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风尘》工义

49、第 4章

　　时间过得真快啊，爹在那一堆黄土底下不知不觉就躺了快两个月了。
　　在这些如同坍塌了般的日子里，春芽子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爹地思念。每天早晨上学时，一旦走出庄墙上洞开的那扇木质大门，他就痴了般迎着太阳朝东方的水沟走过去，呆呆地抱住一棵杨树朝北方深情地看着――庄子北边不远处小树林旁边的土弯里竖着爹高高的坟茔。每到这时，他的眼里就忍不住涌出了泪水。晚上放学刚来到庄前他就又固执地朝那个水沟走过去了，直望着爹的坟头愣愣出神……是的，爹至亲至爱的影子怎么可能一下子就从他幼小的心头消失呢？
　　……爹活着的时候最关心的就是他的学习。他常鼓励春芽子好好上学，将来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得体面些，出息些……
　　机灵的春芽子虽然年幼，但他能完全理解爹的一片苦心，虽有时也贪玩，可对学习却从不放松，每门功课在班上几乎每次都名列前茅。现在，爹不在人世了，可爹的遗愿却一直在激励着他。以往爹在世的时候，在校期间他基本上能专心抓好学习，可是一出校门他就总是贪心玩弹弓。上学或放学走在路上看到雀儿或是田埂上的土蛋蛋，他的心里就立刻开始痒痒的了，总要从兜里掏出弹弓拉上那么一阵子弓。回到家一吃完饭就背过家里人到外面找个辟静的地方没命地练习打弹弓。他用木头墩墩削了个鸟儿形状的东西放在庄后的土埂上练习瞄准，通常练习到天黑才回家。由于他刻苦练习，最后几乎到了百发百中的程度。虽然他贪玩，但他并不忘记学习，天一黑回到家就在煤油灯下开始苦熬了……
　　自从爹去世以后他好似变了。每天放学回到家他都尽量地不出去玩耍，先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完成以后才肯出去耍一会儿。玩到天黑他仍下休息，还要爬在自家的土炕上就着煤油灯看书写字做算术题，做一些家庭作业之外的练习题，之后他才肯休息……
　　让这个年幼的孩子不能理解的是，近一个多月以来，学校有时候整天不上课，师生们全都聚集在学校的操场上开什么批判会。更让春芽子十分震惊的是，批判对象竟是他们学校的陈校长……
　　当然，搞批判也就不说了，这是形势的需要。最让他头疼的是学校动辄停课组织他们到附近的生产队去劳动，说是让学生从小培养热爱劳动的思想。
　　这天春芽子刚一到校就站在了学生的队列里――老师要组织他们全班的同学到学校附近一个生产队去往地里运粪。
　　运粪工具是生产队提供的架子车和铁锨。全班三十个人共分为五组，每组六个人；六个人又都分了细工：两个往车里装粪，三个拉车和推车，一个到地里往下扒粪……从饲养场拉到地里足足有一里多地。孩子们都小，一车粪三个小孩拉的拉，在后面推的推；尽管都用了吃奶的劲，但沉重的粪车“吱吱嘎嘎”像被什么东西坠着死不前行。特别是到了地里，松软的土粒坷垃像无数颗牙齿死死地咬住了车轮；孩子们各个干得满头满身都流着汗水……干了半天活同学们都累得死去活来。
　　在这段令人不安的日子里社会上搞批判抓斗争，学校里不仅搞批判，同时还要学工学农学军。学工没有工厂，没办法学；学军就是老师组织学生在校园里跑跑操，练练齐步整步走图点形式做做样子而已；学农可就不一样了，有农村生产队的这块阵地那就得实实在在地干。今天的运粪劳动就是同学们积极学农的实际表现。
　　学工学农学军特别是学农有了积极地表现，政治方面也得有积极地表现。这时侯老师和学生都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各种办法，竭力使出自己的招数，积极争当革命运动的排头兵。
　　这一天下午同学们往地里的运粪劳作告一段落，刚刚回到学校，老师就想出了一个新招。他们要组织三年级以上的学生进行一次弹弓比赛。说玩一玩这样的游戏可以让劳累了的同学们放松一下，欢乐欢乐，这样既培养了孩子的性趣又活跃了校园气氛。接着老师们从各自的班里共抽出了十五名弹弓爱好者。他们在教务处南面的土坯墙上贴了两张纸，上面各画着一颗人头画。粘贴在左边的那张画面戴着一顶歪歪斜斜的日本军帽，杏子大的眼睛喷着凶光，呲着牙咧着嘴，张着血盆大口，样子穷凶恶煞，丑陋可怕；整个画面栩栩栩如生，活灵活显。粘贴在右边的画面是蓬乱的长发，圆睁着两只核桃般的大眼，歪鼻头大嘴巴，腮膀上涂着一层细细的黑胡茬，师生们一看这个人头画简直太熟悉了――因为它太像学校里目前正在被揪斗的陈校长了。
　　一位脑后扎两个小辫子的年轻女教师威严地立在学生们面前用细柔而洪亮的声音宣布比赛规则:
　　一、选手必须站在相距八米的白线之外；
　　二、每人只拉两弓；
　　三、左边的画打中左眼晴，右边的画打中右眼晴，两只眼晴都打中者为胜。
　　十五个选手像骁勇善战的士兵，各个精神抖擞，严阵以待地立在按顺序排列的队伍里，激动地等待着那一时刻地到来。
　　年轻女教师对第一个上场的六年级选手发出了高昂地口令:
　　“前面是敌人，我们该怎么办？”
　　“杀――”
　　这位选手已经长得像个尕小伙了，他粗鲁地吼了一声，接着就狠劲地拉开了弹弓对准了那只左眼睛，然后是描准，松手――“嗖”地一下，石子儿飞了出去“啪”地一声射在了头顶上方的空白处。此刻，这位选手脸上显得有点惊慌，事前跃跃欲试地抖擞精神顿时散失了大半，他的手看起来微微在颤抖。接着他拉开了第二弓――令人失望的石子儿并没有按照选手的意愿行走，这一次竟连人头画的边儿都没有碰上，只“咣”地一声砸在了人头上方的土坯墙上……
　　很显然，这位选手沮丧地下场了。
　　而后的十三位选手上场时各个都精神饱满，但最终他们和第一个选手一样都没有打中目标，只好很遗憾地提溜着弹弓下场了。
　　各班的班主任老师事前本来都希望自己班里的选手能打中那两只眼睛，使自己所带的班能争得革命运动的先锋，同时也可以给老师的脸上增添一份鲜亮的光彩。哪知，这些不争气的孩子让人如此地失望。老师们的脸上顿时都挂满了不愉快的色彩。
　　最后一个选手是春芽子。人们都已经从心理上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了。因为前面十四个选手都推了“光头”，你春芽子能有多大本事哩！
　　春芽子十分平静地走过来，稳稳地站在了那条用石灰粉撒成的白线外。
　　老师的口令刚一下达，春芽子就不慌不忙地拉开了弹弓。他凭着自己平日练习打弹弓的精准感，迅速描准了目标。只听“啪”地一声，石子儿不偏不斜直端端飞过去一下就击中了那只左眼睛。
　　霎时间，全场的师生们几乎都睁大了眼欢呼起来:
　　“春芽子，好样的，好样的！”
　　“春芽子加油，春芽子加油……”
　　春芽子在一阵呼喊声中激动地拉开了第二弓。他仔细地瞄准目标很快就松开了手，石子儿箭一般直射过去不偏不斜正中了那只圆睁着的右眼晴正中。
　　场上又一次响起了更加强烈、更加高昂的吼声:“春芽子，你是我们班最棒的打弹弓状元！”
　　“小弹弓王，你是我们学校的弹弓王！”
　　“春芽子真了不起！……”
　　同学们羡慕而激动地继续高声叫喊着。
　　在一阵纷杂地声浪中，春芽子的班主任抿嘴儿笑着来到了春芽子面前。她是一位漂亮的中年女教师，绞一头极让人耐看的短发。她敛住了笑容，将一支紫红色的英雄钢笔双手郑重地递给了春芽子……
　　春芽子得奖了。老师笑了，他也笑了……
　　从此以后同学们都恭敬地称春芽子为“小弹弓王”。
　　过了没多久，学校里又发生了一件令人心惊的事情。
　　这天早晨，春芽子刚一踏进校门，围拢而来的同学们就惊恐地告诉给他一个让人可怕的消息――陈松林校长上吊死了。
　　啊！这个突兀的噩耗像个沉重的木棒狠狠击了他一下！
　　春芽子惊奇之后木然地伫立在校门口；他的身子颤了一下，小脑袋顿时发生了纸一样的空白，只一瞬间，仿佛才醒悟过来。他背着书包提溜着那支心爱地弹弓迈开缓慢地脚步顺着校园里的土道朝教室走过去。被太阳照出的斜长的影子随着他的慢步而缓缓移动。春芽子边走边想:干练洒脱的陈校长怎么可能上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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