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风尘》工义

48、第 48 章

　　春芽子今天起了个大早。因为今天是八月十五，按理说这一天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可是，春芽子和家人们却团圆不了――他孤苦一人在这荒漠之地上拔芨芨，亲人们还远在他乡呢！和家人无法团聚他心里极其难受。和这里的农人们在一起过个团圆节也算是最大的幸福！然而，春芽子想错了――北边五里之外的地方有他（她）们各自温暖的家呢！晚上就都回他（她）们的家了。就连在北冬大队没有窝巢的知识青年也准备坐火车到省城和家人去团圆了。他的父亲虽然在离省城不远的煤矿当领导，但他的家安在省城。这完全意味着荒滩上的那两间蛋壳似地房房今夜将会变成凄清而冷寂的空巢……莫大的荒漠，就只有春芽子孤伶伶的一个人喽！尽管有野草和农人们种的庄稼静静地陪伴着他，但这样的现实还是让他感到凄凉和悲哀。可是，不鼓起勇气去迎接荒野里即将来到的八月十五的孤独的夜晚，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现在是清晨，虽然蓝天被浓重的阴云遮着，但天已经大亮了。他要趁早晨天气凉爽到荒漠里去拔一阵芨芨，早点回来烙两个大饼好度过今晚的中秋之夜……
　　约摸干了三个小时，春芽子就挑着两大梱芨芨回来了。
　　他在小草房里和了两圪塔面，把铁锅放在土埂上自己挖出的炉灶上，用火柴点燃了塞进炉堂的柴禾。铁锅很快被火烧热了。他从草房里拿出一圪塔面团，先把面团放在手心里挤压，然后再旋转着用手指捏搋，用手心拍，直到把面团弄成大饼的形状才放到锅里……
　　下午收工以后这里的人都陆续骑着自己的破自行车上路了，那个知识青年上午就已经坐火车走了。梁博山老人临走时来到小草房对春芽子说:“今晚上你睡到我的铺上去。”老人十分疼爱和关心这孩子。
　　浓云在天空整整拥挤了一天。傍晚的时候西边的天空仍然被阴云无情地霸占着；太阳的光芒此刻失去了晴朗时的勇猛和威力，显得那么的柔弱、惨淡，它已经无力穿透厚厚的云层了。阴天里来了清凉的微风。春芽子把那本书，弹弓，一截拔芨芨用的木棍和上午烙的两个饼一起带到了北边的那一间屋里。他把弹弓和书放在了梁博山老人的枕头旁，把那根木棒立在了铺头的墙根里；趁天还不黑，他把两个饼拿过来像两个人背靠背地站着一样立在老人的枕头上――每年八月十五的夜晚家里的大人都拿锅盔放在炕桌上献月亮。只是今天没有坑桌……
　　献完脑海中想象中的月亮他就拿起一块神圣的大饼喂养起了饥饿的肚皮……
　　黑色的夜幕渐浙向大地袭来。春芽子从场上搬来了一梱麦草堵住了敞开的破门，然后和衣躺在了老人的铺上。脑海里翻腾着人世间各种各样的事情。想到这整个荒滩野地上就只有他一个人时，心在胸腔里不由地加快了跳动，恐惧感好似是一张可恶的血盆大口随之都会吞没了他……他真有点害怕，往日那浓香的瞌睡早已跑到了九霄云外。他完全没有了睡意。他躺在铺上闭起眼睛。可怕的黑暗紧紧地裹着他，裹着这间小屋，裹着野地里竖着的那个小小的草房，裹着广袤的荒漠，裹着黑绿的小草和庄嫁，裹着整个世界……深夜了。外面初起的微风现在好似刮得越来越大了，能听到轻轻地、乎乎的风声。春芽子睡得有点迷迷糊糊。他好似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嗞啦”声，接着听到房间那头的空地上响起“喀喳喀喳”的嚼骨头声。农人们常把啃过的牛骨头羊骨头随手扔在地上……春芽子本能地想到在这夜深人静的荒地里出现这种令人恐怖的声音决不是人类发出的。春芽子立刻吓得毛发倒立起来，但他竭力地壮起胆没有动――小时候听爹讲过狼的故事：人如果睡着时狼它暂时不会对你下嘴，但它会用尾巴醮上水往人的脸上撩，当你刚一动弹它就一下子扑过来咬住了你的脖颈……想到这里春芽子便悄悄地睁开眼朝有响声的地方看去――啊！春芽子哆嗦了一下――原来房间那一头的黑暗里幽幽地晃动着两团绿莹莹的光。是狼！一定是一只狼！春芽子的脑际立刻本能地闪出这么个可怕地念头！听爹以前讲过，狼的眼睛在夜里就是绿的……春芽子虽然壮着胆，但心却不由地加快了跳动。他顿然意识到今夜他将要彻底地完蛋了……也许在那一瞬间他的生命就会永远地僵死，心脏永远不会再跳动了；现在，他马上要成为眼前黑暗里的那只凶猛野兽腹中的美餐……他立即想到了反抗。他决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要同这只野兽撕搏到底，争取赢得一线生的希望……怎么对付这家伙呢？他想到了立在墙根的木棒。又一想，木棒的威力太小了，听大人们说过狼是铜头铁脖子。不行，木棒对付不了它！那么就用弹弓打。对，用弹弓打！打瞎那一双凶恶而发着绿光的眼晴！然后迅速拿起木棒对付它……
　　春芽子悄悄地、轻轻地从枕头边上摸起了弹弓，然后手缓缓地移到衣兜里抓出了一粒石子儿……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见那个野家伙猛地一蹿从地上跳起来跃过堵在门上的麦草出门跑了。
　　原来外面刮起了一阵猛风，把房顶上一件什么金属器物刮落下来砸在了房檐底下农人们平日磨刀用的大石头上。这一声铿锵有力地巨响吓破了那只野兽的胆；这一声猛然地巨响驱散了漆黑里来袭的危险；这一声神圣地巨响把春芽子从危难的深渊中救了出来。啊，他感到十分庆幸！是阴云密布的老天爷枕救了他！他害怕再有什么危险袭来，于是从铺上翻起身来，走过去摸黑把临铺几个人的被窝都搬过来垒在了门口的麦草上方，用手用胳膊肘用拳头……捣塞得严严实实。
　　他狂跳的心开始慢慢地平复了。他孤独地躺在了铺上。他瞌睡了。疲惫和终于踏实了的心为他制造了大量的瞌睡虫。
　　满天阴云开始浙浙地散去。这个孤苦的少年入睡时黑暗的天已进入了黎明的前夕，睡不了多长时间就该迎来翌日的光明了。
　　春芽子甜甜地睡着，明眉的太阳映入他深深眠睡的大脑，五彩缤纷的天际为他绽放出绮丽的花朵……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大地终于从黑夜走到了光明。然而，这个习惯于早起的孩子今天却睡得很酣很沉――他实在是太累了。
　　外面照着日光的大地上走过来一位穿绿色布衫的女孩，她就是昨晚回家团聚今晨早早返回来的银香。她看到北边那间房门被麦草和被窝堵着，知道春芽子在里面睡觉。她轻轻走过去搬开了那些堵住门的物件，走进门来时她有点惊讶――春芽子还在梁博山的地铺上一动不动地睡着觉呢！她轻轻地、悄悄地走到铺前静静地看着熟睡的春芽子。春芽子奓着乱发的头颅侧搁在黑污油垢的枕头上，细小的眼旁挂着一粒微小的水珠；尖翘的嘴唇下方亮着一珠晶莹的水滴：上下的衣服全都穿在身上――这小子昨晚睡觉时根本就没脱衣服……
　　正看着，春芽子的嘴角惊悸似地颤动了一下，接着头颅徐徐翻动了起来，再接着眼晴慢慢睁开了――他有点吃惊，脑袋猛地向上抬起：“你……回来了？这早啊！”
　　“我妈听说你一个人睡在这里，昨晚她一个劲地唠叨，说我为什么不把你叫到家里来！今早让我早早过来看看你！”银香坐在另一床铺上捋着自己的短辫子说。
　　嘿，原来是两根长辫子，现在怎么突然变成短辫子了？这家伙什么时候剪掉的，春芽子倒没注意。
　　春芽子顿时感到胸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细浪般地涌动。他看银香的脸庞有点微微的酡红，感到很好奇，正纳闷间，只见银香突然从兜里掏出了一封信说:“你又来信了，信到我家都好几天了，我妈一直替你保管着。”说着轻轻走过来把信递给了春芽子。
　　信封被一双粗糙的小手拆开了。 这封信给春芽子带来了莫大的惊喜。信里依然是金狗涂鸦般的大字。信纸上的字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爬得多。信中说到魏朝平告倒了苛剧强之后当上了大队书记。工作组长门夺下队检查会议记录时发现了春芽子作下的记录；同时从季玉年和社员们口中得知了春芽子的生活现状，于是推荐春芽子接替魏朝平的大队文书工作，并让队长季玉年尽快通知春芽子到任。是季玉年让金狗写的信……看到这里，春芽子激动不已。他抬起头激奋地看了看银香！他在心里说:感谢您呀，姐姐……
　　第二天，满天的乌云早已退得干干净净。春芽子准备回故乡了，金狗给他的信上说，季玉年让他快快回去参加县里举办的大队文书培训学习。他正发愁自己拔下的足足能装两大马车的芨芨怎么运回到继父家里去……还是银香替他想了个办法:她的继父是给队上赶马车的，趁哪天顺路时她让继父把芨芨帮春芽子捎带回去。
　　这天早上阳光灿烂，春芽子站在自己搭起的小草房里静静地环视着小屋里的一切一一麦草垫成的地铺，放锅碗放勺盆的红黄色砖头，还有那一盆晶莹剔透、银光发亮的清水……春芽子麻利地把自己的铺盖拿绳子梱成了一卷，准备交给银香让她继父捎回去；锅碗瓢盆什么的就让银香带回她的家里去吧……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恋恋不舍的情思。他一边迟疑地深情地看着屋里的一切一边移动着缓慢的脚步往门外走……他感慨万千地同常年旧日苦劳苦作在这里的所有农人一一告别，遗憾的是，有两个人他没能见到。一个是梁得水。自那天为要草芭子的钱两个人红了脸之后，这片荒野里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尽管那天闹得不愉快，但终究是梁得水给予了他回家的路费……他多么想在最后的时刻见他一面，这一面将会成为他永恒地记忆！可惜，这一点他极其希望留住的记忆将要永远地从这里消失了……另一个是那个蓬头垢面的知识青年，他回到省城去过八月十五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个乐于助人的人。别了，寂寥而广阔的荒野滩！别了，替他遮风挡雨，陪着他度过了几十个白天和黑夜的小草房！别了，忠厚而善良的农人们！别了，贤良而扑实又乐于助人的银香姑娘……
　　春芽子迎着鲜亮明眉的阳光向东南方走去――不远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他走出不到百米远，忽听背后传来隐隐的叫喊声，他立刻停止脚步回过头来――他愣住了，银香正飞快地朝他奔过来。跑到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她愣愣地站在一扑棱绿黄色的芨芨草旁边，她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春芽子，看了很久，很久……眼里好像漫溢着云雾一样的湿润。春芽子也静静地看着银香，深情地看着这位在荒野地里帮助过他的好女孩……然而，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个土丘和沙包，农人们，还有……眼前的这位好心的姑娘——银香……将会在瞬间从他的眼前永远地消失，变成难忘得记忆……春芽子慢慢转过身缓缓地朝火车站走去。走出没多远，他忍不住猛然回过头来。他看到银香依旧一动不动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他的眼里忍不住涌出了溪流般的泪水，他轻轻地抬起右手用粗糙的手背在两只水汪汪的眼窝里揉搓着……揉搓着……突然，他的手离开了眼睛轻轻向上举起来像纱巾在微风中摆动似地向银香不断地挥动起来，同时张大嘴巴长长地、深情地喊了一声:“姐姐――再见——我会给你写信的――”喊声在长满芳草的原野上，在空旷的天地间久久地轻飏，萦绕……
　　（全书完）