　　别看丸山凶蛮得像个魔鬼，可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小鬼子为了侵占中国，足足准备了十年，丸山就读的陆军士官学校就专门开设了一门汉语，丸山就是在那学的汉语。
　　欧友杰也知道，武汉、岳阳失陷后，小鬼子就准备进攻长沙，修公路、征集粮食就是其中重要一环，当然非常重要。
　　看样子于负浪非常害怕，赶紧点头哈腰道：“是，是。”
　　丸山一指门外，对于负浪喝道：“你的，退下！”
　　于负浪赶紧一边口里应着“是，是。”一边弯着腰退到门边，方才转过身来，轻轻开门，出去了，又轻轻带上门。
　　丸山转过头来，他兀鹫般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眼，阴沉着脸问保安大队长王忠山：“各乡的征粮收缴得怎样？”
　　王忠山立刻低头哈腰，诚惶诚恐地说：“回司令官阁下，有的已经收缴齐了，有的正在收缴中。”
　　丸山那整日拧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两只眼睛都变成了三角眼，脸上的横肉颤抖了几下，骂道：“八嘎，为什么还没收缴齐？是不是有人阻碍收缴？”
　　王忠山吓得心里一颤，赶紧说道：“回司令官阁下，不是有人阻碍，而是因为有的村子劳力不够，稻子还没收割完，所以还没收缴齐。”
　　王忠山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劳力不足的原因导致没有及时收缴征粮，丸山一定会因为恼怒而迁怒于他，丸山的责罚手段他是领教过的，有一次开会他因为在情妇那里耽搁了迟到了一会，他被丸山抽了十几个耳光，还被罚跪着蹲了五天禁闭。
　　他至今想起这件事，还觉得耳朵嗡嗡响，膝盖直发软。
　　虽然并不是有人阻碍收缴，但丸山仍然在桌上重重捶了一拳，沉声道：“从明日起，你们皇协军、保安大队都要协助皇军征集民伕和车辆，将收缴来的粮食运到城里，还要同时修筑好公路，不得有误。”
　　包括欧友杰，都连连点头，齐声应道：“是。”
　　丸山这才转头问欧友杰：“你有什么事？”
　　欧友杰看了王忠山一眼，丸山一挥手：“你，出去。”
　　王忠山赶紧回答道：“是。”也像于负浪一样退了出去。
　　丸山阴沉着脸色问欧友杰：“欧队长，调查军统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欧友杰赶紧低头哈眼回答说：“报告司令官阁下，我就是特地来报告的，已经有了一些眉目，我们已经掌握了卫国团一个副团长的行踪，只要司令官阁下下令，我们随时可以抓铺。”
　　丸山拧着眉毛想了想，说道：“抓捕暂时不要，现在运粮修路很重要，你们侦缉队也要抽调人手参与，至于那个副团长，可继续监视，我们要将军统一网打尽。”说完，还握了握拳头。
　　欧友杰点头哈腰说：“是，是。”
　　丸山又问：“还有什么事？”
　　欧友杰说：“我们发现警察局长李银铎的女儿有问题。”
　　丸山眉毛一拧：“有什么问题？”
　　欧友杰说：“李静茹可能是共产党。”
　　“什么？”丸山咆哮起来，在桌上重重一拳，骂道：“李银铎良心坏了坏了的，立刻将他女儿抓了起来。”
　　欧友杰虽然吓得心都缩到了一起，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司令官阁下请息怒，我认为为了查证李银铎是不是共产党，暂时还不能抓他的女儿。”
　　丸山拧着眉毛想了一想，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粗莽，但也并不愚蠢，他心下想，皇军打到江南，战线拉长了兵力有些不足，军部一再指示要充分利用汉奸，以达到以华制华的目的。因此，他觉得欧友杰的话有道理，便道：“行，就依你的，如果李银铎有问题，一起抓。”
　　欧友杰哈着腰连连道：“司令官阁下英明，我的明白。”
　　丸山一挥手：“你的，也出去。”
　　欧友杰犹如获得大赦一样，赶紧往门外退去。
　　走出大门，欧友杰发现于负浪还站在大门外，见他出来，赶紧迎了过来。
　　欧友杰就说：“负浪老兄，这征集车辆和民伕是你们保安大队的事，怎么叫我们也参加？”
　　于负浪说：“你们也要参加？你问我我哪知道，你得问丸山司令官。”
　　欧友杰连连摇头说：“我可不敢挨耳光——呃，李银铎为什么没参加今天的会？”
　　于负浪说：“大约是因为运粮和修路警察局都不参加，没他们什么事吧。”
　　“哦。”欧友杰点点头，他也知道，维护县城的治安也很重要。
　　于负浪像是怨气冲天地说：“真他妈倒霉，苦差事总是少不了老子。”
　　欧友杰说：“你他妈少怨天尤人，每次下乡，你大鱼大肉吃着，腰包还被塞得鼓鼓的，美得你不知东南西北，哪像我，成天盯人，不敢有一丝懈怠，稍有不到，大耳巴子伺候者，兄弟我苦啊！”
　　于负浪说：“你也莫埋三怨四，出了这张大门，你还不是横着走。”
　　欧友杰得意地笑道：“这倒也是。”
　　于负浪陪着笑脸，轻声问：“有杰兄弟，司令官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欧友杰说：“你什么事惹恼了司令官？”
　　于负浪叹了一口气：“唉，还能有什么事，就是征集民伕的事，一万民伕，你想想，这是多大的数字，我说了现在正是双抢季节，如果征集这么多民伕，势必耽误插秧，影响晚稻收成，对皇军的晚稻征粮不利，谁知他竟大发脾气。”
　　欧友杰道：“老兄，你也是太不识时务了，你去捋那个凶神恶煞的虎须，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于负浪道：“我这不是为皇军好么？”
　　“好个屁，你还是老老实实办差，其他的莫管，要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欧友杰一副教训的口吻说道。
　　于负浪笑着说：“兄弟教训的是，走，今天我请客，我们去喝一杯。”
　　欧友杰说：“你个老抠，今天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说，打的什么主意？”
　　于负浪笑着说：“你在司令官面前，算得上是个红人，还不是想请你有机会在司令官面前多多美言。”
　　欧友杰在于负浪肩膀上一拍：“这没问题，谁叫我们是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